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为自己比小丽更了解小明。她其实很早以前就开始注意小明了,并且认定只有他们两个才是这栏猪里面最有思想的。她知道小明的很多事情。那时小明也不叫小明,猪们提起他的时候都称他那个傻子或着痴呆。
小明生下来就是一个怪胎,其他的兄弟姐妹们都争先恐后地抢着老娘的奶头往自己的嘴里塞的时候,只有他静静地蹲在一旁,不知在想什么。老母生过无数子女从没见过这样的,只好第一次有点不情愿地自己主动把奶头塞到小明的嘴里,这时小明才敷衍似的对付着吃了几口。以后的日子里,老母喂就吃几口,不喂他就一直不声不响地呆在同一个地方,谁也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所以他一直都瘦不拉几的,直到遇到小丽。
在认定只有小明配做她唯一的知音之后,粉红常常摆出她认为最美的姿势在小明面前晃来晃去,有时沉思,有时念上几句很深奥她自己也不搞懂的诗句。什么风有气无力的就快要被淹死了。鱼挂在树上欢快地甩着尾巴之类的。
小明没有反应。开始粉红十分生气,摆的什么臭架子呢,有什么了不起的?不过后来她很快又想明白了,他可能真的是个傻子,不然怎么可能对她完全无动于衷呢。这样想着她就有点释然了,后来粉白开始和他在一起的时候,她就也没怎么注意。她那时正为一件事心烦着呢。
黑毛是猪长的儿子,长得高大健壮。之所以叫黑毛,并不是他身上都是黑毛,其实只有脸上怪异地长着一根又黑又长的毛发。黑毛最近刚刚和主人进了一次城,在集市上长了很多见识,回来后审美观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忽然发现粉红原来是个气质美女,开始狂追。
粉红开始被追的时候很有些沾沾自喜,以为终于有知音人了。虽然以前也有不少猪暗恋粉红,可是没有几个敢真正表白的。有几个好不容易攒足的勇气,挨到半路也被粉红的傲气冻跑了一大半。所以这还是第一个真正的追求者,粉红难免有点得意的。而且,虽然那根黑毛看起来始终感觉怪怪的,从城里回来后的他气质和风度大大的不同了,配上高大的身材很有一些骑士风范。
但是稍一接触后,粉红就发现其实很多东西都只是表面的,内里的黑毛还是一样。在她面前彬彬有礼,其实还是一样粗俗不堪。可是粉红看到娘乐得嘴都合不拢了,周围还有很多羡慕嫉恨的目光。每个人好像都在告诉她,她捡到宝了。这让她很有些疑惑,不得不重新慎重评估眼前这位黑骑士,更加不敢轻易丢掉好不容易捡到的这个宝贝。而更让她迷惑的是在各种各样赞赏钦慕的目光下,他看起来好像也顺眼多了。他们于是看起来十分登对,除了和他说话的时候粉红总是有些心不在焉,她的脑子里总是有一双清澈而又忧郁的眼睛一闪一闪的。她想着粉白对她说,他竟然开口说话了,他说他以前是住在星星上面的,他说话的时候眼睛像星星一样也是一闪一闪的
黑毛很快就向粉红求婚了。真的就这样和这头猪共度一生了吗?粉红十分的犹豫,没有答应。回家后就被老娘大骂了一顿,人家黑毛向你求婚这是你不知道几辈子修来的好事啊,也不知道你脑子里是怎么想的。你倒是说说人家黑毛有哪儿不好,哪儿配不上你?粉红知道用思想还有共同语言之类的词很难说服老娘就选一些所有女人都容易被打动的来讲,她于是期期艾艾地说,他和我在一起之后还是和别的女人勾勾搭搭的。没想到连这娘都不在乎,娘撇着嘴说,男的还不都一样,你给我说说这栏猪里有哪个不是这样的?哼,都是贼,只不过有的胆子小点,有的是自己没本事。娘说这话的时候,满脸的凄凉和沧桑。不过那神情转瞬即逝,快得粉红以为自己眼花了。傻孩子,娘和你说的都是好话。你看看那些啥本事没有的,家里什么都不管整天在外面乱搞的不是很多?