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 刘琦急咳了几下,哑着声音断断续续道:“叔父,叔父辛苦了,荆州疆土是由叔父收复,刺史,刺史一职也该由叔父受任。琦忝居其位,不胜惭愧,待我,待我过世后,请叔父一定要执掌荆州。”刘备眉头一拧,语气带了几分薄责,“贤侄休要胡说!你还这般年轻,不过生了场病,怎么就说起这话来。你好好养息,不要胡思乱想,定会很快痊愈的。”
刘琦低叹了一声阖上眼睛,不再说什么了。一旁的医官诊完了脉,也不开口,只欲言又止地望着刘备,刘备会意,起身跟随着医官去了外头。留在那里的诸葛亮与赵云对望了一眼,皆被彼此眼神中的悲悯之意刺痛了一下。诸葛亮羽扇搭在臂上,躬身道:“公子请好生休养,我们先告辞了。”
刘琦并未答话,而待他们转身走出两步,他却忽然唤道:“赵将军!”赵云回过头,见他喘息了片刻,缓缓绽出一抹笑意,“我是看不到绛儿回来的那日了,将军,将军别忘了,自己答应过的事情……”即使是笑意,在他病恹恹的脸上也透出悲凉。赵云心中蓦地沉重,大约人到了这种时候对自己最清楚不过,再说什么自欺欺人的安慰话都是无用的,他于是点点头郑重道:“我明白,公子放心。”
退出房门,医官已经离开了,只剩下刘备面带愁容地站在廊下。刘备看见他们出来,没有说医官的话,却先期望地看向诸葛亮,“孔明看公子病情如何?”诸葛亮摇头,“亮不甚懂医理,可看公子这般光景,只怕捱不过今年。”刘备颓然垂下头,“医官也说,没有几日了,公子真是命途多舛。”他痛心地叹息着:“如今局势还未稳,公子一旦有不测,还不知内外要生出多少变故来。”
诸葛亮与赵云都明白他所说的是什么事情,刘琦一旦亡故,于内,荆州旧僚们未必还心甘情愿地服膺;于外,就没有了应付江东讨要荆州的合理说辞,无论哪一样都关乎着刚定下来的荆州的安稳。沉默半晌,诸葛亮安慰道:“主公别忧心,公子毕竟还在,我们且先理政安民,稳住内部局势。公子当真覆没,再考虑如何应付江东也来得及。”
刘备叩着廊柱边思量边道:“说得是,四郡新得,算是尤为要紧。”他转身向赵云,“子龙,你回去后,记得诸事留心。”“主公放心。”赵云一躬身应道:“我这就赶回去。”刘备颔首,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辛苦你。”
呼呼的一阵烈风撞开窗子,靠得近的侍女忙跑过去关好,紧张地回头看向床帏中的刘琦。刘琦正伏在床榻边剧烈地咳嗽,几个侍女围在床边,又是搀扶又是抚胸捶背。她也忙捧了盆热水赶上前去,刚跪到床边,刘琦的身体猛地一倾,不再咳下去了,无力地倒回靠枕上。侍女看着水盆中那一抹暗红如胭脂般缓缓洇开,惊恐得说不出话来。那是,那是血……
她几乎瘫软在地上,半晌才颤声对身边的人道:“快,快去叫医官,快请夫人来……”“别……”刘琦虚弱地开口,气若游丝,“别让夫人……”室内的人已忙乱作一团,无人留意到他说了什么,他也无力再说下去,意识渐堕入无边的黑暗里。
仿佛是做了很长的一个梦,尽是旧日的时光。他再醒来时,兰清正坐在床边,双眼红肿着,见他醒来却绽出温柔的微笑。她为他掖好被褥,柔声问:“觉得好些么?”刘琦迟缓地点点头,枯瘦的手臂移过去覆上她的手,亦含笑道:“觉得精神好多了,陪我出去走走,好么?”“出去走走?可是……”兰清蹙蹙眉,担忧地望着他,犹豫许久,终于答应道:“好,我陪你。”
西风已凉,阶下幽蛩切切秋吟,沿着一径疏篁慢慢向前走,不多时便出了庭院。刘琦裹着缥青的厚重锦裘,兰清在身边扶着他,两个人都未说话,却不约而同地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绕过几重院落,眼前豁然是府上那片开阔的莲池。刘琦停住脚步望向兰清,两人相视一笑,他感慨地握住她手,“清儿知我。”兰清亦紧紧回握住他的手,轻声笑道:“我们过去吧。”
池上菡萏香销翠叶残,秋阴把卷卷翠翠的荷线描出一片黯淡。兰清扶着刘琦在池上亭子中坐下,刘琦倚着柱子望向水面,轻叹一声道:“这时节没有荷花,也没有梅花,真是萧瑟得很。”兰清依在他身边,闻言想了想道:“这个时候有桂花呢,我明日采一些做桂花糕好不好?”“桂花糕……”刘琦抚着她的头发轻声念着,忽然笑道:“我记得小时候你第一次做桂花糕,险些把满园子的桂花都摘了。”
兰清禁不住笑出声来,随即也沉浸在回忆中,“是啊,后来做出的那些,你眼睛都不眨地全吃了,还一直夸好吃,其实我知道,那一次做得一点都不好吃。”“怎么会呢?是真的很好。”刘琦用手缠绕着她的发丝,过了一会儿,轻轻抽出她束发的一支墨玉笄,一头青丝柔软地披散下来。兰清回眸盈盈一笑,“琦哥哥小时候就爱这样散下我的头发。”
“是啊,很好看。”刘琦抬手揉了揉她发顶,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可惜,以后再也看不到了。他不舍地放下手,含笑道:“方才说到桂花倒想起来了,清儿那些桂花陈酿收了许久了,不如拿来此处温酒对酌吧。”“好。”兰清直起身子,才要唤人,却被他拦住了,“我不想让下人来打扰我们。”兰清怔了怔,略一迟疑,终究笑道:“那好,你等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她站起身,为他紧了紧身上的锦裘,转身走下亭子。刘琦望着她的背影,笑意慢慢凝固在脸上,扭头望向池面。水上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他抚着手中那支墨玉笄,满足地阖上双目。成列的雁群振翅飞过,洒下一连串的浩然哀啼,伴着他手臂的垂落,与那支墨玉笄一同跌宕进池水中,荡起层层涟漪,终究是一同沉寂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