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格里帕果然做了充分的准备。
由于人太多,我好不容易找到立足之地。四周人声嘈杂,像嗡嗡作响的蜂窝。这时,书记员摇响了铜铎,示意在场者噤声。作为法官,穿着洁白托加的盖乌斯走入厅中,登上主席台,在象牙椅上落坐。
我原本担心,他太年轻、缺乏资历,恐怕无法服众。但担忧似乎是多余的。他开始发言,音量控制得恰到好处,一开始轻而慢,迫使听众集中注意力,让厅中的嗡嗡声很快安静下来。他提高了音量,直入主题,在宣读了裁判官对相关法条的阐释之后【注19】,示意审判开始。
站在人群里,我裹紧了头巾,没有让他发现我。阳光透过天窗,一柱柱照射下来。他坐在那片光辉之中,纯白的托加一尘不染,让人回想起共和国的早期历史。恍惚中,我忽然觉得,坐在那里的,是他,也是我。他就是我,比我更完美。我将在他身上,实现自己无法实现的理想。
之后,是原告和被告双方的陈述。原告没有聘请律师,自行辩护。他那浓重的外省口音,刚开始发言,就引起哄堂大笑。这让他涨红了脸,不知所措,之后的陈述也一直磕磕绊绊,拙于言辞,每每词不达意。看观众和陪审团的神情就知道,他们对原告的故事不感兴趣。
被告聘请了一位著名律师。他口才颇佳,辩词巧妙,语气、神态和动作都可圈可点。再加上一些无伤大雅的幽默,很好地调动了法庭气氛。律师就像舞台上的演员,抑或善眩人,用语词营造烟幕。
漏壶中最后一滴水落下时【注20】,被告律师把托加袍推到肩后,张开双臂,慷慨激昂地结束了演讲:“原告的指控无理而卑鄙,谁能忍受这样的污蔑?然而,我的当事人,这位宽容、仁慈的罗马公民,愿意原谅这种行为,不对原告提起‘诬告之诉’【注21】。他只需要一个公正的判决!”
只要看看陪审员们的表情,就知道,判决结果毫无悬念。但我注意到,在被告身边的亲友团中,有一个穿着成人托加的少年。他的浓眉俊目,是典型的罗马式的端正相貌。在原告陈述时,他流露出了真诚的同情,与他周围的亲友格格不入。如果我没猜错,这个少年,阿格里帕,是被告的小儿子。
老阿格里帕有两个儿子。大儿子颇为叛逆,与父亲多有龃龉,后来甚至离家出走,参军追随庞培党人。这让老阿格里帕大为愤怒,宣布与之断绝父子关系。而他的小儿子,据说是个正派的年轻人,很让父母省心。
终于,陪审团在短暂的商议之后,做出判决:原告败诉。
可怜的原告瘫坐在椅子上,神情宛如悲剧面具【注22】。老阿格里帕露出轻松的笑容,忙着和周围向他道贺的人寒暄。而他身边的小儿子,看着原告,双眉紧蹙,似乎很是不忍。
原告站了起来,步履蹒跚,走向审判厅的出口。小阿格里帕跟了上去。我有些好奇他要做什么,便跟在他身后。出了公会堂,就是人流熙攘的罗马广场。市井俚言,叫卖声,吆喝声,拉丁语、希腊语、希伯来语、埃及语……各种各样的喧哗声,搅合成一锅鼎沸。
人群中,阿格里帕快步赶上原告,与他交谈了几句,然后把一个钱袋塞到原告手中。原告吃惊得合不拢嘴,然后紧紧握着少年的手,很是感激。少年脸色发红,忙不迭摆手。
若我猜测正确,那么,小阿格里帕是瞒着父亲,用自己的钱来弥补原告的损失。
原告离开之后,我走上前,看着少年,微笑:“你父亲若是知道了,恐怕会不高兴吧?”
他一愣,睁大眼睛:“你……”
他这神情令我忍俊不禁:“我什么?”