黑毛真心对你好,也能干,男的嘛都是这样的,只要他懂得照顾你,照顾这个家。粉红脑子里很混乱,男的真的都是这样吗?她望向周围的猪们,竟然真的都像娘说的,除了一个名字在她嘴里打转,可是她知道不能说出来。她只好推搪着说再想想。你呀,你只不过是一头猪而已,你看看你周围的所有猪,你还能怎么样呢?娘又说了一句。粉红又环顾这猪栏里面所有的猪,有的在吃,有的在睡是啊,她还想怎么样呢?除了这样之外,她不知道也想象不出她到底还能怎样的生活,她到底要怎样的生活。她觉得她得去找小明。
雨越下越大了,在这样一个冬夜,狂风摇撼着树林,仿佛要把一切连根拔起,而大雨则要把一切洗刷干净。
野猪终于放慢了脚步,来到一间破旧被废弃了很久的草棚。草棚四面的围墙早已经被狂风吹得七零八落了,只能勉强支撑着摇摇晃晃的屋顶。透过围墙可以看到一只白净净的猪慢慢地转过头。在闪电的照耀下,瘦子看到它清澈而又仿佛洞彻一切的眼光轻轻地扫了过来,静静地看着他,嘴角牵动着微微笑了一下。瘦子脸上的汗刷地一下子流了下来,今天的一切都透着怪异。
粉红来到小明呆坐的地方,小明还是一如既往的躺在那里望着天上。看着他,粉红却忽然不知道到底该说些什么,就也静静地坐着,心里觉得很宁和。
不知过了多久,粉白回来了。粉红粉红,粉白十分开心地跳了过来,我正要去找你呢。和小明在一起之后,粉白好像比以前活泼了,只是常常有用牛刀削苹果的效果,有点毛骨悚然。不管她什么反应,粉白依然轻轻柔柔地跳了过来,虽然以她的吨位实在没法做到轻柔。粉红粉红,你知道吗?从今天起,我不叫粉白了,我叫做小丽;他呢,就叫小明。是不是很特别?我想了很久的哦。记住啊,要管我叫小丽哦。粉白,不,小丽又跳到小明的面前,喜滋滋地说,小明,你以后就叫小明了呢。我叫做小丽哦,不许忘记。小明?小丽?小明依然望着天空喃喃地说。对呀,小明,小丽,小明,小丽。小丽高兴得轻轻晃着身体唱了起来。小明也低低地和着。一大一小的身影,一高一低的歌声本来搭在一起及其的怪异,此时却忽然显得十分和谐。小丽脸蛋儿红扑扑的,有些羞涩地看着小明,粉红忽然发现小丽的眼睛也那样的闪烁着,好像天上的星星。
她忽然觉得心里酸酸的,低头默默的离开了。
粉红,粉红。路上碰到了黑毛。粉红懒懒的不愿理他。黑毛追着喊了好几声,有些不耐烦。总是这幅样子,有什么了不起的,真不知道我看上你哪儿了,人家粉白比你漂亮,架子可也没你那么大。粉红忽然心里烦得要命,你爱追谁就去追谁。你别以为我不敢。有什么你不敢的啊,你追得上是你有本事。粉红回头看着黑毛,微微笑着说,你要是真能把粉白追到手,再来找我啊。
回到家,粉红忽然觉得十分不安,自己这是怎么了?疯了吗?她在屋里走来走去,坐立不安。
粉红,你快去看看吧。粉白那边出事了。忽然隔壁的猪二婶喊。能出什么事儿呢?粉红边走边想。
当她赶到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了,只有满地的狼籍和披头散发,狼狈不堪的小丽目光呆滞地坐在那里。不知过了多久,粉红看到有一滴泪落在粉白前面的地面上。
对于一只猪来讲贞操不算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可是粉红知道对于她和粉白来说不一样,更何况还是在小明的面前。粉红忽然十分想杀了自己。
有一件事粉红记错了,小明从来没有对她笑过。事实上他只是没有看她说了一句话。不知过了多久,粉红鼓足了勇气走到粉白面前的时候,小明说了一句话。他还是望着天淡淡地说,一只猪能有你这么复杂的心思,也算是难得了。粉红忽然觉得十分愤怒,她冲着小明声嘶力竭地吼道,那你呢,她可以为你做任何事,对你全心全意。你有在意过她吗,有一点点地珍惜过她吗?
