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一片皓白,雪落无声,成坨从空中纷纷坠下,寒冷一层一层地把人们的心裹了起来。
这场春雪封冻了正在走向和煦的城市,街边的那株老春梅树摇曳着灵秀的繁花,银色的朵瓣和雪片无法分辨,冰清玉洁的枝头芬芳丝缕,好似从天地的缝隙里渗出来。
隔着雪天不断加重的迷茫,我依稀看到离老春梅树不远有一团红颜在颤动,由于雪雾遮蔽不能确认那料峭里的红颜究竟是什么,或茶花迎着天时绽放,或多情的少女踏雪寻梅,或画家在描绘心中的瑰望。
我兴致悠然地走了过去,定睛看时,灵魂震出了响声,风雪中的大地在簸动,使人浑身颤栗,百感交集。那红颜是包在一位老奶奶身上的破塑料雨衣,上面用针线缝补着蓝、绿、黄、黑等各色大小不等的塑料片。
老奶奶年逾七十,她用绳索把破雨衣捆扎在身上,风雪袭击着她老树皮般的面庞,满脸裋褐色的褶子戗满了雪渣,战战兢兢的躯体在轻轻搐动,上下睫毛被冰雪粘到了一起,好像没看到我。她戴着一双张了好几个口子的破胶皮手套,乜睨着眼,从垃圾堆里往外拣着可能还有一丁点价值的废塑料、废金属、废玻璃、废纸等,不断敲打着物体上的积雪或冰凌,然后再把它们放进一个缝补得整整齐齐的破蛇皮口袋。她的手脚已冻僵,一举一动很不协调,不时地打着寒噤。我的心跟着她瘦弱的身影一起抖索,两眼渐渐潮湿,并模糊起来,老人家仿佛舍下生死,冒着冷酷的风雪在时光的旮旯里捡拾着残漏的人生。
我忍不住地说:“老人家,下雪天太冷,回家去吧!”
“还好,冷热我都忍得住。”老人回我话时仍在埋头侍弄手上的东西,并没看我,她说“今天雪大,别人不出来,我可以多捡一点。”
“您没养老金吗?”
“没有。”
“您没子女吗?”
“没有。”
“您没老伴吗?”
“有!死了。”
“您不享受最低生活保障费吗?”
“享受。”
“那就别这样辛苦了。”
“我还能动,想攒一点,人都想活得踏实些,不想成为世上的累赘。”
我木讷地看着老人,如呼吸着一股清香,仰望老春梅树撩着风雪,撩着天寒地冻,神情沉静从容,把辛酸和苦难都揣在破塑料雨衣里。她,让人震撼,让人崇敬,让人省思,更让人心疼。这一刻,我不知如何认读那个风雪中的梅字,却懂得了人的顽强来源于血脉深处的自勉,生命的伟大在于不拘形式地勇敢活着。
老人继续闷头做她的事。
我又说:“老人家,回家去吧,等天晴了再来。”
“你是好心人。”老人还是没看我,她平静地说“我还能等什么?这叫苦命的嬷嬷天天不好过,一日不死一日往下拖。人活一辈子,晴天有晴天的事,阴天有阴天的事。你好像是要赶路去上班,就不要慈念我了,你误了钟点要耽搁工作,我误了今天说不定就没了明天。我在心里把握着,不会被冻死的,你快忙去吧!”
我看着眼前的老春梅树,洁白的花朵和雪色相映,如老奶奶的心灵晶莹剔透,简明清新,蕴涵着日月长短,飘忽着素心雅韵。风雪中,梅花的朵瓣上似乎行走着一位哲人,那戚戚的脚步,那平定的气息,扩大了天地。卑庶的老奶奶,就像风雪里的花神。
啊,老梅树,老奶奶,都耸立在我面前,我不再思量去看大海落日,也不想回味暮昏照亮满地黄花的情景。老奶奶,老春梅树,任风雪击打,美得无边无际,整个城市无语地矮了下去,不是亲眼所见难以想象。我缩做一团的思想开始迸发强烈的光华,透过风,透过雪,透过大面积白茫茫的曚昽,昳丽延伸。
一阵风吹过,梅枝上冰雪摇落,梅朵显得格外清晰,一枝挨着一枝,好像关乎生死的词,涌在命运的关口。时间,风,雪,大街,都在嚅动,那般静谧,那般微薄,也许根本就不能触及什么,就像草根永远蛰伏于地下,或弯曲,或奋争,自然会有哀怨,自然满腔无奈,至死无声无息。这冰凉世界里的老奶奶,只和凄寒有关,只和风雪有关,只和老春梅树有关,如我的泪只在眼眶里打转。纵观眼前,风,雪,老奶奶,梅花,也许都能在春意浩荡之时吐出锋焰。
我默默地离去,佛仍坐在街头继续对着风雪叹惜。
风雪中——老春梅树——老奶奶,保重!
我忍不住回过头,老奶奶终于支起了身子,不,她只是弓起了腰背,以弧型的状态朝我看了一眼,轻轻动了一下胳膊,那胳膊是索瑟的曲线。
我渐渐走远,漫天风雪,一座城池,一树白梅花,一个裹着破塑料雨衣拾荒的老奶奶,在我的脑子里深深刻下一种镜像,被心一遍遍咀嚼着,亮成了它特有的亮,如果再过些日子,这风雪也许能抽成烟霞晓色,生出翰墨春草,长出一首诗来:
她
佝偻的命运
由影子撑了起来,捡拾着
并不愿意丢弃的自己,好像
一株苍虬的老梅树
簸簸颤颤,被风雪推到
生命的边缘,淡照着
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