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危机

    天色微明，北极星尚在墨蓝色的空中逗留，谷中空气沁人心脾，伴着林间鸟雀叽叽喳喳的吵闹声，分外提神。

    魏靖率领两千前锋已先入九曲涧探路，嬴玹大军在谷口等候，隔了约莫三盏茶的时间，终于有士兵策马来报：“公子，谷内无任何异常。”

    嬴玹提起缰绳，朝身旁月麟微微一颔首，道：“出发。”

    大军沿着溪涧往谷中疾行了十几里。月麟边走边抬头打量四周山壁之上，忽然对嬴玹说道：“公子，你有没有觉得——谷中安静得有些过分？”

    嬴玹点点头，他本是精于设伏之人，对于谷中异常也已有所察觉——刚开始还能听到鸟雀的鸣叫声，越往谷中走得深越不对劲，到了这儿，除了行军的马蹄声便只剩下流水拍击溪石的声音。嬴玹停下马，眉头微皱，前方魏靖一直没有示警，若真有伏兵，必是想放长线钓大鱼了。

    正当此时，前方忽然隐约传来喊杀声，嬴玹惊道：“不好，前锋遇袭，快往后撤！”

    上弦已久的箭矢从四周的山崖上尖啸着射来，有火箭引燃了埋在地里的火药，火苗倏地蹿起，马儿受到惊吓，疯了一般四处乱冲，队伍很快便成了一盘散沙。

    月麟与嬴玹被冲散，嬴玹一面挥剑挡格射来的箭矢，一面努力向她靠近，无奈坐骑却不听使唤。眼见她离自己越来越远，嬴玹只得朝周围将士大声喊道：“快去保护月麟！”

    月麟的马亦受了惊，无头苍蝇般乱转。忽然右腿一痛，一支羽箭从她小腿贯穿，直刺入马腹。马儿吃痛，嘶鸣而起，月麟紧抓着马鞍悬在半空，小腿却被钉在马腹上，随着马儿癫狂的动作拉扯成撕心裂肺的疼痛。

    “月麟！”这一幕让嬴玹心惊到无以复加，他什么也顾不上了，提剑往马臀上一刺，马儿一声惨鸣，撒蹄死命往前冲去。

    月麟一手死死抓住马鞍，另一手握住羽箭，一咬牙，使力将箭从马腹中拔出，随即脚往马背上一踏，向后一个仰身，往地上滚落。

    她的身子却未触到坚硬的地面，而是稳稳地落在了一个坚实的臂弯里。

    嬴玹从空中一把将月麟捞进怀里，将她裹入自己的大氅，才总算松了半口气。余悸像断线的落珠般一颗一颗地砸在他心里，他不由自主地紧紧将她环住，让自己的身体成为替她挡护的屏障。

    月麟只觉耳畔贴着他粗重潮湿的气息：“坐稳了。”她疼得汗如雨下，说不出话来，却不想他担心，拼命从牙缝里挤出一声“嗯”。

    “驾——”马儿载着两人穿过箭雨，冲过乱军，朝谷口方向狂奔而去。混乱之中，仅有几百余人跟在嬴玹身后冲杀出来。

    二十里，十里，五里，一里——

    一路冲到谷口，嬴玹却勒马停了下来。

    清晨的朝霞刺透晨雾，落在谷口一片茫茫荒野，在荒野中忽然长出的无数铠甲之上反射出刺眼的银光。一眼望不到边的甲士列队齐整地在谷外摆开阵型，远处大纛旗上的“雍”字依稀可见。

    “嬴玹，我可等你许久了。”嬴永年见到他们，脸上露出了胜利的微笑，“你的援兵已经被我截断，识趣的话，就趁早投降吧。”

    五十里之外。

    黎明时分，祁钺与枷楠率大军兵临钟离城下，城内雍军果然与预计的一样，并不出城迎战。

    “夫人，您怎么来了？”在城墙上防守的士兵见姜红斓来了，纷纷与她打招呼。

    姜红斓笑道：“将军不在，我替他来慰问慰问你们。”她探头朝城楼下瞄了眼，祁钺带兵排开阵仗，正在叫骂。姜红斓皱眉道：“骂得好难听！你们倒也真忍得住。”

    守兵叹道：“我们早想下去揍他们这群王八羔子，可军师吩咐了，只坚守，不出击，只能由得他们在下面嘚瑟喽。”

    姜红斓巡视一圈城防，并未发现突破口，只得丧气而归。走在街上，恰见到一名百姓担着一摞布料经过，姜红斓眼前一亮，心下有了主意。

    回到县衙，姜红斓蒙上面纱，悄悄到嬴永年房中取了白桦弓，又将找来的红布撕成长条接在一起，绑在箭的尾羽上。接着，她爬上靠近南城门的一棵大树，借着树冠的掩护，长吸一口气，提起了手中弓箭。

    这白桦弓是嬴永年收藏的一只劲弓，射程足有四百步，非一定臂力不能拉开。

    举弓、搭箭、张弦、满弓，整个动作一气呵成，鲜艳的红布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准确无误地朝着九曲涧的方向飞去，飞出树冠，飞过城墙，飞过数万守兵的头顶，一直飞到城外大军的视野之中。姜红斓射出这一箭，身形利落地跃下树，还未等这一举动在城中引起惊乱，便已安全地回到了县衙。

