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有两座突兀而起的巨岩,如同两把巨大的交椅背,安稳地矗立在山顶北缘百米峭壁之上,各有几十米高,每个岩顶上都出人意料地长着三、五棵松树,形成了椅背上两盏十分相像的华盖模样,围绕着山顶方圆数百米的范围,又有因形具名的棋盘石、演武石、穿云洞、一线天、蛟龙门、迷魂阵、龙盘虎踞穴等等,屈指难数,洋洋大观,简直就是个不用人为雕饰的天然胜境了。
唯一遗憾的是,那棵神树桩子因当年朝山拜神的大逆祸事,被杨贤德命人给硬生生地连根刨掉了。虽然在原地依然顽强地生出了几棵树苗,也已有酒盅般粗细,但终究不成气候,只能证明着它的生长之地,曾经竖立过一截让千百人为之倾倒跪拜的神树桩子罢了,那口神泉还在,也是当年被杨贤德命人填堵了,封堵泉眼的几块山石间,依然有清澈的泉水荡漾着,周边结着一层薄薄的冰碴儿。
杏仔的兴奋,愈发感染着振书和福生,俩人愈发卖力地拉着钟儿东游西逛,谈天说地,胡诌乱扯,俩人肚里道不尽的传说故事和数不尽的旁证景物,又进一步刺激着钟儿大脑中的兴奋点,于是,除了中午在神泉旁,就着泉水吃过午饭后休息了一下外,仨人基本上就有像样地歇过脚,从山前转悠到山后,又从山东溜达到山西,有些地方的景致,竟是一峰多景,一石多景,从不同的角度观察,都有着不同的惊喜再现,仨人也便三番五次地绕着峰岭山岩转悠,虽是劳累异常,却也乐在其中。
按照钟儿的说法,这北山比之那些有名道姓的山川峰岭毫不逊色,有些地方,甚至超出了何止几倍,在游览过程中,他便开始为北山开发一事进行着初期构思设计。
按他的设想,此山应以山顶的自然风光为总框架,以山下的神庙子为缘起,形成山下人文景观与山上自然风光交相辉映的北山景观开发带,把天、地、人三者有机地融合在一起,构成虚中有实、实中又套着虚的浑然胜境,当然,大量的工程项目也是必不可少的,比如,山下的神庙要进一步扩建,山上也应有与之呼应的建筑群,有些景观是要进行一些必要的人工雕琢的,有些地方则要完全采用人工方式弄虚作假的,特别是那截早已破坏殆尽了的神树桩子,必须完整地依照原样人工造出,那口神泉也要重新挖掘整修,方能显现出神山伴神水、神水泛神气儿的神奇功效,更为重要的是,必须贯通山上与山下、风光与景致之间的连接道路,这应该算是北山开发项目中最先行又最浩大的工程了,却又是必不可少的投入和劳作。
钟儿的想法,把振书和福生俩人带进了一幅充满着无限美好前景的画卷里,好像俩人已然置身于未的人间胜境里了,直到冬日太阳挂在了西边云涌的天际上,仨人才恋恋不舍地开始下山,跌跌撞撞地朝家里挪去。
这个时候,浓郁欲淌的暮霭罩满了整个西天,绯红的流彩浸泡着眼前高低错落的峰峦,连同远处山脚下炊烟袅袅的村庄,山体一片霞色,满目的山岩林木都静静地沐浴在黄昏遮掩下的静谧和温柔里,像是乖顺的娃崽儿,攀附在母亲温情的怀抱里,咂允着赖以生存的浓香乳液,沉浸在了似梦非梦的睡乡之中,村子上空悬浮着一层厚重的烟霞,把一个个高低错落的农家院落小心翼翼地遮护在自己的羽下,生怕这些个充满生机和活力的庭院,以及庭院里骚动不安的小人儿们,一不小心就闯出了自己的视野,失去了庇护的可能,于是,尽管有人畜的喧闹声时不时地穿透这厚重的烟霞,远远地递到北山上,却依然摆脱不了这种悉心遮护和无尽的温情。
北山,是杏花村的福地;杏花村,则是北山赖以依附的根基,多年以后,钟儿依然是这样认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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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正月十六那天一大早,木琴叫洋行开上车,直奔县城,去参加县里召开的全县三级干部会议,随车同行的,还有要返回南京上学的钟儿和回市里上学的四喜家停儿俩人,车上装了一些土杂粮及果脯之类的物品,走的时辰,村里平静如初无风无浪的,谁人会料到,正是这一天,杏花村日渐兴旺的经济台面上,竟会塌下了半边天。
