小的时候,我曾他一起洗澡,因为他总是跟着我,不肯离开。但那是很久以前了。
对于我的到来,他似乎并不意外。我开门见山:“之前,你说,你要我,对吧?”
他凝视着我。眸中浅淡的冰蓝,在暧昧光线中凝成了宝石蓝:“不错。”
“我会做你的情人。”声音比自己预想的更稳定、清晰。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接下来,发夹叮然坠地,长发披散下来。衣带解开,白色的外衣滑落,在地板上堆成一团柔软的雪。沿着池内的大理石石阶,一步步踏入水中,靠近他。
水热炙肤。温热的水一寸寸爬上肌肤。当水漫到下/体时,我轻轻打个颤。柔软的织物漂在水面上,宛如泡沫。我解开衣带。薄如蝉翼的织物,宛如大朵透明的水莲花,连同海藻般的长发,在水中浮漾开。
他涉水向我走来。光洁的白皙肌肤,仿佛连阳光也不曾亲吻过。满池粼粼,如融化的水晶。他整个人宛如纯净的琥珀,雕工出自神明之手,连神明自己也无法再创造出这般杰作。
这个年轻男子,已不再是我记忆中羔羊般的小孩,身体清晰展现出男女之别。他完全赤/裸,但目光那样沉静,没有一丝害羞。就像那些希腊人的裸/体神像,永生的神o。
他拥住我,在水中。然后是吻。他的唇柔软而灼热。水很热,身体也很热,在水波中载沉载浮。温暖的涡流触及我的下颔,增加了吻的刺激。不知不觉,他带着我游到水深处。水漫过头顶。光阴的流逝变得缓慢,我感觉自己在缓慢地旋转着,下沉,下沉。光影摇曳。我们吐出的气泡细如银屑,不断上升,直到触及潋滟的水面,碎成无数细小的银砂。
他的手指移向我肩上固定衣料的金别针,轻巧地解开。织物在水波中飘散开去。赤/裸的身体纠缠在一起。在我即将窒息的前一瞬,他向上游去,把我托出水面。我呛了口水,咳了两声。
他轻拍我的背,把我推到池边。我的后背抵着池缘,像一只被压在蜡板上的蝴蝶。水蔓延到颈间,我身不由己地被水浮托着,抓住他的肩以求平衡。
他的手在我身上游移,掠过每一个不该碰触的禁区。我合上眼,只觉自己仿佛在浪上颠簸,世界在身下宛如水波晃动。酒精发挥了作用,唤起持续的晕眩。身体柔软如退潮的沙滩,又化作一条颤动的河流。欲望在体内涌动,像一尾透明的鱼,滑润如丝。
我不清楚自己是升上了云端,还是堕入了深渊。此刻,这两者于我并无区别。黑暗中,我仿佛看到了一只巨大的斯芬克斯。它神秘,残忍,而又不可思议的美丽。
有什么抵在大腿内侧。我睁开眼,看清了黑暗中的斯芬克斯:它的两排利齿间,衔着婴儿模样的丘比特。小爱神绝望地呜咽着,柔嫩的翅膀被鲜血染红。
我悚然一惊,猛然推开他。水花四溅,幻象消散,而我颤抖不已。
已经回不去了。我和他,再无可能恢复到单纯的姐弟关系。
他微微喘着气,胸膛起伏不定。我不敢正视他,转身走出水池。刚离开水,身体格外沉重。我坐进池边的大理石椅子。石质的清凉,令我微微颤栗,也让我逐渐冷静下来。
我用海绵擦干身上的水珠,裹上一件浴袍,缓缓道:“等你从阿波罗尼亚学成归来,成为骑兵长官,那时,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但现在不行。现在,你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可以与我交换。这是我的附加条件,你可以选择是否接受。”
他离开浴池,来到我面前。泡过温水之后,他白皙的肌肤仍透着淡淡的红潮,身上的水珠闪着微光,沿着胸膛蜿蜒而下,滑入两腿之间。那个地方处于勃/起状态,看上去有些狰狞。我已不是未经人事的女孩子,我知道,过一会儿它便会自行恢复正常,并不一定需要释放。
他的沉默让我几乎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但他终于道:“好。”
那一刻,我无法分辨自己复杂的心情。他的指尖轻触我的脸颊,我颤了一下。
“为何哭泣?”他问。
我这才发觉,被他触及之处的湿润。
“只是水滴,不是泪。”
他无视我的否认,继续道:“你哭泣,是由于认为自己背叛了丈夫。这让你觉得歉疚、罪恶。”
我低下头,视野有些模糊。
还沾着水雾的长睫,掩住了他深而不明的目光:“其实,你并不爱他。你和他,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犹如油与水的不能互溶。他出身优越,经历单纯,随遇而安,恪守已经过时的道德准则。他需要善良温顺的妻子,和他一起远离城市【注13】,在乡下庄园白头到老。只可惜,罗马不是柏拉图的理想国,而是罗慕路斯的垃圾堆。而你是他厌恶的那类人:向往权力,并愿意为此付出任何代价。”
我矢口否认:“不,我并不向往权力。我只是为了复仇……”
他轻轻笑了,似乎带点讽刺:“你还在自欺欺人。如果你想杀死凯撒,你曾有太多的机会,但都放弃了。除此之外,你还能做什么?”