    她能做到的只有这样了，但愿城外之人能够看懂这一箭传达的讯息吧……

    姜红斓将白桦弓轻轻搁回原处，素手留恋地拂过弓身——她有多久没有碰过弓箭了？久到连训练骑射留下的厚茧都早已脱落。昔日豪情尚镌刻在骨血里，但教导她这一切的父亲，却已永远掩埋在了冰冷的黄土之下。

    姜红斓幽幽地叹了口气，目光却由伤感渐渐转为了坚毅。

    祁钺看到了那只箭。

    拉着一条长长的红色尾巴的箭，突兀而鲜明地飞出了城墙，然后落入城外的树丛中。

    祁钺皱眉道：“那是什么意思？你们看到了没？”

    “将军，这莫非是城中有人在暗示咱们什么？”一位偏将道。

    祁钺定不下主意，道：“快将此事告诉后方的枷楠，看看他怎么说。”

    枷楠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表情凝重起来。“那只箭是朝着哪个方向射的？”

    “好像是往西偏南的方向。”传递消息的小校伸手指道。

    枷楠的目光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面色瞬间煞白，他来不及解释，几乎语无伦次地吼道：“快！叫祁钺撤兵！回援！月麟他们有危险！”

    小校被他神情吓住，急忙调转马头往回跑去。

    枷楠一拉缰绳，狠狠一甩马鞭，向身后将士大声令道：“快！都跟我走！”说罢一马当先，往九曲涧疾奔而去。

    “驾！驾——”

    快一点，再快一点！枷楠几乎拼尽了一生的力气飞驰，他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放她去冒这么大的危险！

    现在只有两种情况，一种是雍国主力尚在钟离城内，只分小部分兵力把守九曲涧，他们这一撤，雍军极可能出城追袭——危险！而另外一种可能则是主力已经调离钟离，倾兵设伏九曲涧——更危险！

    城中传递的讯息并不明晰，但他已经没法思考如何顾全大局，哪怕只是一点点遇险的可能，他也要确保月麟安然无恙！

    山谷前，寥寥数百人与三万雍国大军对峙。

    嬴永年并不着急，他喜欢看着猎物垂死挣扎的样子，就像看着他以前狩猎过的一匹狼，最令人痛快的不是它死去的那一瞬，而是看着它在绝望和挣扎中一点、一点地消磨掉所有的锐气与高傲，最终——向他低下头来。

    逼仄的谷地中，没有任何生路可言。月麟头一次感到绝望。枷楠的谋划本不应该有错，一定是她有什么地方疏忽了，但眼前她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思考这个问题。可纵然她有多少巧妙心思，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场几乎没有任何胜算的对决。

    “公子……放我下去吧。”月麟微微侧过头，轻声道：“我受了伤，只会拖累你，你一个人的话，说不定还能冲出去……”

    嬴玹皱眉道：“你别说傻话，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不管？”

    “他们的目标是你不是我，我自有办法保命！”月麟急道，“你带着我是逃不出去的，到时我们俩都得死！”她心下已经开始思忖着足以应付嬴永年的那张王牌，她有一百种方法可以保自己不死，但嬴玹不行。谁都可以投降，唯独他不能。

    嬴玹默然看着月麟，他伸出手，将她的手牢牢握在掌心，不容置疑地道：“月麟，我一直以来对你言听计从，但这一次，你得听我的。我会带你冲出去，你不会死，我也不会。”

    月麟从他大掌的力度感受到了他的决心，心中不由苦笑：这个人啊，怎么从来都不把自己的安危当回事呢？在善道县路见不平的时候是这样，叫他以身作饵入江王宫的时候是这样，劝他别来九曲涧的时候也是这样，她这个谋士啊，当真是难做。

    但又何妨陪他赌一把呢？她在他身上下的，不就是个最危险的赌注吗？

    思及此，她反手回握住嬴玹的大掌，朝他嫣然一笑。

    “公子！公子——”身后一片马蹄声由远及近，是魏靖带着两千余名残兵赶来了。嬴玹如逢甘霖，大喜过望地唤道：“魏将军！”

    魏靖看了眼谷口的阵势，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他娘的嬴永年把他全部家当都搬过来了？”

    嬴玹眉头深锁，道：“没有全部也有大半吧。我们没有退路了，只能冲出去。”

    魏靖提起大刀，道：“公子你先走，我替你开道。”

    嬴玹打量着雍军布阵，决定赌一赌：“走肖辰飞那路！”

    魏靖朝他一点头，带着两千余人率先朝列队齐整的大军冲了过去。

    嬴玹朝月麟张了张嘴，喊杀声却在那一瞬间淹没了所有的话语。

    本也无需任何话语。

    嬴玹轻轻捏了捏月麟的手，而后感觉到了她以同样的方式传递过来的力度。于是他将缰绳挽了两挽，拔出了佩剑。

    血色。刀光。杀戮。嘶喊。

    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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