外面雷雨闪电不停,一道雷声近得仿佛直直地打在粉红的心上,打得她的心一颤。她忽然觉得十分难过,呜呜地哭了起来。猪小弟刚刚听到一个新人物出场正伸着脖子等下文,不料老娘却忽然莫名其妙地哭了。等了很久哭声也不停,只好坐起来安抚一下。娘,这么晚了,你哭什么呀。我,我做了错事了。你做了什么错事啊。我也不记得了,我只是觉得好难过啊,我做了一件很坏很坏的事。粉红越哭越厉害,声音也越哭越大,终于把她孩子的爹吵醒了。黑毛不耐烦骂骂咧咧地冲着猪小弟喊道,又是你惹你娘了是不是?你看我不揍你,把你娘的疯病又惹犯了。
黑毛并没有像粉红她娘预料的那样成为一个负责任的丈夫。在新的一届猪长竞选中被挤落孙山之后他一蹶不振,每天除了自己的吃喝玩就什么都不管了。这样的一个爹再加上一个时常神智不清糊里糊涂的娘,这个家烂成一团糟。要不是我这个聪明绝顶举世无双的猪小弟,这个家真不知道会怎么样呢。像他娘年轻时一样猪小弟常常这样自鸣得意。
快,你瞄准那头小的。我瞄准老的。瘦子正在发呆的功夫,被胖子了用力一推,战战兢兢地举起手中的猎枪,只是哆哆嗦嗦地根本没有办法瞄准。那头小猪依然静静地微笑着在准星里和他对视着,汗水顺着他的额头向下流着,模糊了他的视线。
卡嗒,胖子扣动了扳机,瘦子也胡乱地跟着打出一枪。子弹呼啸着向野猪射去,却刚好被她一矮身的时候躲了过去。瘦子的子弹也擦着另一支猪的身子飞了过去。这下完了,瘦子知道一头被激怒的野猪是多么的可怕。赶快跑吧,瘦子琢磨着,可是脚却不听使唤。他仿佛被定住了,就那么呆呆地站在那里。
小丽的确被激怒了,因为从来没有人可以伤害她的小明,她也绝不会让这样的事情再发生。她缓缓地转过身,盯着两个不速之客。她搞不清射向小明的那一枪出自哪一个,不过她选择了看起来比较具有危险性的胖子。就这样她盯着胖子一步一步地走了过去。
小丽一步一步向胖子走过去。她忽然想起了很多事情,许多年前她逃离了一个她很熟悉的地方,发疯一样的四处寻找小明。结果很久以后她才在一个小山坳里找到了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小明,被四头恶狼包围着。恐惧和愤怒渐渐占据了小丽的脑子,不,她绝不能让这样的情形再出现,她失去了理智,她的眼睛变得血红,她疯狂地冲向胖子,像许多年前她冲向那四只狼。
小明走出猪圈之后主人大怒,从来没有过猪走失过,所以开始把门加锁。小丽不吃不喝了几天几夜,眼睛熬得红红的。终于在主人开门进来喂食的时候,像疯了一样,一头撞倒了人,就这样跑走了。
小丽走后,粉红开始失眠,每晚数着天上的星星想他们是不是真的住到了星星上面。那天她又没睡,忽然发现几个人偷偷给猪二婶打针,然后就把她抬了出去。
粉红看着,没出声。半天才忽然意识到这就是每头猪失踪的原因。她有点紧张又有点兴奋,她终于要揭开这个秘密了。
她偷偷地远远地跟着人群来到一个小屋外,顺着窗子望进去,她就看到了她这辈子永远也记不起了的画面。窗子里和她对望着的是猪二婶白森森的眼睛,她的嘴微微张着仿佛有什么话要对她说。而里面屋梁上挂着的是被劈了两半的二婶血淋淋的身子
这时粉红才知道自己老是以为自己聪明,其实是最蠢的,因为有些事不知道真相是最好的。可是她了解得已经太晚了,于是在那个夜里,她疯了。
瘦子终于看到了被激怒的野猪,他转头就跑。腿软得几乎迈不出去了,他也不管,就这样磕磕绊绊连滚带爬的向前赶着。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快点跑。
不知跑了多久,他终于跑不动了。一头跌到一棵大树旁边,大口地喘着气。过了半晌才觉得一只手有些疼,低头一看那只死死地攥着猎枪把的手已经僵了,只好用另一只手慢慢地活动着把一只一只的手指掰开。正掰着忽然听到树林里有响动,知道是野猪追来了,只有闭上眼睛等死了。
