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妖娆的美人,各种美酒宛如泛滥的台伯河。不乏烂醉于榻的宾客。
雷必达一直没有出现。以他与安东尼的交情,这很奇怪。但安东尼似乎没有注意到好友的缺席,正靠在大堆丝质软枕上开怀豪饮。凯撒的饮酒则节制得多。而阿格里帕滴酒不沾。
盖乌斯还没有回来。身边缺少了他,就像琴上断了一根弦那么明显,莫名的不适。
手中,纯金锻造的酒杯,刻着精美的狮子和双头鹰。杯身蒙了一层薄霜,视觉上就有凉爽感。我不喝,只是轻轻摇晃酒杯。红宝石般的液体中心,形成一个微型漩涡。生活就像这漩涡。拼命向上游,保持清醒,才不会沉沦。
安东尼站起来,拍了拍手。人群安静下来。几名身形高大的角斗士走入大厅,手持长矛、短剑和盾牌。在罗马,富人欢宴娱乐之后,雇佣几个角斗士表演一下,很常见。但人群变得有些激动,有人甚至喊出了角斗士的名字,看来这些角斗士颇有名气。
我退到一边,对观看这种暴力活动缺乏兴趣。而罗马人普遍对此充满热情。急促的喘息声,沉重的脚步声,兵刃相击的响声,牵动着观众的心。再加上尖叫和血腥,就像美食一样令人兴奋。
表演终于结束。最终胜出者,是一个肌肉强壮的色雷斯角斗士。他在罗马颇有名气,据说参与过百余场角斗,从未有过败绩。在场的女宾,甚至抛给他手帕和花环。
没想到,安东尼竟亲自上场,挑战胜出者。众目睽睽之下,他脱下外衣,赤/裸上身,未穿皮革护甲,也不戴头盔,只从奴隶手中接过亚麻手巾擦了擦脸,然后抓起一把未开刃的短剑掂了掂。
女宾们的目光,几乎全都从角斗士身上转移到安东尼那里。他的目光快速扫过人群,唇角微扬,立刻令她们红了脸——她们都以为他在朝自己笑。这个时刻不忘调戏异性的家伙啊。
安东尼转过身,对色雷斯角斗士道:“别敷衍我,故意让我胜利。若打败我,你不仅将获得自由,且将拥有这座豪宅。即使伤了我,甚至杀死我,你也无罪。我向朱庇特起誓,言出必行。诸位宾客可以作证。”
宾客们无不诧异。角斗士也睁大了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如此好运。
安东尼扔下未开刃的短剑:“拿真家伙来。”
奴隶捧上两把阔刃剑,利刃闪着寒光。安东尼让角斗士先选了一把,然后拿起另一把。
在罗马,有身份的人豢养角斗士,甚至手持未开刃的武器,与职业角斗士格斗,以测试自己的力量,并不罕见。但这只是无伤大雅的游戏,玩玩而已,角斗士不敢胜出。安东尼这样的做法,太过危险。连凯撒也微微皱眉,显然并不赞成。
只听铮然一声,短兵相接。连我这种外行,也能分辨出,这次格斗比之前的表演激烈了许多。角斗士格外凶悍,招招都是猛砍猛杀。只见他唰唰唰向安东尼连劈数剑,每一剑都向着要害。有好几次,利刃几乎贴着他们的喉咙滑过,看得我也心惊肉跳,屏住呼吸。
安东尼见招拆招,稍落下风。几个会合的缠斗之后,双方都受了轻伤。安东尼的肩上被划出一道细长的血痕。
角斗士向安东尼心口刺去一剑,剑势携着劲风,速度快得惊人。安东尼仿佛算准了时间,在剑尖即将触及自己的刹那,身体微侧,从不可思议的角度避过,并反手一扭,用剑刃把对手的剑拨开,顺势就地一滚,竟是要退却。角斗士立刻快步追击。没想到,安东尼猝然回身,反守为攻。他的一连串动作似乎蓄谋已久,一气呵成。我只眨了眨眼,还未看清,眼前的动作已然停止。
安东尼手中的剑,横在对手颈侧。角斗士看着自己颔下的利刃,一时失语,手中兵器铮然落地。
“帕提亚的一击!【注8】”有人喝彩,打破寂静。宾客们鼓起掌来。
安东尼却全无喜悦之色。他的下一个举动更出人意料:拾起角斗士的剑,转身把它扔给凯撒。
凯撒接住剑,也有些意外。
“我们试试?”安东尼直视凯撒。除了他,无人敢向凯撒发出这样的挑战。
凯撒把剑交给身边伺候的奴隶,并不言语。但他的行为已经是无声的拒绝,让在场气氛冷了下来。
安东尼忽然刺出了剑。寒芒一闪,利刃已架在凯撒颈上。
众人都惊呆了。
凯撒微微皱眉,直视安东尼。
“哎,你真的不玩啊。”安东尼叹了口气,抬手把剑掷向一旁。利剑击中了大厅中央的一座朱庇特雕像。这奥林匹斯山上的诸神之王,被击碎了脑袋,碎片散落一地。
没人敢说什么。
