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反间

茶道：“先生消消气。玹所谋，不过希望留住先生罢了，若有做得过火之处，玹在此陪个不是。”

    “公子不用道歉，怪只怪我自己用错了人。”许元瓒看也没看他一眼，“你也不必玩这些虚的，许某不似魏靖之辈，你那些笼络人心的手段对我不起作用。”

    嬴玹并不恼火，他轻轻将茶杯搁在桌上，叹道：“先生一直都有自己的坚持，实是难能可贵。只是你所执守的，是否一定是正确的？”

    许元瓒昂首冷笑道：“我不知什么是正确，却知什么是错误——坏君臣之礼谋权篡位为错，挑无妄之战使我朝政动荡为错，牵动举国兵力致使我大雍消耗于内、国虚民贫更为错！”

    许元瓒每字每句都如凌迟的尖刀割在嬴玹身上，他不自觉地将手握成了拳，“这也是我的国，我何尝想变成这样？可你睁眼看看现在的雍国，酷吏横行，奸臣当道，致使民生凋敝，国力日衰。难道任由王兄将祖业消耗殆尽就是对的吗？”嬴玹凑近了盯着许元瓒的双眼，缓缓地道：“先生难道不想看看一个国富民强的大雍吗？”

    许元瓒哼了一声，冷冷道：“一个为了连自己亲兄弟都能背叛的人，何以让人相信他会始终顾及天下苍生？”

    嬴玹的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他慢慢直起身来，“你等着，我会让你看到的。”说罢，他不再多言，转身朝门外走去。

    月麟坐在院里，见嬴玹冷着一张脸出来，便拄着拐杖起身问道：“怎么？许大人还未改变主意么？”

    嬴玹摇了摇头，叹气道：“他这人固执得很。”他回头望了望许元瓒的房门，深沉道：“但总有一天他会想明白的……因为他已没得选择。”

    月麟心思一动，斟酌着语句道：“从此前的交手看，这个许元瓒确有过人之处，但天下谋士如此之多，公子却似乎对许大人格外高看一眼？”

    嬴玹被她窥探到心事，不由笑道：“这都被你看出来了？”他点头道：“不错，许元瓒这人，敢言常人所不敢言，为常人所不敢为……他是我心目中理想的相才。将来若要革除积弊，非他这把利刃不可。”

    果然。月麟在心底暗暗感叹，如此大费周章的谋划，绝不仅仅是为了一座城池那么简单。单凭她一句不确定的猜测，就能布下如此周密的局，且其中环环相扣，思虑深远，这是她未料到的。她知道他的野心和才能，却还是小瞧了他。平日看惯他儒雅谦逊的样子，睥睨天下的样子，甚至温柔深情的样子，却不知他狠厉起来也是不留半分情面。

    她差点忘了他是有着荡平四海之志的人，是想要成为天下之主的人，是会踩着无数人的鲜血登上那个最孤独之位的人……这样的人，骨子里应该和所有帝王一样，是冷酷无情的吧？

    她越想越觉得心里没底。这样的嬴玹……令她钦佩，但更令她忌惮。

    嬴玹见她发愣，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笑道：“怎么了？有什么不妥吗？莫不是担心你的位置被他占了？”

    月麟慌忙道：“月麟不敢！”

    嬴玹捏住她的手，柔声道：“你放心，将来我身侧之位，只为你留。令弟若有才学，也必能在我朝谋得要职。”

    月麟听他要将后位相予，一时有些不知所措，惶然下拜道：“月麟不敢受公子如此厚爱！”

    嬴玹微微皱起了眉，他才刚觉得与她走近了些，她却又将他推远了。“不敢，还是不愿？”他没有去扶她，看她扔了拐杖直直地跪在自己面前，萧索地问道。

    月麟在脑中飞快地组织着言语，忽然触及到之前的一些想法，便不假思索地回答道：“月麟……之所以一直不敢回应公子，便是怕有一日成为困在笼里的金丝雀，月麟不想成为这样无用的人。”

    嬴玹的眼神缓和了下来，他怎么就没想到……她本就不是一般的女子，能和他惺惺相惜成为知交的人，怎会甘愿变成别人豢养的鸟雀呢？

    “我懂了。我答应你，定不会埋没你的才能。”他伸手将她搀起来，道：“只是女子入仕为官，我朝未有先例。若要革新，你将成为众矢之的，你可承受得住？”

    月麟忙道：“若能为公子分忧，月麟何惧之有？”

    “你要入朝为官，要给你弟封侯，我都允你，不过……你也得答应我。”嬴玹深深看入月麟眸中，“天下大定之日，便是我娶你之时。”

    月麟微微一怔，心里忽然涌起微妙的酸胀感——他要的天下大定……只怕是，等不到了罢。如此，又何妨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呢？“好，我答应你。”她颤抖着声音道。

    嬴玹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以为她至少还会犹豫一下，却不料月麟这么轻易便答应了下来。嬴玹喜不自胜，一把将月麟拥住，语无伦次地反复道：“你答应了？你答应了！”

    他的笑声如同尖刀一般插在月麟心中。今日的他有多欢喜，来日的真相对他而言就有多残酷。月麟眼眶微湿，她知道道歉无用，感激无用，爱无用，恨也无用，她什么也做不了，只能像给予她仅能付出的一点微薄安慰般，轻轻地回拥住了他。