我不会承认,却无法反驳。
只听他又道:“你和马塞勒斯无法相互理解。只有我,才最了解你。”
我忍住因他的轻柔语调而起的震颤,不敢再听下去,转身匆匆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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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马塞勒斯家之后,我一刻也没闲着,忙于指挥家奴,除旧布新:重新整理储藏室;用羽毛掸子清洁雕塑;搭着梯子擦拭天花板;把金银器皿擦得光亮如新;水池旁的地面要更换新的马赛克……甚至进入厨房,亲自监督烹饪。连克丽泰也表示讶异。她委婉地询问我,是否对她治理家务的方式有所不满。
这当然不是原因所在,我一直对她的能力非常满意。但此时,我要让自己忙碌起来,为这个家做点什么,以减轻自己的愧疚感。
看着奴隶们忙着擦亮地板、清洗门帘和地毯,提着水桶和装满亚麻织物的篮子走来走去,听着厨房传来器皿的叮当声响,在这样的繁忙气氛中,我才能感到心安。
我还把马塞勒斯的卧室重新布置了一番。床柱上雕着神像,薄如蝉翼的纱在风中轻扬。柔软的床垫和羽毛枕。洁白的床单宛如新雪,上面散落着风干的玫瑰花瓣。
马塞勒斯走了进来。我问他:“怎么样?”
“很好。”
我背叛了他。他也背叛过我。或许可以就此抵消彼此的亏欠,装作一切从未发生?
“怎么了?”见我发愣,他扶住我的肩。
这肢体碰触,令我瑟缩了一下。他松开手,神色有一瞬的尴尬和失落。
我侧开目光,正好瞥见床柱上雕刻的隆起的羊角。朱庇特的丰饶之角【注14】。忽然觉得,羊角卷曲得几乎有点色/情。回过神时,连忙摇摇头,把这些荒唐的想法逐出脑海。
这时,克丽泰进来通报:“您的弟弟来访,正在前庭等您。”
我一怔。盖乌斯不喜欢马塞勒斯,很少主动来访。
“我们过去吧。”马塞勒斯道。
我拉住他,慌乱中诌了一套说辞:“我找盖乌斯借一卷书,他顺路带过来,不会在此久留。我马上就回来,你不用去。”
他看着我,目光沉静。我抑制住心底滋长的不安,竭力不移开视线。
那一刹那,如此漫长。终于,他道:“好的。”
我松了口气,赶往客厅。实在不想让他与盖乌斯见面。我知道自己做贼心虚。
前庭内,盖乌斯坐在高背椅上。蓄水池上,波光粼粼,潋滟的水影映在浅碧的壁画上。
皮拖鞋很软,我也放轻了脚步。但他依然听到了足音,抬头看向我。
我屏退了一旁侍立的女奴,不动声色,心中却慌乱如帕里斯遇见墨涅拉奥斯时【注15】。但我不能像帕里斯一样临阵退缩。
“有什么事吗?”我把目光转向一边,不与他的视线接触。
“这几天,你一直都在这里。”他的声音并无指责的意味,只是平静地陈述。
我坐下,拿起玻璃杯,饮下凉水,润了润嗓子。清凉的液体有淡淡的柠檬味。
“我在这里有点事。”实际上,我是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他没有评价。
我不知还能说什么。垂下目光,只见长裙上的软褶,在饰有绿松石的凉鞋边摇曳。
他终于道出来意:“我来,是为了接你一起去阿格里帕家。他家来了两位重要的客人,是他父亲的朋友。”
“谁?”
“阿提库斯和梅塞纳斯。”
我一惊:“梅塞纳斯?”那个曾出现在安东尼宴会上的神秘人。
他挑眉:“你认识他?”
“不,只是略有耳闻。”我定了定神,“据说他很神秘。”
“的确,他行事低调,又有许多不同的身份和化名,不少生意挂在门客名下。我也从未见过他。”
“关于他,你查到什么了吗?”
