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埃穆艾!”她身后有人阴桀大笑,李怒只觉身子一轻,一条硕壮臂膀从后抄起她的腰,横放在鞍上,追着前面的匈奴人而去。
“哥——”李怒的呼救猛地断绝。
陆过看得清楚,大吃一惊,高声大叫那边杀得兴起,尚未察觉的李师:“你妹妹被掠走了!”
“什么?”李师一怔,见陆过翻身上马疾追下去,连忙策马赶来,不刻与他并驾齐驱“喂,你说什么?”
陆过指着稍稍落后于众匈奴的那骑,道:“你妹妹被他们掠走了!”
“畜生——”李师双眦欲裂,大吼着猛挥了一下手中的长剑“等老子要你们一家狗命。”
李师的马快,后来居上将陆过甩在后面。陆过忧心如焚,狠狠鞭马,眼见与匈奴的距离越来越远,当机立断从身后卸下仁义弓。李师正回过头看见,叫道:“这么远也射?误伤了我妹妹,我和你没完。”
“少罗嗦!”陆过怒吼一声,竟涌力将仁义弓开满,眼中盯着那骑微露红衫的背影,手指一松,金弦翁然震得他浑身颤抖,那抹黑翎似乎还在金色的风中微微飘摆了一下,只瞬间匈奴骑手的背影便顿了顿,从马背上摔了下来。红衫少女轻灵地长身而起,翻到鞍上,向南驰回。余下的匈奴士兵勒住马怒骂,似乎忌惮陆过的弓法,也没有追。
陆过这时才觉双臂酸涨,早已余力用尽。右臂上被匈奴冷箭擦破的伤口静静地淌着鲜血,浸透战袍。他慢慢勒住缰绳,将胳膊揣到衣襟里。李怒停马在他面前,擦拭着嘴角边的血迹,笑道:“多谢了。”
“不”陆过有点口吃地道,他觉得自己定是痛得连话也说不出了。
李怒的眸子仍是转得快活“你的弓法极好,可惜马太慢了。”她抬了抬下巴,道“回去吧。”
迎面黑压压一票人马狂奔而来,领头的竟是胡老伯。众人见他们平安无事,都松了口气,相问之下才知道,过马河以北最近多了百多匈奴盘踞,首当其冲的是吕家,胡老伯得了探报,领着几个牧场的六十多个伙计赶来援手。众人议论纷纷,胡老伯望着陆过揣在怀里的手臂,狠狠点了点头。
日头渐沉,此处不可久留,牧民们帮着吕家拆去帐篷,治疗伤患,掩埋尸体,拖着辎重向南回撤,途中回合了吕家的马群,天黑后在河边扎营。陆过取水擦清伤口,原本不深的口子,因为用力过度,崩得血肉模糊,更不用说精疲力竭,眼睛也睁不开了,才睡了一会儿,便觉有人踢动自己身体。
“吃了饭再睡!”李怒托着晚饭进来道。
“累坏了吧?”吕彤道“到底不比我们草原上铁打的汉子。”
陆过坐起身来,旁边已坐了一屋子的人。有个七八岁的男孩子双眼放光,盯着仁义弓猛看。
“你就是小伍子了?”陆过笑问。
那孩子红着脸一笑,钻到吕彤的怀里。
吕彤道:“将军,今天要不是多亏了你,且不知会死多少人,我还没道声谢,你怎么可以倒头就睡?”
陆过笑道:“匈奴不料我们设伏,原是我们捡了个便宜,今后再不能如此行险。”
吕彤道:“用不着啦,我想好了,我牧场里的马,就照五两一匹的价钱卖给朝廷,自己回县城宅子里住。匈奴一天不灭,我等一日不得安生,何必计较几千两银子?”
胡老伯道:“你这老鬼,为什么要抢了我的话说?陆将军,我胡某人别的没有,好马倒有千匹,远比这老鬼的马壮,朝廷打仗且牵了我的马去用。”
陆过笑道:“两位,六两的价钱是议好了的,不要客气。两位都是重气节的英豪,陆某在此多谢了。”他起身一揖到地,被吕彤伸手拦住。
其它牧民也道:“既然胡、李、吕三家都答应献马,我们也没什么好说的。只是我们小本经营,比不得他们大户。将军说战后朝廷会归还马匹的银两,可是当真?”