瘦子等了半天却没有动静,睁眼一瞧却原来是胖子蹲在一旁喘着粗气。它,它怎么竟然放过你了。瘦子简直觉得不可思议。你怎么就不觉得是我打死了野猪才走出来的。胖子一瞪眼说道。看着他衣衫尽裂,满脸泥水的狼狈样子,瘦子没出声。胖子沉吟了一下,才说,妈的,把我的枪踩碎了。要不就算了吧。瘦子迟疑着说。反正它也放过了你一次。那怎么行,它还伤了村里的那么多人还有牲畜呢。算了吧你,别以为我是刚来村上的就什么都不知道。村长都跟我说了,这头野猪很少伤害人和牲畜的,顶多是饿极了才到村上找点吃的而已,和村里基本是相安无事。只有你一直要抓这头野猪,在和它搏斗的时候被伤过一次。胖子看着瘦子,那你都知道了为什么还跟我过来。因为,因为,瘦子有点窘迫,是因为听说有人高价收购野猪皮。胖子没出声。瘦子又说,我看你还是算了吧,它伤了你一次不过留个伤疤,它也好歹放了你一次。我也不干了,怎么着钱也没有命重要啊。你算什么东西,你懂什么。胖子转过头盯着瘦子的眼睛,一点点地贴近他的脸。我是全县城最好的猎手,没有人能打败我,没有人。胖子一把夺过瘦子手里的猎枪,仰天狂笑着,它逃不出我的手心的,就算走到天边,我也要扒下它那张猪皮,它斗不过我的,啊哈哈哈哈。胖子疯狂地笑着,扭曲着的脸上和着雨水,泥水和血水,在闪电下显得格外恐怖。瘦子看着胖子跌跌撞撞走远了,一声不吭地爬起来,心里琢磨着得赶快离开这个邪性的地方。
那颗子弹其实是穿过小丽身上飞过去的,她的皮没有通常野猪那么厚那么硬,在刚才冲向胖子的时候她的几道旧伤口又裂开了,那是当年她和野狼搏斗的时候留下的伤口。他们一直在饥饿,死亡的边缘奔命,伤口也从来没有真正愈合过。小丽感到一阵眩晕,她很久都没吃过东西了,鲜血和生命正争先恐后地离开她的身体,她本来就不是很清晰的意识渐渐更加模糊了,很多她平时从来不会去想的问题忽然涌上她的心头,她到底是谁?她是在哪里呢?她刚才为什么会哭呢?那个粉红色的猪看起来好像很眼熟,她是谁呢?她想着觉得头疼得好像要炸开了。她好像很久以前有个十分聪明的朋友,这些她一定都知道的。
忽然她觉得头被重重地打了一下,轰的一声,鲜血一下子掩住了她的眼睛,她什么都看不见了,可是脑子却豁然敞亮了。她可以把全世界都忘了,唯有一张脸她永远不会,那张脸上有一双闪亮的眼睛。她永远无法忘记那个午后,她看见一个瘦弱的身躯摇摇晃晃地坐在圈里,她看见那张脸上一双坚定明亮的眼睛。她轻轻地笑了,像少女一样灿烂地笑了,像许多年前一样在阳光下的草地上和小明轻快地歌唱。
小明静静地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小丽,岁月和生活并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他还是和多年前一模一样,静静地漠然地看着周围的一切。又是一声枪响,小明也慢慢地倒下了,在生命逝去的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了,明白了一切。他原来是一个得道高僧,今生转世在猪圈里,以一只猪的心来体验生命的真谛。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猪小弟抓心挠肝地过了好几天,吃不好,睡不香,想不出老娘和小丽的故事到底是怎样的。他最后终于偷偷地打了包袱要离家出走。他要去找小丽,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也可以顺便看看外面的世界。他也许会遇到狼啊,虎啊什么的。他们会吃掉他啊,一想到这里他觉得又害怕又兴奋,刺激得想尖叫。就这样猪小弟上路了。
粉红还是日复一日的晒太阳,她隐隐约约觉得生活有点不同了,好像少了点什么,不过她搞不太清到底少了什么。她还是每次数着她的猪宝宝,1,2,3,7,6,9不过她总是数得乱七八糟,有时数到一半就完全忘记这档子事儿了。
一天她像往常一样半梦半醒地坐在阳光下,忽然一辆大卡车开了过来,车上挂着一张极其丑陋的野猪皮,那野猪的脸上有一条触目惊心的刀疤,血乎乎的眼珠子狰狞地瞪着她。她被吓得心惊肉跳,忿忿地想真是丑猪多作怪,自己长得丑也就算了,还偏偏出来吓人。心惊了一会儿她很快又把这件事忘记了,幸福地打着呼噜睡着了。
胖子再也打不了猎了,他手一握猎枪就会发抖。人们都说他是疯了,因为他到处和人说,他打到过一只野猪,那野猪临死前,微笑着对他说。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