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风子去有半个多时辰才得回转。云从连忙携了行囊,迎上前去。一问究竟,风子叹口气道:"这条路真是难走!适才我在高处看,单这片荆棘,怕有二百里长短。还算好,没有污泥浮沙,地尽是沙,雨水也没有存住。有些蛇虫,也禁不住我的锏打刀劈。只是路太长了,我低着头用锏护着眼面,费了无穷气力,才走上十几里地,你说怎样过法?想是天神保佑,我正寻不见出路着急,忽然一处地势较高,竟有丈许方圆地面未生荆棘。当中却盘了一条大蛇,一见我,就昂首奔来,被我一刀一锏,将蛇头打了个稀烂。那蛇性子很暴,死后还懂得报仇,整个身子像转风车一般,朝我绕来。我怕被它绕住,将身往前纵有七八丈远。落地时节,无意中看见左侧荆棘甚稀,隐见一座低岩洞,比昨晚所住要宽大很多。我不管三七二十一,便往里探去,那洞又深又大又曲折。走完一看,正是我们去路危峰塌倒的后面,你说巧不巧?不过这十几里荆棘,你却走不过去。且等一会,待我用这缅刀给你开出条路来再走吧。"说罢,脱下上衣,赤着身子,一手持锏,一手持缅刀,往荆棘丛中连砍带打而去。
云从也将霜镡宝剑拔出,口中喊道:"二弟莫忙,你那刀、锏没有我的宝剑厉害。"风子已开出了丈许长、二尺来宽一条路径,闻言回头说道:"哥哥你生长富家,不像我是个野人出身,宝剑虽快,招呼荆棘刺伤了你。那刺上还多有毒,不是玩的。由我一人来吧。"
云从因一路上劳累的事都是由风子去做,适才硬往榛莽中探路,险些为蛇所困,哪里过意得去。见风子不肯停手,便将行囊挂在一株古树上,手持宝剑追上前去。二人谁也不肯让谁。一个仗着天赋奇禀,皮糙肉厚,力大无穷,锏起处,荆断木飞,刀过去,榛莽迎刃而折。奋起神力,一路乱砍乱打,所向披靡。一个是手中有仙人所赐奇珍,漫说荆棘榛莽,就是间或遇上些成抱的灌木矮树,也是一挥而断。云从先时也知艰难,及见仙剑如此锋利,毫无阻隔,再不愿风子左劈右打,多耗气力,再三将他唤住,说道:"你这般傻来则甚?岂不是多费气力?莫如你我一左一右,并肩齐上。你我二人,一个用刀,一个用剑,也无须像你那般乱打乱砍。只各用刀剑,朝根上削去,就手挑开,岂不省事?"风子闻言,想了一想,觉得有理,仍恐云从在前,被荆棘伤了皮肉衣服,坚持和云从换了兵刃,他在前面,用剑将荆棘榛莽削断,由云从用刀锏去挑向两旁。云从强他不过,只得依了。当下二人三般兵器齐施,手足并用。约有个多时辰,竟然将那十多里的荆榛丛莽打通开来,到了风子所说的岩洞前面。风子这才唤住云从,请他在那岩洞口外等候,自己返回去取那行囊。这次往来容易,纵有一些没砍伐干净之处,也经不起风子健步如飞,纵高跳远,没有半个时辰,便将行囊取到。又寻了些枯木,做成火把,同往洞中穿行出去。那枯柴偏是有油质的木料,被昨夜雨水浸透,点了好一会才点燃,烟子甚浓,闻着异常香烈。二人觉得那柴香很奇怪,急于走出洞去,也未管它,且喜洞中并无阻拦,也没虫兽之类潜伏,不多一会,便到危峰下面。绕过峰去,忽见高岗前横。登岗一望,前面林中炊烟四起,火光熊熊,东一堆西一堆地约有数千余处之多,知是到了山寨。