吕彤道:“各位,我虽然是个粗汉,却也是生意人。我做这笔买卖,不为别的——陆将军说的话,我信得过。他豁出自己性命不要,飞箭先来救我,我吕彤瞧得清楚。这样的汉子,难道不是诚信之人么?”
众人都在喝彩,陆过不料这么快就大事商定,兴高采烈地喝了几杯,闹到夜半实在难以支持。牧民们尽兴而归,扯开嗓子围着篝火歌唱。吕彤和胡老伯还在抬杠,气哼哼道:“你家的母马拐了我的马,生的良驹都被你占去,这笔帐我还没跟你算呢!”
“嘿嘿,”胡老伯脸上泛着红光“不提这个也罢,你儿子拐了我大闺女做了媳妇,我却说什么没有!小伍子,外公家里大,回去跟外公住,你黑子哥哥等着你去玩呢!”
李怒扑哧一笑,赶了两个老头出去,在外边静静替陆过放下帘子。篝火被隔在外面,帐篷里又是一暗,李师瞪大眼睛仰面朝天躺着。陆过透了口气慢慢道:“今天,是我第一次杀人。”
李师默默眨了会儿眼睛,在欢快的歌声中翻了个身“我也是。”
此后一个月里,陆过、李师连同胡、吕两家的东主伙计四处奔走,劝说牧民献马参战。八月头上,各处牧场便陆续回撤至白羊府内,将马匹交入白羊牧苑,陆过命同来的参事调了人,把牧民所献逐一登记在册,除去种马、马驹等,最后陆过在白羊征得的战马共有两万五千多匹。剩下的,只是银两这一件事了。陆过抽空关上门,独自取出皇帝的密旨,解开明黄的油缎套子,里面先落出了一封书信,信封上字迹端正,却浸透冷然的寒意。
“白羊州盐政?”陆过一怔,再展开密旨卷轴,仔细观看,更是大惑不解。
次日连同了参事和李师,陆过来到白羊州盐政衙门,求见盐政徐累。李师不是官场上的人,把三人马匹拴在桩上,便走到树阴底下抱着剑等候。才小半个时辰,徐府正门大开,徐累恭恭敬敬送了陆过出来。宾主客套一番分手告辞。
“怎么样?”李师问。
陆过皱眉道:“银两已有了。”
“十五万两?”
“正是。”
李师也咂舌道:“我糊涂了。这买马一事与盐政何干?十五万两说给就给,一点也没含糊么?”
陆过摇头道:“我也不明白,只怕问了六爷才知道。”他命参事带着徐累的银票,去钱庄调齐银两,明日起向牧民支付征马银,自己便和李师出城前往白羊牧苑。行到途中,忽见西边飞尘冲天,黑压压的马群顷刻到了眼前。陆过和李师驻马一边相让,三千多匹马潮水般奔腾,年轻牧民往来奔驰,清亮的吆喝从荡人心魄的马蹄声中透出来,手中的鞭子打着转在空中噼啪脆响。一个彪悍青年转脸望着陆过,石雕般英俊坚韧的脸上突然绽开大笑,向他们挥手“哎——”
“哎——”李师也兴高采烈地摆动胳膊。
远处一个圆脸的少年更是发疯似地在漫天尘土中挥手欢笑。
“认识?”陆过问。
“呵呵,怎么不认识?那孩子是我兄弟乐子儿。”
“另一个呢?”陆过觉得自己好像不喜欢那个英俊青年,懒洋洋地问了一句。
李师笑道:“那是陶铮,过两天他便和怒儿成亲了。”
“是、是吗?”陆过被灰尘呛得咳了一声。
李师仔细地打量他的脸“你怎么了,嘴唇也是白的。”
陆过笑道:“我的伤口痛。”
“少来吧你!都好了一个月了。”李师也笑了。
八月二十二,李家的大小姐怒姑娘出阁的好日子。草原上的亲朋好友聚在陶铮簇新的雪白帐篷前,在夕阳下高唱赞歌,新娘从西骑马徜徉而来,犹如晚霞拂地。陶铮揭盖头的双手不住颤抖着,惹得众人一阵大笑。李怒绯红脸庞上漆黑的眼睛慢慢抬起来的那瞬,陆过就知道,今天必定要醉了。烈酒烧喉,心痛欲裂,让他不知何时离开了热闹的人群,伸开四肢仰面躺在地上,芳草带着天空无垠的气息,让他倍感孤单。
“在这儿干什么呢?”李师手里提着酒壶坐在他身边,凝望银河。
陆过道:“不成了,我已闻不得酒气了。”
“南蛮子!”李师笑了起来。
远处仍是歌声不断,李师仰头又干一杯。“我说陆过,”他道“明儿我们就回京了,你可有什么要紧事还没办成的么?”
