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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父的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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亡的无奈,面对宿命的无奈,面对命运的无奈,面对诸多生而存之的无奈,纵使有千般不舍,万般不甘,又能怎样呢?先不要管人生是否为赎罪才开始的,为痛苦而来却是如此这般真切清晰,真正存在(按照心中所愿而生活)的人或者真正的人生就像吸毒,痛并快乐,欲罢不能。

    送完祖父最后一程,所有人回到原有的正常生活之中,只有一个人例外,她是我的祖母。毫不夸张的说,祖父的离去带走了奶奶的半条命,她的腰更弯,腿脚更加拖沓,不出一个月便拄上了拐杖,眼窝深陷,白发凌乱,任由它们在风中飘动。那时我还没有喜欢过任何人,因此根本不能体会到失去爷爷的奶奶的心情,但我明白一个人的精神支柱若坍塌,后果极有可能是疯掉和死掉两种。最初的日子里,奶奶仿佛着了魔一样,三句话不离爷爷,比如爷爷生前喜欢养花,那丛死不了(半枝莲)原本是长在东窗根下的,可是那年偏偏全部转移到西窗根,东面几乎一刻没有。对于这种不好解释的现象,奶奶脱口而出,他可真神,知道梨树砍了,东窗根没有阴凉,才把它们弄到西窗根下,好可以开花。我初听发懵,后来回味恍然大悟,奶奶说的他指的是爷爷。

    一段时间内,死亡深入奶奶心中,总是对爸爸和姑姑们交待她身后的事情。那天她当着大家的面从木柜的最底层拿出一个包袱,卫生球的味道充满了小屋。她慢条斯理解开一个又一个结,像挖地雷似的小心翼翼,最后捧在她手中的是一件黑色的半截百褶裙。裙子质地看起来很柔软,好像绸缎一样,那种黑色和她平常穿的黑衣服不同,那些衣物大部分是自己染的,所以在阳光下并不是纯正的黑色,看起来红不棱登。这件裙子虽然也是黑色的,却闪耀着亮丽的光泽,奶奶怜惜地摩挲着,手上的老皮和裙子相遇,发出悉窣的声音。小姑说,妈,这么漂亮的裙子您怎么没穿过呀?奶奶的眼睛笑了起来,她说,我这么老了,怎么能穿出去呢?等我死了以后,你们帮我穿上,要套在里面。我这辈子没穿过裙子,到了那儿一定要天天穿!

    三年后的今天,一群孝子贤孙搬桌子抱西瓜拎着烧鸡和肘子还有鞭炮和一瓶金六福酒再次来到了爷爷的坟前。我和堂弟各提了一支库,我拿的是金库,他拿的是银库,这两支库里装的无非是纸钱和冥币。它们是我和堂弟刚从三里外的村内专门糊纸什的一个人家里买来的。花花绿绿的草纸用浆糊粘在高粱秸杆上,做成宝塔形状,纸上画了金童玉女,写着财源滚滚和黄金铺路之类用了千百年的词语。我们给他钱时,他夸口,我做的比眯眯眼(另外一个以此营生的家伙,因眼睛特小,得此外号)做得好多了,你看看多结实,颜色搭配得也好看。为了证明他的话,他还故意摔了两下,我注意到他不等库落地便抓了起来。我暗自发笑,再好一会儿一把火也就烧了,再好也是人人忌讳的东西,再好再好你给自己准备吧!

    今年春天比较暖和,桃花早已凋谢,路边的杨树抽出的嫩叶已经有铜钱大了,在阳光的照耀下仿佛一块块通体碧绿的薄玉。麦田里是一望无际生机勃勃的绿色,白色的菜蝶在绿海里翩然起舞。爷爷的坟头远远看去一片青色,到了跟前最显眼的却是灰色的细土,不远处有两座新坟,黑馒头似的,从土块的轮廓能够分辨出填土时用的是圆头铁锹。为了点鞭炮,爸爸点燃一支香烟,点完鞭炮后便插在坟头上说,先给老爷子点上一颗中南海。炮声清脆,带着冲劲儿,响彻四周,不过一分钟最后一响过后一切归于平静。放好桌子,摆上饺子、米饭、三盘凉菜、肘子、红烧鲤鱼、童子烧鸡、香蕉苹果还有西瓜。姑姑们还有妈妈婶婶开始烧纸,哭声随着火苗渐渐蔓延,爸爸以及伯伯们没有再掉眼泪,只是默默地跪在爷爷坟前数落着我也听不清的内容。我和弟弟妹妹们负责在爷爷的父亲和母亲坟前烧纸,那是我们跟本没有见过的老太爷和老太。当爸爸将一瓶酒圈好纸灰后(据说这样爷爷就能收到钱,而不会被其他鬼魂冒领或者误领),便让姑姑们不要哭了。除了水果,名义上那些主食和菜都留给了爷爷,其实是便宜了野狗或者野猫老鼠之类。

    回到家时,奶奶正坐在门前择韭菜,阳光有些刺眼了,在她额头的褶皱里跳跃。时间是治疗伤口的特效药,现在奶奶已然习惯了一个人生活,不,最准确的说法应该是奶奶承认了爷爷离去的现实,对命运死心了,否则怎能安于天命呢?

    2005年3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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