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p; 绛树定定神,自知躲不过了,便回过头来行礼道:“丞相。”曹操淡淡地“嗯”一声,“你等一等。”他走下竹桥,沿着湖向她走来,绛树垂着头站在原处。曹操走到她身边,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半晌:“大晚上出来,身体可是全好了?”绛树默然片刻,点点头轻声道:“已经好了。”她抬眼望向曹操,“丞相怎么此时来这里?”
曹操负着手,语气平淡:“今日是祭奠逝者的日子,连你都出门来了,难道不许孤出来么?”绛树怔了怔,忽地又想起他的幼子曹冲的事情来,一时忽然恨不起他来了。不论他做过什么,此时此刻他们也算是同病相怜了,她低低道:“绛儿不是那个意思。”
“你是说为何来了你这里么?”曹操望一眼夜雾缭绕的湖面,缓缓道:“走着走着就到了这里了。”他又转头注视着她,“方才那几盏莲灯是你放的?”“是。”绛树静静应了,没有多说什么。
“那这个也是?”曹操把手从背后拿出来,手中竟是捧着她最后放的那一盏莲灯。绛树心中一紧,却看不出他是什么态度,更不知他是否也发现了那张诗笺,只得仍答道:“是。”
“是你自己做的吧,做得可真不怎么样。”曹操看着手中那盏莲灯,轻轻笑了一声,话音便也显得有些柔和了:“你是在祭谁?”“母亲。”绛树思量片刻,虽只说了一半,倒也算不上是假话。
曹操听了却未作回应,只是望着那莲灯自言自语似的轻声念:“梦中未比丹青见……”绛树只觉得心陡地一提,不禁悄悄握紧了衣袖,然而又看他似乎并不是在对着她说,却像是在喟叹什么别的事情。
沉默不多时,他复又抬头向她道:“你母亲……过世许久了么,你可还记得她是怎样的人?”绛树点点头,最初那几年的生活在脑海中一幕幕闪过,当时对于母亲的严厉时而存的一点怨恨早已是丝毫不剩了。尤其在知晓了身世之后,每次再想到母亲,便只余同情与怜惜。她低声叹道:“是个伤心人。”
“伤心人?伤心人……”曹操反复品味着这个词,仰头大笑起来:“这个词用得好,逝者未必都伤心,可是想来今日世间心有所念之人如你我,却多少都算得上是伤心人。”他虽是在笑,却隐约透着些悲怆的意味。绛树不觉讶然望着他,今夜的曹操同她往日所见实在有些不太一样,或许失去至亲至爱会悲痛本就是人之常情,她一直忽略了他也不过是个普通人。
她张了张口,原想说些安慰的话,可是自己此时心境也说不出什么来,且又担心他未必愿意听。曹操一向不喜欢被人看出心思,何况是脆弱的伤怀情绪。于是她将那酝酿了一半的话硬生生吞了回去,只是默默看着他。
水面上烟云卷着稀疏的星辰,新露染青叶。虽是十五的夜,月色却不甚明朗,有夜风吹来,略微透着一点阴森的意味,绛树忽然觉得冷,轻轻抱紧了双臂。这细微的动作却不知怎么被正望着远处出神的曹操留意到了,他转头看了她一眼,俯身将手中那盏莲灯放下,而后脱下了外袍抖开,向她走过去。绛树怔了一下方反应过来他要做什么,她下意识地退了一步,慌忙推拒道:“丞相,不用……”
“披上。”曹操不由分说地拉住她,将外袍披在她身上,“眼看就快是初秋了,身子刚好些,别着凉。”他靠得很近,手扶在她肩头,且那衣袍上还带着他的体温。绛树僵在那里一动未敢动,甚至连呼吸都忘了,许久方尽力平静道:“多谢丞相。”“你还是这样怕我么?”曹操笑了笑,放开她退开几步,“不早了,你回去吧。”
绛树心神未定,低着头“嗯”了一声,目光却不经意瞥见他方才放在地上的那盏莲灯,一时没有移开。曹操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慢慢收敛了笑意,他的脸一半隐入阴影里,看不清是什么表情。默然有顷,他的声音沉闷地传来:“这盏灯,留给孤吧。”“这灯做得不好……”绛树抬起头急道。她有心想拒绝,然而看见他的模样却犹豫了,终究还是应道:“丞相若喜欢就拿去吧。”
曹操蹲下身重又捧起那盏灯,在手中转着端详,“‘谁教岁岁红莲夜,两处沉吟各自知’,真是好词句。”他回头冲她玩笑似的道:“这么舍不得,孤明日多还你几个就是。”“不必了。”绛树忙摆手,稍加斟酌道:“区区一盏灯而已,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只是怕丞相见笑。况且过了今日,还来也没什么用途。”
“不,要还。”曹操起身正色道:“没有用途,那就收着看也好。”绛树也知道他轻易是不会接受拒绝的,只得无奈地应道:“好。”曹操见她这般神色,不禁笑了笑,“行了,快回去吧。”绛树又牵衽一拜,方转身缓步离开。沿着湖走到竹桥那头,眼角余光还看见曹操仍在那里望着水面出神,也不知是在看什么还是在想什么。她没作停留,继续向前走开了。
回到住处,画阑一面迎出来一面道:“姑娘这么去了这么久……”她的目光落在她披着的外袍上,忽然住了口,愕然片刻才道:“姑娘遇见丞相了?”“是啊。”绛树此时提起,仍觉得有些懊恼,“不知丞相怎会来这里。”
她脱下外袍随手交到画阑手中,步子向里头走去,“清歌怎么不在?”“姑娘走了没多久清歌也就出门去了,大概也是去放灯了。”画阑跟在身后答道。绛树亦想起清歌说过父母早逝,想来的确是去祭拜了。于是没再多想,点点头向画阑道:“这么晚了,你也不要等了。给她留着门,留几盏灯,早些睡吧。”
(1)姜夔《鹧鸪天·元夕有所梦》,姜夔号白石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