陆过想了想,摇头道:“没有,白羊的事都办完了,不必再留。”
“听你口气巴不得早些走似的。”李师略有不豫之色。
“我是南蛮子,”陆过道“你知道的。”
李师呵呵地在笑,只是自那之后,再也没有嘲笑他是南方人,以至陆过觉得回程的一路上竟有些心虚和无趣。
九月初九,重阳。皇帝侍奉太后登城北玉指山礼佛,朝中府寺部院大员均都随行。陆过才回京,以为今日得闲歇假,却不料一早收着了辟邪的贴子,忙驱马至飘夏桥赴约。伙计殷勤地接了缰绳去拴马,陆过抬头,辟邪已在暑楼顶层的窗口看着他微笑。
“好马!”辟邪一见他便赞道。
李师也在座等着,道:“那是我妹妹的马,陆过原来的那匹又老又丑,不像话,我妹妹受了他的恩惠,便送他骏马还情。”
“陆兄此行顺利,差办得极好,皇上都甚是嘉许,陆兄一战成名,今后飞黄腾达,可喜可贺。”
“公公取笑在下了。”陆过道。
辟邪举杯道:“重阳登飘夏,青云瞰京华。说的就是陆兄今日的得意,且干了这杯。”
三人入席,陆过道:“有几件事,在回明兵部之前,想先请教公公。”
“哦?”辟邪用帕子捂着嘴嗽了一声,笑道“不敢当,陆兄的见解总是高明的,我在此领教。”
陆过从怀中取了个折子给辟邪道:“公公请看。”
辟邪飞快地读完,微笑道:“茶马制?”
“正是。”陆过指着李师道“还是多亏了他。她妹妹李怒成亲那天,白二哥也来道贺,他驮的都是中原多峰一带的粗茶,一问之下才知道西北诸国素喜中原茶,每七十斤便可换得一匹中马。我想,匈奴之战迫在眉睫,国家财赋大半尽于用兵;中原国库空虚,但茶还是要多少有多少,如与西蕃易马,这大半年内又是万匹良驹入苑,岂不是好事?”
辟邪点头道:“甚好!这个折子我留着。陆兄再另拟一个,呈给兵部翁大人。”
“是。”
辟邪将折子揣到怀里,另拿了本册子出来,递给李师“我最近忙,你留在京中,好好练练这上面的内家心法,到时我还等你大放异彩呢。”
李师当着陆过的面翻了翻,陆过只见上面图多字少,却笔笔清冽无情,心中一动,再见李师翻到最后,却显那笔力不足,气势散漫。辟邪猛嗽了一阵,小顺子端水过来伺候。
李师道:“这便是你的字了,怎么越写越差?”
辟邪笑道:“呦,对不住。”
小顺子趁辟邪忙着喘气,怒道:“你真是个不识好歹的,师傅卧病之际还连夜为你赶出这本书来,你还嫌这个嫌那个。你却不知师傅咳到最后,连笔也拿不住了么?”
“你罗嗦什么?”辟邪有点恼怒了,呵斥了小顺子一句。
李师道:“生病就要躺着,他自己不知保重,要谁来可怜他?”
小顺子已气白了脸,辟邪也不理他们,陆过忙岔开话道:“这是白羊州盐政徐累致公公的信件。在下还有一事不明,征马是朝廷的事,银子为何要盐政私产里捐出来?”
辟邪笑道:“将军有所不知,白羊地方上,盐政历来是最肥的差。课税到了他手里,先不忙着解上京,拿这些银子放利,一年里少说也有近十万的入项。白羊州内五家钱庄,七家当铺,都是徐累用皇上的银子开起来的。眼见他富得脑满肠肥,这征马银,不找他要找谁要?”
陆过讶然道:“这种贪官,为何不禀明皇上,索拿治罪?”
辟邪道:“他年年解到库里的银子分文不少,就是了。再者,国库里的银子再多,不过是白放在那里生霉落灰,有什么益处?倒不如让这些敛财贪官拿去经营,有用时皇上再要回来。万岁爷是个明眼的君主,现在大敌当前,没空和他们计较,等过些年这些个贪官污吏难免抄家灭门的下场,届时银子连本带利都回来了,不知是多少收益呢!”
