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闻烟叶的清香气味儿。
杏仔仰身躺倒在软和的麦秸上,听着周边村人的闲聊,闻着随风扑鼻而至的烟草味儿,正百无聊懒地数着天上的星星,他先从北山顶上数起,还数完北斗星四周的星星,便发觉自己已经数落下了一些,再重新数过,又有一些微弱的星光从数过的区域里冒了出,再重数,依然有数不全的,他慢慢琢磨透了,不是自己刚刚数落了,而是有隐身不见的星星总是不停地现出身,法数全了。
杏仔正为自己这一发现欢喜的时候,棒娃如贼影子一般溜过,踢了踢他的脚,把杏仔吓得一激灵,杏仔一骨碌从麦秸上坐起,骂道,要死哦,吓我一跳。
棒娃瞥瞥正与邻家茂青闲扯的福生,见他在意,他就悄声说道,走,到我家场里去,冬至也在呐,我又弄了包好烟:“白金鹿”的,还是带嘴儿的呢?我爹在家里还出,咱尝尝去。
杏仔立即站起,也不跟福生打招呼,就悄声息地随了棒娃,向离此不远处的茂林家场院奔去,
茂林家的场院在村子东北角上,比福生家的大,却有福生家的平整干净。
场上用油纸覆盖着一堆鼓鼓的麦袋子,边角上还有一小垛尚未打完的麦个子,想是茂林终日山内山外地狂颠,还有倒出空儿收拾这点儿残余,场院西侧不远处,隔着几个麦场,就是茂响家的场院,站在这里,可以断断续续地听到茂响说话的声音,许是又在跟旁人聊侃自己走南闯北的见闻了。
听到茂响的声音,杏仔心里轻微抽搐了几下,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有点儿可怜,有点儿气闷,又有点儿愤慨,更多的是担忧,若要他具体讲出,却怎么也说不清楚,更品不出是啥滋味儿。
冬至已经等急了,见到俩人溜过,他不满地道,咋这么磨蹭哦,再不抓紧儿些,等叔回哩,咱就抽不成了呢?
杏仔俩人一先一后坐进了场边厚厚的麦秸里,与冬至拢在一堆,棒娃从兜里摸出一盒皱巴巴的烟,从中捏出三支,每人分了一支,又叼在自己嘴唇上一支,冬至麻利地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火柴,一一点上,棒娃老练地紧吸了几口,香喷喷的烟雾立时在仨人间挥散开,杏仔和冬至对于此道依然不在行,还吸上几口,便被呛得咳嗽不止涕泪横流,俩人遭不得这样的罪,却又挡不住这种刺激带的诱惑,他俩舍不得扔掉香烟,就用手指尖捏着,看烟头上的火星在夜风中忽明忽暗地引燃着。
棒娃对杏仔道,你大娘到我家去了呢?瞧着挺高兴的样儿,跟我爹正谈得欢呢?一点儿也看不出俩人以往有仇火的样子,我娘也是,见俩人谈得欢实,就屁颠屁颠地围着转,又是倒茶,又是续水的,整一副贱骨头相儿。
杏仔警觉地问道,都谈些啥儿哦。
棒娃揭他道,谈你爹,不用担惊呀,他俩一个劲儿地谈到山外收购果子的事,还要给我爹加派人手,让我爹带着跑市场,完了的,烦死个人。
杏仔听后,心下就生出一种莫名的失落和惆怅,但还是稍稍放下了心,只要不是讲咕爹茂响,其他的事体,他并不放在心上。
冬至强睁着被烟熏湿了的眼睛,接道,他俩和好了不是更好么,也不用担惊你家被逼着跑山外去谋生活了,这可随了你娘和草儿的心意哩,更是随了你爹的心思了,他们不高兴才怪呢?