“信息不多。他是王族后裔,有伊特鲁利亚【注16】古老王室的血统。其家族在失去权力之后,也并未没落,出过不少经商之材,在布匿战争【注17】时,通过战争积累了大量财富。但他们一直居于外省,十分低调,知道其情况的外人很少。”
我尽量消化着这些信息。真想不到,他竟如此有来头。
“那梅塞纳斯本人呢?”我问。
“他十五岁时,就开始从事巨额高利贷,收益很多。然后把资金转移到海运贸易。不知他用了什么手段,连海盗都对他的旗号敬畏三分。如今,他又开始投资矿业。西班牙最大的银矿,据说有一半是他所有。总之,在经商方面,他几乎可以算是‘迈达斯之手’【注18】。墨丘利行会的会长,就是他。除了这些,他还有一些零散的小生意,涉及各个方面。”
我点点头,按捺下心中涌起的惊叹。
“阿提库斯,是那个著名的书商,西塞罗的好友?”我又问。
盖乌斯颔首。
在图书出版界,阿提库斯的盛名无人不知。多少知名作者都渴望得到他的青睐,以能邀请他出席自己的作品朗诵会【注19】为荣。他是近些年来罗马最大的书商,在文坛有巨大影响力。而且,他还是西塞罗最亲密的朋友。在获得凯撒的宽恕之后,西塞罗重归政坛,依然是共和派精神上的领袖人物。虽然没有多少实权,但仅是他“祖国之父”的名头,就不容小觑。
“阿格里帕家,现在就去吗?”我问,心中隐隐期待。
“嗯。”但盖乌斯坐在椅子上,没有动,只是看着我。在他的目光中,我没来由的心虚。
终于,他眨了一下眼,从我身上移开目光,环视四周:“这几天,你把这里重新布置过了吧?”
我点头。
“变化很大,但没有必要。”他的声音沉静无波,“想要补偿马塞勒斯,你就不应该让自己太忙碌。他更希望你能闲下来,陪伴他闲坐、看书、与小猫小狗为伴,无所事事。你越忙碌,越反衬出他的空虚和无能。”
我一愣,还来不及反应,他已站起来,拉过我的手:“我们走吧。”
我被动地站起来,抬起头,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正站在门前。我僵住,仿佛突然掉入冰冷的海水。刚才盖乌斯的话,他听到了多少?
盖乌斯对他淡然道:“我和姐姐要出去一趟。”说着,握紧了我的手。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的手还被握着,连忙抽回了手,试图辩解:“我……”
“没什么,你们去吧。”马塞勒斯的语气太过平静。
“刚才,我不是那么想的……”
“我知道,你不会那么想。”他温和一笑,似乎真的毫无芥蒂,“你们有事,就先去吧。我等你回来。”
我仍迟疑,心中惴惴,不确定他的话是否出自真心。
“早去早回。”说完,他吻一下我的脸颊。这个轻柔的吻,又唤回了彼此之间的温柔默契。
我这才松了口气。不知该说什么,只能点点头,挤出笑容:“我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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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马城内,正是人流拥挤的时刻,无法通行马车,只能乘坐肩舆。肩舆内,我和盖乌斯面对面坐着,背靠一堆软枕。
街道上,人声鼎沸。牲口嘶鸣,小贩叫卖,卖艺者牵着猴子,刚放学的孩子玩着滚铁环,金匠在铁砧上敲打着金盘,面包房里弥漫出诱人的食物香气……墙上是各种颜色的颜料书写的广告语:“代人打扫房屋”、“美酒即欢愉”、“政治候选人的美德”、“角斗士生死之战”等等。
我放下帘子,挡住了可能的窥探视线。
“你刚才明知道他在,为什么要那么说?”明明是质问,却底气不足。
“我只是说出事实。”他的语气太过正式,反而更显得嘲弄,“我们之间,还有更多事实。”
我脸上发烫,咬着唇,无法辩驳。他倾身靠近我。肩舆内空间狭小,我避无可避,近得能感受到他带着薄荷气息的呼吸拂过脸颊。虽然他并未碰到我,却似有某种无形的重量压在我的身上。
但他只是抬手拢了拢我的头纱,然后靠回羽毛垫子。
我松了口气,缓缓挺直腰,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纱,裹紧自己。然后,侧首望向帘外阳光普照的街道。
他和从前似乎不一样了。一时之间,几乎像个完全陌生的人。但到底哪里不同,说不上来。我想起了那个忒修斯之船的故事:随着时间流逝,船上日渐腐朽的旧木板被逐一换新。每次的更换都太微不足道,不易察觉。但最终,直到每片木板都被换过,船是否还是原来的那艘?【注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