“啊?”陆过震惊之下啼笑皆非,道“我明白了。”
“这也是权宜之计,照万岁爷的脾气早就要你带兵抄了徐累的家,还颁旨嘉奖他拿银子出来体恤朝廷?可当官的,哪个没做过亏心事?现今这个局面,一举杀伐之旗,逼急了大臣,朝中大乱,还说什么北伐匈奴?”
“是。”
辟邪将信递给小顺子“拆开看看。”
信封中别无他物,只有一张两万两的银票落在桌上,辟邪哧地一笑“敢情十五万两还没有动其根本。”他拈起银票,送到陆过眼前。
“这是做什么?”陆过惊道。
“你还欠着白羊百姓十五万两白银,皇上可没有旨意要朝廷替你还这个人情啊?”
陆过惭道:“公公知道了?”
“万岁爷看了你的密折,也体谅你的苦衷。不用这种手段,他们怎么会献马出来。”
李师正埋头看书,这时嗯了一声,突然道:“陆过,你说仗打完了朝廷会还债,原来是骗人的?”
辟邪冷笑道:“骗你们?区区十五万两银子,就算朝廷没有,不见得难得倒我了。”
“公公!”陆过道。
辟邪摆了摆手“这件事没什么大不了,我会替陆兄撑着。明日且等着乾清宫叫罢,万岁爷还有些话要问你呢。”
陆过有他这句话便放了心,次日等到皇帝召见,翁直也在场。皇帝说了些嘉许的话,问道:“别的都好,只擅自调兵这一件,还是要问你。”
“是,臣调兵之前未得兵部准许。八月中,白羊牧户缴马入苑,一时马有上万,远近却无重兵驻守。臣恐匈奴骚扰打劫,擅自调了白羊州一千官兵守护白羊牧苑。臣擅作主张,罪该万死,皇上降罪。”
“卿何罪之有?”皇帝笑道“翁卿才刚还赞你道当机立断,有大将风度,再者事后即时通报兵部,并无不妥。这里要问你的是,匈奴大军现正在贺里伦,你说的,又是哪路的人?”
“这些是匈奴的散兵游勇,白羊之北大约共有六股百人部族,每月里总有上百匹马为他们所掠,甚是扰民。”
皇帝道:“翁卿今日的折子要议‘茶马制’,朕觉得很好。与西蕃诸国开市易马,难保小股匈奴不南下骚扰。朕要遣兵马维护茶市,输送马匹,多少人马为宜?”
陆过见翁直老实不客气地将自己的“茶马制”占作己有,虽有些不高兴,但知道为将之道,决不可与上司争功,故神色不变道:“如今匈奴不成气候,三千骑兵足矣。”
翁直道:“甚妥。”
皇帝点头“那么,此事翁卿即刻着人去办,调动三千骑兵出白羊扫荡小股匈奴,户部须在十月中征齐课茶,供兵部调用,不得有误。”
翁直道:“皇上,这三千人马,由谁领兵好?臣举荐陆过。”他这是在还陆过的情,不料皇帝摇了摇头,吉祥会意,从奏案上拿了个名册给翁直。
皇帝道:“前一阵子看你兵部的考绩,朕圈了这些人,里面也有陆过,你发兵部的文书,将这些将官在正月过后调入京城候旨。”
翁直接过名册发了会儿呆。皇帝又接着道:“再有,你命各道各府参将,举荐标下得力的将士,两者对照,有未列在朕名册上的,禀于朕知。”
“是。”翁直被皇帝几道口喻搞得应接不暇,跪安后问陆过道:“你看万岁爷是什么意思?”
“下官愚昧,焉知圣上心意?大人想要知道的确切,倒不如问问内书房的辟邪了。”
“说的不错。”翁直点头,找了小太监打听。
那小太监却笑道:“大人,真是不巧,奴婢六师叔昨儿晚上就病倒了,奴婢才刚奉万岁爷旨意去问,说是要歇好一阵呐。”
陆过才知道辟邪在飘夏楼所说的“忙”是什么意思。出得宫来,牵了马缓行,摸着马颈光滑如丝的鬃毛,心里有些感激辟邪为皇帝拟定的那个名单——他实在不愿再回到那片夕阳如画的草原上去。虽然此时相伴自己左右的,是李怒出嫁时的座马,但自己总在拼命遗忘那艳夺明霞,美目飘飞的一刻。
——白羊的草原,他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