“请,请你不要告诉父亲。”他很紧张。
“放心,我会帮你保守秘密。你是做了好事啊。”
他赧然,嗫嚅道:“谢谢。”
他的年龄应该与盖乌斯相仿,长得比盖乌斯还高。但在我面前,他像个面对老师考问的学生。我注意到他手中的莎草纸书卷,便转移了话题:“这是什么书?”
“关于建筑学的文章。”
“作者是?”
“维特鲁威·波利奥【注23】。他是凯撒军团中的工程师,很有才华。”说到感兴趣的话题,他放松了些,话语也流畅起来。但我没有听说过这个人,看来并不出名。
“你很佩服他?”
他点头:“非常佩服。”
“你也想参军当工程师吗?”
他怅然摇头:“父亲希望我继承家业,远离军队和政治。”
老阿格里帕这么想,不无道理。如今政局动荡,战云密布,前景晦暗不明。大儿子已经走上了不归路,他不愿再让小儿子以身涉险。
我道:“父母总是过于担心孩子。你父亲也希望你平安无恙。但你已经成年,应该有自己的选择。”
“你赞同我学习建筑?”
“为什么不呢?”我微笑,“人生短暂,年轻的时间更是有限。总得抓紧时间,做真正想做的事情。”
“你是第一个支持我的人。”他目光明亮地看着我。
这双清澈的琥珀色眼睛,忽然让我感到愧疚。毕竟我这么说,只是为了迎合他的想法,而不是替他着想。如果他是我的弟弟,我不会如此不负责任地建议。和他相比,我的心思实在太不堪。
这时,一个穿着粗麻衣服的男孩,提着鸽笼迎了过来,向阿格里帕推销:“羽色纯白的鸽子,是献给神灵最好的祭品,而且很便宜……”
罗马广场是各种合法与非法贸易的聚集地。推销各种商品的小贩,像鱼一样游弋在人群中,不放过任何可能的饵物。我习以为常,如果平常遇到,只会让克丽泰挡下。但阿格里帕似乎不忍拒绝男孩的兜售,略略犹豫之后,便把一笼的鸽子都买了下来。男孩拿着钱,惊喜地离开了。
笼子里,足有四五只鸽子。它们通体雪白,玲珑可爱,用红宝石似的小眼睛打量着我们,咕咕轻鸣。但我知道它们的命运:即将成为流血的祭品。
“你要去神庙吗?”我问。
他摇头。
“那你是打算带回家去?”
他仍摇头。
我意外:“那你打算……”
他打开笼子,捧出一只小白鸽,轻轻一托,把它送上蓝天。笼中的其他鸽子先是迟疑了一下,尔后纷纷振翅飞出,在他头顶盘旋一圈之后,才渐渐飞远。他抬起头,望着它们融入那片仿佛能滴出水来的蔚蓝,露出微笑。只有这样的微笑,才能使人相信,阳光即使落在污秽之处,也不会被玷污。那一瞬间,我确信,他就是成为盖乌斯的朋友的最佳人选。
“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吧?”我微笑道。
他虽腼腆,却不笨,明白该说什么:“我能知道你的名字吗?”
“我是渥大维娅。”
“渥大维娅,渥大维……你是刚才那个法官的……”
“我是他的姐姐。”我看着他,真诚道,“他和你差不多年龄,也对建筑学有兴趣。不过,他平常不大喜欢出门社交,大部分时间都在家里看书。他需要一个朋友。你愿意和他成为朋友吗?”
他有些意外:“愿意,但……”
“有什么顾虑吗?”
他低下头:“他是城市长官……”
我压低声音:“告诉你一个秘密:你别看他在法庭上镇定自若,其实,小时候他胆小得很,做了噩梦之后害怕得跑到我的床上,让我来安抚他,抱着他睡。”话未说完,我先笑了。似乎被我感染,他也不那么紧张了。
“你是一个很优秀的年轻人。我真心希望,你们能成为朋友。”我的赞扬让他红着脸说不出话来。但最终,他郑重地点了点头。
我之所以拉拢阿格里帕,除了盖乌斯需要友谊之外,其实还有一个原因:他是老阿格里帕唯一的继承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