    一声轻咳突兀地响起。

    月麟忙从嬴玹怀中溜了出来，回头见是枷楠，面上不由微微有些窘迫。

    枷楠却故作若无其事地向嬴玹道：“公子，我们在城中抓获一名鬼鬼祟祟的女子，她自称是嬴永年之妻，我们不敢擅作处置，还请公子示下。”说罢，便着人将姜红斓带了上来。

    “松开你的脏手，我自己会走！”姜红斓企图挣开士兵的钳制，一边走一边叫骂道。

    “放开她。”嬴玹见状皱眉道，他向姜红斓礼节性地掩掌揖了一礼：“原来是将军夫人。底下将士不识泰山，多有冒犯，还请夫人息怒。”

    姜红斓掸了掸衣袂，挑起秀眉，倨傲以视，道：“不用说这么多客套话，放我出城，我要去找我夫君。”自嬴玹攻下钟离之日，两军便开始交战，城内皆封锁戒严，姜红斓一直找不到机会出城；这日想趁着雍军败退，城内守卫松弛之际偷偷溜出去，却不料被巡逻的士兵逮了个正着。

    嬴玹正愁没个好法子收拾剩余的雍军，这送上门的香饵他怎会轻易放过？“如今外面战火纷乱，甚是凶险，夫人不如先在钟离住下，玹定会保证夫人的安全。”

    姜红斓听出他想利用自己对付嬴永年，不由气急道：“你有本事去与我夫君真刀真枪地打，囚禁我一个弱女子算得什么英雄好汉？！”

    “夫人方才受了惊吓，还是先去好好休息会吧。”嬴玹虽好言安慰她，却已不打算放人，吩咐道：“带夫人回房间。”

    姜红斓一急，忽将身旁一名士兵腰间的佩剑抽了出来，架在自己脖子上，喊道：“我就是死也不会让你利用我去对付将军的！”

    嬴玹等人没料到她有此举，皆是吃了一惊，嬴玹道：“夫人何苦这般？快把剑放下，有事我们好好说。”

    姜红斓不语，目光往月麟身上瞥了一眼，很快又收回来。

    月麟何等聪明之人，当下便领悟，于是向嬴玹道：“公子，不如让月麟与夫人单独聊聊吧，女人和女人之间，总归好说话些。”

    嬴玹无法，只好点了点头，姜红斓眼神稍缓，却一丝不落地把戏做足，傲然道：“她是什么人？我凭什么与她谈？”

    嬴玹淡淡道：“她是雍国将来的女主人，她说的话，便代表我的意思。”嬴玹平淡无波地说出来，姜红斓与后面的枷楠却皆是微微变了脸色。

    静默了一瞬，姜红斓将剑往地上一扔，道：“既是如此，那便走吧。”说罢，果然随着月麟往屋里去了。

    到了内室，月麟关上了门，方看着姜红斓道：“铃兰，你有什么想和我说的，便说吧。”原来这姜红斓即是月麟安插在雍国收集情报的两名心腹之一，此次辛夷坐镇陈留，而她铃兰则随军助力前线之战。她先前所为种种，自然皆是月麟提前吩咐好的，只是方才那一场戏，却在月麟计划之外。

    姜红斓忽然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叩首道：“铃兰求阁主保永年一命！”

    月麟微微诧异，“你……”她愣了一刹才转过弯来，“你对他动情了？”

    姜红斓伏在地上不敢抬头，道：“铃兰知道身负重责，不该如此……但他毕竟是我夫君，虽不能坦诚，却无法看着他因我而死，我会愧疚一辈子的。”

    受人以馈，报之以伤，这种感觉，她如何会不懂？月麟眼眸忧伤而柔软，她将姜红斓扶了起来，温和道：“我没有怪你。”月麟想了想，道：“要保嬴永年性命，其实也不是什么难事，只要他肯降……”

    “要是他不降呢？”姜红斓忐忑道。

    “你对自己这么没信心吗？”月麟笑道。

    姜红斓低头不语。月麟哑然，她不是不信自己，而是不信嬴永年。

    月麟叹了口气，“你放心，无论怎样，我都会尽力保他。只是……”她犹豫了一秒，还是接着说道：“他不降，是薄情；降，是寡义。且此人度量狭小，不是易与之人，我怕你将来吃亏。”

    “他在旁人眼里纵有诸多不是，但他待我是真的好。”姜红斓像是回忆起美好的片段，笑了一笑，道：“他如何待我，我想我也应该如何待他。”

    “你不悔便好。”月麟认真地打量她一眼，又郑重道：“你也莫被爱情冲昏了头。你父亲可是大郧国最优秀的禁卫军领，在大事上该如何取舍，我想你该懂得。”

    “铃兰知道。”姜红斓目光低沉了下去，她忽又说道：“阁主……也该明白如何取舍才是。”

    月麟身子微微一震。姜红斓以一种悯默而通透的眼神看着她，轻轻地道：“公子玹对阁主一往情深，阁主不要陷进去才好。”

    月麟目光微闪，她抿了抿唇角，道：“我知道分寸。”

    两人议罢，便出了屋。嬴玹候在外面，见姜红斓面容平静地出来，猜想事情有了起色，他令人带姜红斓下去休息，向月麟问道：“如何？”

    “我与她许诺，无论如何保嬴永年性命，她已答应配合我们。”月麟道。

    “这个好说。”嬴玹心里舒畅极了，看向月麟笑道：“你真是神通广大。”

    月麟谦道：“我不过向她阐明嬴永年之必败罢了。经此一役，雍军实力大挫，他再撑不了多久。江淮防线已然攻破，公子可率兵直指陈留，江山易主之日亦不远矣。”

    嬴玹听她此话不由慨然而叹，就在三个月前，他还是一无所有亡命天涯的落魄公子，可如今，心中希冀已久的东西似已伸手可触。他的眸中绽出一丝傲然之色：“那依你之见，这步棋该如何下？”

    月麟早有谋划，随即与他一一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