云从猛想起来时曾向人打听过,说此山数百里荆榛丛莽,只中间有处地方,名叫鸦林砦。有不少山民野猓杂居,性极野悍,喜吃生人,浑身多是松香石子细砂遮蔽,不畏刀斧,厉害非常,汉人轻易不敢向此山深入。只有一个姓向的药材商人,因母亲是个山民,自幼学得土语,时常结了伴,带一些布匹、盐茶之类的日用品和他们交易,换了药材再往成都、重庆一带贩卖。指引途径的人,曾跟那姓向的走过,并且通过此山往峨眉朝过一回顶,所以对路径知道甚详。可惜在云从未到以前,那姓向的已往鸦林砦去了,否则他和山民的头子饿老鸦黑讫姥甚是交好,只须拿上他一件信物到了那里,不但毫无伤害,还能好好接待并护送过山等语。云从当时一则急于赶路,二则仗着风子一身本领,自己纵不敢说精通武艺,有那口霜镡剑,足可抵挡一切,既是虔诚向道,哪能畏惧艰险?便谢了那人指引,仔细问明了去路。
那人原也说,去时如果不畏蛇虎,到了那危峰下面,从另一条道走,虽是榛莽多些,却可绕开那座鸦林砦。想是合该生事,中途遇上狂风暴雨,将峰震塌一角,山洪暴发,断了去路,终于误打误撞地走到。因那人说除绕走另一条小路外,非由砦前通过不可,幸而来时备了礼物,准备万一遇上,以作买路之用。但愿那姓向的还留砦中未走,事便好办得多。当下和风子一商量,风子根本就没把这些山民放在心上,主张不必答理,随时留点神,给他硬绕过去。云从自是持重,再三告诫说:"强龙不斗地头蛇。如得了对方同意,第一可以问明真实的捷径。第二又省得时时提心吊胆。"
风子闻言,便道:"并不是我轻看他们。早先我娘在日,也和他们打过交道,土语也说得来几句。记得我那时打了野兽,换了盐茶,再和他们去换鹿角蛇皮,卖给药材客人。深知这些东西又贪又诈,一点信义都没有。打起来,赢了一窝蜂,你抢我夺,个个争先。别看他们号称不怕死,要是一旦败了,便你不顾我,我不顾你,脚不沾尘,各跑各的。这还不说。
再一被你擒住,那一种乞怜哀告的脓包神气,真比临死的猪狗还要不如。我看透了他们,越答理他们越得志。那些和他们交易的商人,知道他们的脾气,除了多带那些不值钱的日用东西外,一身并无长物,到了那里,由他们尽情索要个光,再尽情拣那值钱而他们决不希罕的东西要。一到之后,虽然变了空身,回去仍然满载。这些蠢东西还以为把人家什么都留下了,心满意足,却不知他们自己的宝藏俱已被人骗去。因此他们往来越久,交情越厚。我何尝不知这地方大险,但是既到这里,哪能一怕就了事?我们不比商人,假如我们送他们的礼物,当时固是喜欢,忽又看中我二人手持的兵器,一不给,还不是得打起来,与其这样,不如径直闯过去。他们如招惹我们,给他来一个特别厉害,打死几个,管保把我们看做天神一般,护送出境,也说不定。"云从总觉这样办法不妥,最不济,先礼后兵,也还不迟,能和平总是和平得好。商量停妥,因风子能通土语,又再三不让云从上前,便由风子拿了礼物,借寻姓向的为由,顺带拜砦送礼,相机行事。云从跟在身后,惟风子之马首是瞻,虽不放心,一则见风子平时言行虽是粗野,这次一上路却看出是粗中有细,聪明含蓄;二则想强也强不过去,自己又不通土语,只得由他。这半日工夫,二人俱都费了无穷气力,未免腹中饥渴。
先不让山人看见,择了一个僻静所在,取了些山泉、干粮饱餐一顿。一人身后背定一个小行囊。风子嫌那把缅刀太轻,不便使,便插在背后。一手持着那铁锏,一手捧定礼物,大踏步直往那片树林走去。云从手按剑把,紧随风子身后,一路留神,往前行走。从峰顶到下面,转折甚大,看去很近,走起来却也有好几里路。那条山路只有二尺多宽露出地面,除了林前一片广场没有草木外,山路两旁和四外都是荆棘蓬蒿,高可过头,二人行在里面,反看不见外面景物。