棒娃恨恨地回道,随了他们的意,还随我的意呢?他又用胳膊搂住杏仔的肩膀,略带亲热地道,要不是看在咱俩好的份儿上,今晚儿,我早就把她赶出家门了,他虽是你大娘,可心硬得就跟块石头似的,不光对俺家人不留情面,对你爹更是下狠手,硬硬地就把他从厂子里给除名了,六亲不认呢?不管你咋想,反正我在心里记恨她一辈子呀。
冬至不解地问道,她都要给你爹提官了,你还记恨她啥儿,她要是给我家的人提了官,我就不见得记恨她,
棒娃推了他一把,不屑地回道,谁像你呀,一点儿骨气都有,扔根骨头,就当了金棒槌使唤,也不辨个真假虚实的,傻蛋一个呢?
冬至不理睬,又问道,她要给你爹提个啥官。
棒娃皱着眉头想了想,说,好像是收购部经理啥儿的,我看,就是领着一帮子人在山外跑腿的干活儿,啥儿。
冬至立即道,我看你是替你爹恣的,才讲这样轻松话,得便宜卖乖,还嫌我啥儿,杏仔,你说,他是不是哦,说罢,他撞了一下杏仔,就仰身躺倒在了麦秸上。
杏仔问冬至,你口袋里装着啥儿呀,这么硬棒。
棒娃一把扯起冬至,逼问道,快讲,是啥好东西,还不抓紧拿出叫俺俩瞧瞧。
冬至笑道,也啥好东西,就是今晚儿在爷家吃饭时,随手拿了点糖果子,还得及给你俩吃呢?说着,从裤兜里掏出一个纸包子,摊开,在清幽的月光映照下,现出模糊的糖果子模样。
棒娃老实不客气地一把夺过,抓起一把就往嘴里塞,嘴里咕咕囔囔地数说道,就知道你小子不地道,有了好东西也舍不得给伙计们吃,净想着自个儿吃独食呢?
冬至急道,你别都给吃哩,也给我俩留点儿呀。
棒娃讥讽道,你爷家啥好东西有哦,光是烧香拜神的人送的好东西,你一大家子一年都吃不完呢?还在乎这么点儿糖果子么。
冬至回击道,瞎讲,哪有那么多,送的大多是些米粮布料,哪能当得果子吃哦,哪如你,见天儿跟你爹在外边吃时兴的水果,撑得拉肚子了,也不给我俩带点儿尝尝鲜儿。
棒娃委屈道,哪儿,我爹死抠门儿的,跟以前大不一样了的呢?见天儿就跟防贼似的防着我,不准乱吃乱动的。
冬至讥笑道,怪不得呐,我见你的褂子里襟上缝着个大口袋,就是为偷装果子的呀,你家明着是一心为公,原也藏着奸呐,统统是损人利己的干活儿。
棒娃的脸红了红,好在月色幽暗,有被杏仔和冬至俩人察觉,他回应冬至道,你也别老讲说我,你就好到哪儿去啦!屁儿呢?听说你三叔也要在村里开饭店,还要占你爷家的老屋,赶柱儿挪窝,是不是呀。
杏仔心下一惊,脱口而出道,冬至,是真的么,你家要赶柱儿挪窝么。
冬至扭捏了半晌儿,终是出声不得,也算默认了。
棒娃乘胜追击道,你还不知呀,亏你还终日在村子里混呐,都愚到家哩,我在银行饭店里就听说了,还是冬至二叔四喜打卦算定做的主呢?柱儿今儿才知晓,急得跟热锅里的蚂蚁一般,四处托人讲情,也不知弄得咋样了,冬至,你可要坦白交代哦,到底咋样了呀。
冬至囔囔道,都是大人的事,我咋知晓哦。
正说到这里,茂林已经出现在麦场边上,嘴里含着一杆忽明忽暗的旱烟袋,棒娃赶忙把手中尚还燃着的烟头掐灭,又用脚尖把仨人眼前的烟灰使劲儿地蹭了蹭,抢先问道,爹,你了呀,俺大娘走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