镇上通知,凡是参加全县三干会的人,必须一大早赶到镇大院里报到,由镇上统一组织集体与会的,木琴兼顾着送钟儿乘车返校,便跟镇办公室提前告了假,并得到了杨贤德的特批,其实,木琴心里也明白,并非杨贤德对自己怎样心善开恩,钟儿赶在上学之前的短短几天里,打熬了几个通宵,终于搞出了厚厚一本子北山开发项目实施方案的讨论稿,只有规划和设想,独独有大体上的投资预案,钟儿不知怎样匡算需投入的人力和资金,就叫凤儿匡算去,凤儿却是一字未动,当凤儿把这个原本想糊弄过关的方案递交给镇里时,得到了镇领导们的充分肯定和高度评价,杨贤德还对凤儿说道,你村还真就是人才济济了,能搞出这么高水平的方案,真是了得,他还吧叽着嘴巴遗憾地道,美中不足的是,这个方案有投入预案,留着个尾巴呢?随之,他又奚落凤儿道,你和木琴都是一路货色的,趁早拿出这个,不就皆大欢喜了么,非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属洋性的呢?因了这个缘故,杨贤德高兴之余,便不再对木琴的些许要求过分地挑剔和苛刻了。
会议期间,木琴见到了老胡,就是那个曾任北山镇妇联主任,后又调到县妇联当副主任的胡大姐,现今儿,胡大姐已是县妇联的一把手,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俩人见面,自是亲热,唧唧呱呱地讲说个不停,胡大姐拿出早就印好的光荣册子,对着人名,寻找木琴到底又拿了几个先进,找寻去的,竟然有查到木琴的名字,只有杏花村一个经济工作先进单位,胡大姐就替木琴抱不平,她风风火火地跑去找胡和杨贤德理论,大有为了自己女同胞增光添彩敢把皇帝拉下马的架势,胡、杨二位所以不给木琴上报个人先进,其实是在有意惩治她的,算是对她年前年后不听从领导调遣的报复和打压,现在,北山开发方案已经出笼,又令人满意,而先进名单早在正月初十前就上报给了县里,即使想替换,也已经不及了,胡、杨二位也是后悔莫及,他俩硬着头皮,叫胡大姐七十三八十四地数落了一通儿,才算好歹厮混过去了,俩人又托胡大姐多给木琴做做工作,不要因此影响了工作积极性,木琴听到胡大姐的劝解,就笑了,她并不在意这种虚而不实的荣誉,也不觉得上不了光荣册子到底有啥样的委屈,胡大姐警告木琴道,你也太心善哩,由着这俩东西任意摆弄自己,现今儿,你还觉不出这红本本的重要,一旦用到它的时辰,就觉出它的重要性了,木琴只得含笑谢过胡大姐的好意。
今年的全县三干会议上,胡、杨二位是喜忧掺半,忧的是,杜在做工作报告时,有意脱离了原稿,随口讲说起了干部素质、领导决策力度和掌控紧急重大事变时的应变能力等问,虽是有点名道姓,但是,在场的人都知道杜是有所指的,这给了胡、杨二位极大压力,一种不详的愁云压在了俩人脑壳儿上,挥之不去,喜的是,轮到各乡镇各部门的表态发言时,北山镇的年度工作计划和长远规划,得到了杜的赏识,甚至,在大会总结讲话中,杜特意表扬了北山镇领导班子能够认清形势、摆正位置、因地制宜、大胆创新的做法,特别是北山开发的新颖构思和果品生产基地的大胆构想,改变了以传统农业生产为主体的经济运行模式,代之以市场经济和人文理念为轴心,实现全镇经济全面大发展的框架构建,这种思想观念,在全县乃至全市区域内都是走在最前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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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的一席话,又给胡、杨二位增添了无穷动力,尽管这还是纸上谈兵,并有付诸实施,但已经替北山镇领导班子撑起了足够人前背后挺胸喘气的颜面,挽回了年前年后围绕着“天然”厂导致的领导不爱同行不敬的败局,近一个月里,北山镇领导班子在上压下挤的重负下,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了一回。
三干会只开了两天,就结束了。
会议一散,胡、杨等人就要求本镇与会人员尽快赶回去,及早拿出今年的工作计划,好在全镇年终总结大会上做交流,对于得到县太爷们充分肯定的北山镇年度计划和未三年规划,胡、杨二人早已经坐不住了,他们亟不可待地要回去,准备背水一战拼命一搏,趁势为北山镇经济建设杀出一条血路,更为自己有些吃紧的官场仕途趟出一片锦绣前程。