风子因知山民惯在蓬蒿丛中埋伏,狙击汉人,转眼就深入虎穴,自己虽然不怕,因为关系着云从,格外留心。走离那片广场约有半箭多地,猛见林中隐现出一座石砦,石砦前还竖着一根大木杆,高与林齐,上面蹲踞着两个头插羽毛的山人,手中拿着一面红旗,正朝自己这一面指点。回头一看,路侧蓬蒿丛中,相隔数丈之外,隐隐似有不少鸟羽,在日光之下随着蓬蒿缓缓闪动,正朝自己四面包围上来。知道那木杆定是山人了望之所,踪迹已经被他发现,下了埋伏,只须那木杆上两个山人将旗一挥,四外山人便会蜂拥而上。形势严重,险恶已极。反正免不了一场恶斗,惟恐来势太急,荆棘丛中不好用武。一面低声招呼后面云从留意,脚底加紧,往前急行,且喜路快走完。刚刚走出蓬蒿,忽地眼一花,蓬蒿外面猛蹿出数十个纹身刺面、身如黑漆、头插鸟羽、耳佩金环、手持长矛的山民,一声不响,同时刺到。
那些山人这头一下,并不是要将来人刺死,只是虚张声势,迫人受绑,拿去生吃。偏生风子心急腿快,见快走完蓬蒿,一望前面无人,便挺身纵了出去。却没料到蓬蒿尽处本是一个斜坡,山人早已蹲伏地上,一见人来,同时起立,端起长矛便刺。风子骤不及防,一见银光刺眼,数十杆长矛刺到,知道躲不及,急中生智,索性露一手叫他们看看。只灵机一动间,猛地大喝一声,右手铁锏护着面门,径直挺身迎了上去。两下都是猛势,只听扑通连声。那数十山人被风子出其不意,似巨雷一声大叫,心里一惊。再被这神力一撞,有的撞得虎口生疼,挤在一旁;力小一点的,竟撞跌出去老远。风子身坚逾铁,除衣服上刺穿了数十窟窿外,并未受伤。就在这众山民纷乱声中,喊得一声:"大哥快随我走!"早已一纵多高,出去老远。身才落地,便听一片铿锵咔嚓之声。回头一看,日光之下,飞舞起数十百道亮晶晶的矛影,身后云从早从断矛飞舞中纵身出来。风子一见大喜,连忙迎上前去,背靠背立定,准备厮杀。
忽听一声怪叫,由林中走出一个高大山人,身侧还随着一个汉装打扮的男子,正缓缓向前走来。那些山人俱都趴伏地上,动也不动。原来云从在风子身后,自从发现蓬蒿中的埋伏,好不提心吊胆。眼看一前一后,快将蓬蒿走完,猛听风子大喝,便知不好。刚要纵身出去接应,身才沾地,便听脑后风声,知道身后敌人发动。也顾不得再管前面,忙使峨眉剑法,缩颈藏头,举剑过顶,一个黄鹄盘空的招数,刚刚转过身来,不知那些山人从何飞至,百十杆长矛业已刺到面前,来势疾如飘风。休说以前云从,便是一月以前,云从剑法还未精熟时遇上,也早死在乱矛之下。云从见乱矛刺到,心中总是不愿伤人起衅,猛地举剑迎着一撩,脚底一垫劲,使了个盘龙飞舞的解数,纵起两三丈高。手中霜镡剑恰似长虹入海,青光晶莹,在空中划了个大半圆的圈子。众山民手中长矛,挨着的便迎刃而断,长长短短的矛尖矛头,被激撞上去,飞起了一天矛影。二人这一来,便将那些山人全都镇住。尤其见风子浑身兵刃不入,更是惊为神奇,哪个还敢再行上前。正在这时,山酋饿老鸦黑讫姥也得信赶来。云从见那山酋身侧有一个汉人随着,便猜是那姓向的。低声告诉风子留神戒备,切莫先自动手,等那汉人走到,再相机行事。那山酋和那汉人也是且行且说,还未近前,早有两个像头目的山人低着身子飞跑上前去,趴伏在地,回手指着二人,意似说起刚才迎战之事。那山酋闻言,便自立定,面现警疑之色,与那汉装男子说了几句,把手一挥。两个山人便低身退走开去。山酋依旧站住不动。那汉装男子却独自向二人身前走来。云从一见形势颇有缓和之兆,才略微放了点心。
那汉人约有四十多岁,相貌平正,不似恶人,身材颇为高大。走离二人还有丈许远近,也自立定,先使个眼色,忽然跪伏说道:"在下向义,奉了鸦林砦主黑神之命,迎接大神。
