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更了。身体的痛楚还未散去,这疼痛提醒着她一切都是真的。方才的欢好缠绵是真的,越来越近的离别亦是真的。绛树打量着房间里的陈设,几乎都是她亲手布置的,可她却只是这一夜的女主人。香鼎里的余烟曲曲折折穿过屏风,麝煤屏上柳枝垂,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
她无声地一叹,搂在腰间的手臂忽然紧了紧,有轻柔的吻落在耳后,他的声音低沉而慵懒地问:“怎么了?”绛树转过身对着他:“是我弄醒你了?”赵云摇摇头,伸手理了理她额前散乱的头发,轻声问:“怎么这就醒了,还疼么?”
绛树听他这样问,脸上烫得似要烧起来,声音低得不能再低:“没事了……”她向他怀里又紧挨几分:“我只是想再看看这里,果然亲自居于其间的感觉同之前看着是不一样的。”“这里原本也是你的。”赵云轻吻着她额头笑笑道:“这里的一切我都不会动,等你回来还是原样,想怎么看都可以。”
绛树低低地“嗯”了一声,心头却涌上些许酸涩的意味,她不想被他看见了泪水,忙转过头去,寻了个话头道:“你看那一双蜡烛燃得多好,听说新婚之时燃的一夜红烛,清早一定要一同熄灭,以求举案齐眉、白头偕老。”赵云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答应道:“好。”停下想了想又道:“我记得你曾经说,想共剪西窗烛,现在如何?”
烛泪垂垂流到烛台上结了灯花,莹红通透得似是美人的胭脂一般,蜡烛有心还惜别,替人垂泪到天明。“何当共剪西窗烛……”绛树沉吟半晌,道:“其实这话原也是说重逢的,还是等到重逢之日吧,说起来,我们还忘了一件事情。”“嗯?”赵云疑惑了一下,“什么事?”
绛树没说什么,轻轻脱开他的怀抱披衣起身下榻,取了烛台旁边一把剪刀,剪下自己一缕头发握在手心,含笑望向他。赵云坐起身来,会意一笑道:“是啊,结发同心,方才的确忘记了。”他自她手中接过剪刀,亦剪下一缕头发,交到她手里。
绛树绞绕着手心两缕发丝,结成一个同心结。赵云拥住她的肩,轻声道:“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移。(1)”绛树凝望着手中发丝,听见他的话,心中一暖,眼角已觉潮湿的泪意,结发为夫妻,他们竟然真的到了今日。她倚上他手臂扭头望着他郑重道:“生当复来归,死亦长相思。”
赵云听了却是一皱眉,迟疑了片刻缓缓道:“还是不要这样说了,我记得除夕那晚,在河边放莲灯的时候你说‘未必明年此会同’,如今果然是明年不得那般相会了。我从前并不信什么谶语,可是到了今日再回忆起,总后悔从前许多话实在不该说的……”他转过她的身子恳切道:“绛儿,不需要那样的‘长相思’,你一定要一直好好的。”
绛树一时怔住,从前两情缱绻之时何曾会在意说过的玩笑话,如今再想起,果真有些事情就像是早已埋下了伏笔一般。她抬起头迎着他的目光,咬一咬唇握住他的手道:“苏武虽这样写,可过了十九年他最终还是回来了,只是他的妻子没有等他。你若是真的等我,这便不会是谶语。我答应你,为了你,我一定会回来。”
话音才落便被他紧紧揽入怀中,赵云抚着她的肩,语气坚定:“我一定等你。”他寝衣的领口松散着,绛树的脸贴着他温热的胸膛,看见他衣襟上自己亲手绣上的那云纹镶边的卷草图样。她抬手轻柔地抚摸上去,道:“原本说要在你每一件衣裳上头都绣上这个,看来一时是没这个机会了。你日后看到这个的时候,要记得好好保重自身。我把琇莹留在你身边服侍,她一向细心,想必是能照料好你的。她是有难处的,我才坚持不让她跟随我去,只是她也倔强,恐怕有些事情不会主动说出口,你留意着帮她些……”
“我知道,你尽管放心。”赵云轻柔摩挲着她柔软的发丝,低叹道:“都什么时候了,你还一心惦记别人,明明是你自己此去必定是百般不易,一定要好好保重自身。你回来了一定要告诉我,不论发生了什么,你回来后我们就再也不分开。”
绛树心中一时百感交集,情绪激荡得说不出话来,只用力点点头,想一想又转过身子在地上散落堆叠的衣物里翻了翻,找出一方绣帕。丝帕洁白的底色上头绣着海棠花枝娇怯,隶字清秀甜俏,正是初见之时她给他的那一块。
赵云不禁一笑,环着她的腰将下颔搁在她肩头轻声道:“你刚才看见了?”绛树脸一红,也不答他,只低着头仔细地将手中那结成同心结的发丝用丝帕包裹好,递给他道:“似乎我留给你的也就是这些了,以后就一同收着吧,到我回来时不许弄丢了。”“怎么会呢?”赵云握住那丝帕,连她的手一并握住,话音柔和却笃定:“此生也绝不会丢的。”绛树微微一笑,心中如丝绸般一片温软,扭头望向他,他的吻伴着温热的呼吸细细密密地落下来。
(1)这一句以及下一句都出自苏武《留别妻》,除了他俩拿错剧本变成《留别夫》以外真是完全各种应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