安东尼径自坐到榻上,又抓起酒杯,仿佛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家奴立刻上前,为他肩上的伤口敷药包扎。
如果我没有正好注意到安东尼眼中的寒意,我会和其他人一样,以为这只是一个出格的玩笑。但我捕捉到了一闪即逝的杀机,确凿无疑。这让他更像一个拥有血肉之躯的凡人。
人群一片寂静。之前的音乐声也荡然无存。
“继续演奏。”凯撒平静地看向竖琴师。后者忙把颤抖的手放在琴弦上。
乐声重新响起。人们渐渐恢复到之前的状态,言笑晏晏。不一会儿,一群高卢舞女涌入大厅。她们体态矫健,腰肢纤细,艳如金发的美神。鹿皮短裙,黄金护腕,手持弓箭、兵刃,背着箭袋。模仿亚马逊女战士【注9】的打扮,让人耳目一新。
和着响板的节拍,她们双手互击。一阵清脆的掌声之后,笛声响起,她们动了。腰肢如蛇摆动,雪白的赤足踩出旋转的舞步。涂了香膏的身体,纤细而有韧性。暧昧灯光下,是充满诱惑的神秘。
乐师绷紧了琴弦,音调升高,节奏加快,乐声从他们的手指间飞跃而出。舞步促如急雨。玫瑰和罂粟的花瓣,从撒花器中飘洒而下。纷扬花影间,她们宛如狂风暴雨中的酒神女祭司。
这样的舞蹈,的确是安东尼喜欢的风格。选用高卢的舞女,也提示了凯撒征服高卢的功绩。
舞蹈结束后,音乐还在继续,由急管繁弦转入靡靡之音。舞女和女奴来到宾客中,在餐桌和长榻之间,为已经餍足的宾客唤醒新的欲望。肢体纠缠,染上蜜酒的唇相互贴近。音乐淹没了轻微的呻/吟。大理石地面上,扔着零乱的花冠。随处可见打翻的酒杯,滚落一地的葡萄、橄榄与无花果。宛如一场盛大的狂欢秘祭【注10】。
角落处,连一些女宾也不再抗拒,松开发髻,脱下外衣,把裙子两侧扯开到腰部。她们笑着去扯其他女友的衣衫,又一起去扯其他人的衣裙。平日里矜持的贵妇,此时都化作了彭忒西勒亚【注11】。
这时我才庆幸,盖乌斯不在这里。
安东尼朗声道:“诸位,今夜请放心在这里留宿吧。许多像阿卡迪亚一样舒适的大床,已经备好。”
话一出,立刻引来了许多酒神颂歌式的赞美【注12】。没有比这更慷慨好客的主人了。
我没怎么喝酒,是大厅里少数还保持清醒的人。当然,还有阿格里帕,他红着脸避开了几个试图向他劝酒的女奴。无意中,我瞥到一个女奴在斟酒时,似乎偷偷向酒里加了什么。是鸦片【注13】,还是容易上瘾的开特叶汁液【注14】?但当时我并未多想。
我暗中留意着凯撒和安东尼的动向。他们斜靠在一张软榻上,无人敢接近。安东尼肩上缠着绷带,仍是毫无顾忌地大口喝酒。他斟了一杯酒递给凯撒,但凯撒没有接下。
我靠近他们,努力试图听清他们的谈话。
“以后别这么做了。”凯撒道。
“别做什么?”安东尼挑眉。
“参与私人角斗。”
安东尼轻嗤:“你觉得这太鲁莽愚蠢,抑或有失体面?”
凯撒也不恼,只平静道:“你已经是做父亲的人了。”
安东尼沉默了。
“作为你的爱好,这没有错。在荣耀之路上竞争的元老,与为生死而战的角斗士,其实并无本质区别。”
安东尼这才开口:“不错。罗马的传统,即角斗场的规则:人人都是角斗士,为生存而拼得你死我活。唯有像您一样的胜出者,才能得到一切。”
凯撒并不接话,只把话题引回对方身上:“你的孩子,已经来到这样的世界上。你不能再让他刚出生就承受失去父亲的风险。”
“是啊,哪个父亲不爱自己的儿子呢……你还记得我的父亲吗?”安东尼话锋陡转。连我也愕了一瞬。
凯撒沉默良久,方低低道:“当年的事,对不起。”
“不必为此道歉。”安东尼牵动唇角,引出一丝淡然笑意,而嗓音略显沙哑,“如果当年我是你,一个前程远大的政坛新秀,我也不会因为一个远亲少年的乞求,就得罪当权的执政官。”
当年的执政官,正是西塞罗。
他们又说了些什么,但声音淹没在乐声中,我未能听清。
终于,他们起身离开大厅。我正想跟上去,却被一只海妖般的手臂拉住。这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奴,眉目清秀。我试图挣脱,但那手臂缠得更紧,变得像液体的火。
在我出声之前,有人帮我拂开了它。
“走开。”阿格里帕挡在我和男奴之间。
男奴掩了掩过于暴露的袍子,鞠躬离去。
“谢谢你。”我道。
少年局促道:“我们出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