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 须臾之间几个宦官已抬了一面足有半人高的夔凤镜来,支在殿堂中央。曹操命他们将那只山雉放在铜镜前,山雉甫一见镜中倒影,就立刻安静了下来。在镜前往来徘徊了数回,竟果真开始对镜起舞,金翠斑驳的彩锦羽毛摇摆飘荡,姿态的确千妍百丽。朝臣们皆瞠目结舌,一片啧啧惊叹之声。曹操毫不在乎地呷了口酒,缓缓道:“此儿戏耳,还是前几年幼子所为。此物一旦临镜自照,就再不肯停下来了,直到力竭而亡方止,诸位尽可慢慢品评。”
群臣闻言俱是一怔,不知是谁首先笑道:“若是如此,单凭此一点就不配同人相较了。”曹操淡淡一笑,“尚书令说得是。人之贵者,在于能自知,明进退,不似此物自怜自大,毫无自知之明,贻笑大方。”他意味深长地望一眼吴侍中,“侍中以为如何?”
吴侍中的面色灰白如同没有烤熟的鸡皮,他尽力压下眸中的不甘,垂头讪讪应着:“丞相所言极是,是在下失言,不当以此蠢物比绛树姑娘。”绛树此时方彻底明白曹操其实意在暗讽吴侍中并为她解围,感激之余不禁也为自己方才的误解觉得些许歉疚。本以为到此就作罢了,曹操却又挥袖拂了拂案上落的灰尘,随意地道:“既然如此,也不必让这畜生继续在此出丑了,不如拿它做了道菜,以谢它方才搅乱筵席之罪。”
绛树闻言暗自心惊,虽然与她无关,仍觉得不寒而栗。悄悄瞥一眼吴侍中,他的脸色更是难看。宦官们收了铜镜,捉着那只山雉退下,席中其他人的神色也都有些不自然。气氛凝滞了片刻,却是皇后开口道:“方才被那畜生一闹,倒忘了一事,险些委屈了绛树姑娘。”她向绛树招招手,含笑温声道:“来。”
绛树怔了怔,复又起身来到玉阶前拜下,皇后自袖中取出一物递给一旁的宫女,宫女随即捧着那物件下阶来交到绛树手中。那是一只精致的纱囊,银线错绣出缠绕的柳枝,底下垂着浅绿捻金线的流苏,香气缭绕。除去香料的气息,似乎还隐约透出些药香。皇后轻浅笑道:“今日重九,这纱囊中搁了茱萸,也算得是应景了。”
绛树谢过恩,仍退回曹操身边坐下,很快便有宫女端了那只山雉入席来。那山雉早已被分得七零八落,再难与之前那副目中无人的模样联系起来。众人尚还惦记着方才之事,谁也提不起胃口,勉强动了些便再不去看它,也再无人敢轻易开口,生怕步了吴侍中后尘。宴席就这么沉闷地继续进行下去,直到结束时也无人再出言挑衅。
宴散后的御街空旷,绛纱宫灯摇曳柔光,月华清明如雪,空气里袅着细而浅的余香。步出宫门,谯楼上打了一更。曹操尚在与同行官吏相互道别,绛树先登了车,拂着车窗上垂落下来的流苏,还在想着席上的事情。过不多时,曹操登车入内,绛树下意识地向一旁又让了让。曹操看她一眼,轻笑道:“如何?这宫廷可不会无趣吧?”
绛树无奈苦笑,“这里自然不会无趣,然而若是有趣的地方都如这里一般处处机锋,绛儿还是安心待在无趣的地方吧。”曹操闻言朗声一笑,在她身旁落座,“有孤在,那些所谓机锋不过小技耳,何足道!”他稍停了停,眉峰似乎不经意地微敛,目光在她身上逡巡一圈,“自然也不会让你受委屈,皇后亲赏,也算得上殊荣了。”
绛树不解地回头,迎上他眼神中若有若无的寒意,不禁微微一凛。她岂会不知他的疑心,若非他对宫廷监控严密,又怎会有当年衣带诏之事?她于是取出那只纱囊递到他手中,“绛儿素来不常用这些东西,丞相若不放心就拿去吧。”曹操拿着纱囊在手中掂掇了两下,凑近鼻尖轻轻嗅了嗅,便重又掷给她,笑道:“既是皇后所赐,还是你自己戴着。孤要它有什么用处,就算赠给妻妾也不必拿皇后赏赐借花献佛。”
绛树默然接过来,一时两人都没有再说什么。车声辚然,响在空旷的长街上,一声一声单调而沉闷。绛树倚着车壁,渐渐的便有睡意袭来。她枕着支在车窗上的手臂,因着马车不时的颠簸时常撞上车壁,睡得并不安稳,不过半梦半醒罢了。然而过了片刻,却有只手揽住她的头,隔住了车壁。她不甚清醒,也没有多想,心安理得地枕着那只手睡了过去。
不知又过多久,隐约觉得马车的速度慢了下来。绛树揉揉眼睛,动了动脖颈,却发觉身边挨着一个人。她迷迷糊糊地顺着蜿蜒剑纹的衣袍下摆看上去,忽然发现自己正枕在曹操肩上。绛树顿时清醒过来,慌忙支起身子想挪开,然而马车却骤然停了下来,她慌乱之下重心不稳,整个人猛地向前倾过去。惊叫声还未出口,已被曹操一把扶住了。他冲着打开车门的车夫斥道:“蠢材!停那么急做什么!”车夫惊恐地一缩头,忙躬身道:“丞相恕罪。”
曹操并不理会他,若有所思地打量绛树一眼,方向车夫挥挥手道:“罢了,你先去让画阑拿件衣裳来此处。”车夫唯唯诺诺地垂着头离开,曹操仍坐在原处,平静地解释:“晚上冷,刚醒来更不能不加件衣裳。”绛树只觉得脸上滚烫,不着痕迹地推开他仍在扶着她的手臂,低声道:“是,多谢丞相。”
曹操望着她,忽忍俊不禁地轻嗤一声,“孤真的有那么可怕?”绛树咬着唇低下头,并不答他,心绪乱成了一团麻,怎么也想不通自己是怎么倚到他身上的。曹操也不纠缠,沉默了片刻话锋一转,“说起来,孤今夜还是第一次见你跳舞。此前在荆州听闻,你所擅者名‘醉月舞’,当年一舞倾城,何时倒要见见才是。”绛树一怔,迷惘地随口一应,眼前却模糊了。醉月舞,母亲早告诉过她,这一生只舞给一个人看就够了,她既已许下了那个人,便再不会让旁人得见。
情绪还未平复,就听车夫在外头轻轻叩了两下车门,小心地道:“丞相,画阑已经来了。”曹操“嗯”了一声,推开车门,绛树亦跟随着他下车,等在一旁的画阑迎上前来,将带来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曹操看着她穿好,又嘱咐一句:“回去早些休息。”绛树答应下,行了礼目送他离开。方才的伤怀心思未及收起,禁不住轻叹了一声。
“姑娘怎么了?”画阑关切地问。“没什么。”绛树微微仰起头,月华流照,那月色看得人莫名就生出了几分寒意。她紧了紧刚披上的外袍,转回头来,“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