并问大神,来此是何用意?"云从方要答言,风子在云从身后扯了一把,抢上前去说道:"我是小神,是这大神的兄弟。因为奉了天神之命,要往峨眉会仙,路过此地。这些山崽子不该暗中来打我们。本当用我们的神锏神剑将他们一齐打死,因看在来时有人说起你是个好人,黑神又是条好汉子,现在送你们一点东西。只要黑神派人送我二人出境,多备好酒糌粑,便饶他们。"向义跪在地上,原不时偷看二人动作,一闻此言,面上立现喜色。忙在地下趴了一趴,将两手往上一举,这才起身去接风子手中礼物。口里却低声悄语说道:"砦中现有一个妖道,甚是可恶,现在出游未归。二位客人必被黑讫姥请往砦中款待,不去是看他不起,只是去不可久停,谨防妖道万一回来生事。"说罢,接过礼物,也不俟风子答言,径自倒身退去。走到那山酋面前,也是将两手先举了举,口里大声说了一套土语。山酋一见礼物,已是心喜。听向义把话说完,便缓缓走了过来,口里咕噜了几句。
那四外伏藏地上的众山民,猛地震天价一声呐喊,全都举着兵刃,站起身来。云从不知就里,不由吓了一大跳。还算风子自幼常和生熟山人厮混,知道这是山人对待上宾的敬礼,忙走上前,将两手举起,向众一挥,算是免礼的表示。同时对面黑讫姥也喝了一声,从虎皮裙下取出一个牛角做的叫子,呜呜吹了两下。四外山人如潮水一般,俱都躬身分退开去,转眼散了个干净。向义才引着黑讫姥,走近二人面前,高声说道:"我们黑神道谢大神小神赐的礼物,要请大神小神到砦中款待完了,再送上路。"风子答道:"我们大神本要到黑神砦中看望,不过我们还要到峨眉应仙人之约,不能久呆,坐一会便要去的。"向义向黑神讫姥叽咕了几句,黑讫姥向二人将手一举,便自朝前引路。由向义陪着二人,在后同行。风子、云从成心将脚步走慢,意在和向义道谢两句。却被向义使眼色拦住,低声说道:"山民多疑,砦中还有小人,二位请少说话。我们都是汉人。"云从、风子闻言,只好感谢在心,不再发言。一会进了树林,一看林中也有一大片空地,当中堆起一座高才及人的石砦。砦的四围,到处都是些三叉铁架,架下余火还未全熄,不时闻见毛肉烧焦了的臭味与酒香混合。砦门前站着两个山民卫士,也是纹身刺面,腰围兽皮,身材高瘦,相貌丑恶异常,一见人到,便自跪伏下去。快要行近砦前,忽然砦中跑出一个小道士来,与黑讫姥各把手举了一下。猛一眼看见向义陪着两位生客在后,好似十分诧异。向义忙将双方引见道:"这二位和令师徒一样,俱是大神,要往峨眉会仙,被黑神请至砦中款待,并不停留,少时就要走的。"
那小道士看去只有十七八岁,生就一张比粉还白的脸,一脸奸猾,两眼带着媚气,脚底下却是轻捷异常。听向义说头两句,还不做声。及闻二人是往峨眉会仙,猛地把脸一沉,仔细打量了二人两眼,也不容向义给双方引见,倏地回转身,往砦中走去。向义脸上立现吃惊之色。二人方暗怪那小道士无礼,黑讫姥已到砦前,回身引客入内。二人到此也不再作客套,径直走进。
那砦里是个圆形,共有七间石室。当中一间最大,四壁各有一间,室中不透天光,只壁上燃着数十筐松燎,满屋中油烟缭绕,时闻松柏子的爆响,火光熊熊,倒也明亮。室当中是一个石案,案前有一个火池,池旁围着许多土墩,高有二尺,墩旁各有一副火架钩叉之类。
黑讫姥便请二人在两旁土墩落座,自己居中坐定,向义下面相陪。刚才坐定,口中呼啸一声,立刻从石室中走出一个山婆,便将池中松柴点燃,烧了起来。黑讫姥口里又叫了一声,点火山婆拜了两拜,倒退开去。紧跟着,四面石室中同时走出二十多个山女,手中各捧酒浆、糌粑、生肉之类,围跪四人身侧,将手中东西高举过头,头动也不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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