木琴有急着朝回赶,而是再次跟镇领导们请了假,她要到市里去一趟,去探望尚在生命线上做最后抗争的秦技术员,自从听说秦技术员患上绝症以,木琴无时无刻不牵挂着这件事,即使在被杨贤德点名批评和南京总厂催命般要求转型的苦闷日子里,她也时时惦记着。
木琴和洋行赶到市区时,已是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时分,因是要看望病人,按乡下习俗,了中午十二点钟是不得跟病人头次照面的,木琴和洋行随便找了个宾馆住下,就给姚大夫家挂了个电话,姚大夫撂下电话,立马跟老伴赶了过,老两口儿非要叫木琴住到自己家中,明儿再陪着去医院,木琴执意不肯,还拉着老两口儿找了个干净饭馆,点了些酒菜,边吃边聊。
席间,姚大夫告诉木琴,秦技术员的手术方案已经确定下了,准备再过一个星期就动刀。
木琴紧张地问道,手术有把握么。
姚大夫笑笑,半晌儿才道,谁知呢?估计手术是问,就是手术的效果难以预料,而且,老秦的家底子也薄,正在东挪西借地凑手术费呐,也不知凑够了有,费用凑不齐,这刀也就动不了,病也得再拖下去。
洋行急道,差多少哦,我可以帮着凑,原先跟他学习的人,也都可以凑点儿的,万不敢耽误了治病呀。
木琴也说道,钱的事,啥妨碍,有多大缺口,俺们给堵着,绝不敢耽误了手术呢?
姚大夫为之一振,说道,你们都是些有情有义的人,老秦摊上了你们,也是他的福分呢?要是钱上问的话,我想到省里请一个专家主刀,他是我过去的同学,兴许手术的把握性更大一些。
木琴和洋行十分赞同,说,你就尽管去请吧!只要能治得好秦技术员的病,花多少钱,俺们也认了呢?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临走的时候,洋行把老两口儿送回了家,还捎带着把车上的土特产卸了一部分,送给了姚大夫。
第二天,姚大夫早早地到宾馆,约了木琴俩人直奔医院而,在肿瘤科的病房里,俩人见到了多年未谋面的秦技术员,秦技术员早已枯瘦如柴,肌肤松弛,眼窝塌陷,脸色灰暗无光,如刺猬般粗硬的胡茬布在脸颊下巴上,竟有半数已经花白了,他的头发稀疏凌乱,头顶上近乎秃了一般,想是长时间接受化疗的结果。
见到了木琴俩人,秦技术员先是惊讶,随之激动,到后,竟又潸然泪下泣不成声了,他紧紧攥住木琴和洋行的手不放,眼巴巴地盯看着,半天说不出话。
木琴很是难过,她强忍住就要夺眶而出的泪花,强装笑颜道,想到你会病倒哩,早想看你的,又被这事那事撕缠着,总是脱不了身。
秦技术员哽咽道,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刚刚梦里还回了趟杏花村,还和那群娃崽儿们在杏林里转悠呐,好像十年前的事,就发生在眼跟前一般,我想杏花村啊!更想村里的那片杏林,想洋行这群好娃崽儿们,我的命长不了了,啥时能赶在闭眼前再去看看,也就了了心愿呀。
他的话,终是把木琴和洋行的眼泪招惹下,木琴回道,你的病也啥儿大碍的,姚大夫说,要到省城大医院里请专家给你瞧病,动个小手术也就好了呢?千万别胡思乱想哦,得好好配合大夫治病才是,等你的病好了,就叫洋行开车接你,连老嫂子和娃崽儿们一起,都到村里住些日子,你不知呢?村里的变化大了去哩,先前跟你学习的崽子,现今儿也都成了家立了业,个个都是村里的顶梁柱了,他们托的,都是你的福,杏花村能有今天,更是托了你的福呢?
秦技术员含笑道,恐怕有这么一天了呀,我跟家里人讲了,不要动手术,能挨几天算几天吧!家里人有跟着我享过啥福,我也给家庭做出啥样的贡献,反正人早晚都要死的,不能因为无谓地花费,再叫家里人替我欠债还钱遭罪呀。
木琴道,这事你就甭管了,自有俺们帮衬着呢?
随后,木琴又把村子里这些年的发展变化,专拣顺耳好听的事,讲给秦技术员听,听得秦技术员心下舒畅了许多,不再如刚才那么悲观消沉,不大的工夫,秦技术员显然累了,眼皮沉沉欲合,木琴赶忙退出了病房,她又对秦技术员的老伴儿安慰了一气,才心情沉重地离开了医院。
洋行早已把车上带的土特产悉数留给了秦技术员的家人,随后,拉上木琴,便朝杏花村疾驶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