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站着无数的人,等着看这场热闹。那贡院门外早屯着无数的报喜的报子,这班人都是老早花了重价买转里面的书办,到填榜时候,拆出一名来,就透出一个信去。他接着便如飞去报,图的是本家先一天得信,他多得几贯赏钱。
不一时,预备齐集,点鼓升堂。主考才离了衡鉴堂,来到至公堂合监临相见。各官三揖参谒已毕,便有内帘监试领了内帘承值官吏,把取中的朱卷送到公案上,先把五魁的魁卷放在当中,又把第六名以下的中卷一束束挨次摆得齐整,然后才把那束备中的卷子另放一处。向例填榜是先从第六名填起,全榜填完了,然后倒填前五名。这个原故,只在这儿女英雄传安老爷中进士的时候已经交代过了,此时不须再赘。
当下只见那位大主考归坐后,把前五魁魁卷挪了一挪,伸手先把那中卷里头一本第六名拿起来,照号吊了墨卷,拆开弥封。拆出来大家一看,只见那卷面上的名字叫作马代功,汉军正白旗人。原来这人的乃翁作过一任南监掣,他本身也捐了个候选同知,其人小有别才,未闻大道。论他的才情,填词觅句无所不能,便是弄管调弦也无所不会,是个第一等轻薄浮浪子弟。却正是那位汉监临大人当日未发以前、来京就馆时候教过的一个最得意的阔学生。如今见第一卷取中的便是他,不禁乐的掀须大叫道:“易之中了!这个正是我的学生,聪明无比!他家要算个大族。他的表字易之,别号叫作篑山。
不惟算得他们旗人中第一个名家,竟要算北京第一个才子。三位老前辈今日取了这个门生,才叫作‘名下无虚,主司有眼’,可称双绝。不信,等他晋谒的时候,把他那刻的诗集要来看看,真真是杜、李复生,再休提甚么王、杨、卢、骆。”
恰好这卷正是那位类主政荐的,那位大主考方公取中的,听得这话也十分得意,便道:“这所谓‘文有定评’了,可见我这双老眼竟还不盲。”
说着,那位监临大人便把他的朱卷捧在手里,吟哦他那首排律的诗句。这个当儿,那边承书中签的两个外帘官早已研得墨浓,蘸得笔饱,等着对过朱墨卷,便标写中签。不想得那位监临大人看着那本卷子,忽然地嚷起来道:“慢来!慢来!为啥了?他这首诗不曾押着官韵呀!”
方老先生听了,也觉诧异,说:“不信有这等事!想是誊录誉错了,对读官不曾对得出,也不可知。”急急的把墨卷取过来,亲自又细细的对了一番,可不是忘了押官韵了是甚么呢!怔了半日,倒望着大家道:“这便怎样?啥偏偏的又是个开榜第一人!不但不好将就,而且不便斡旋。此时再要把通榜的名次一个个推上去,那卷面上的名次都要改动,更不成句话说了。不么,我们就向这备卷中对天暗卜一卷,补中了罢。大家以为怎样?”众人连说:“言之有理。”说着,大家都站起来。
那大主考便打开那一束备中的卷子,挑出几本合字号的来搁在一处,立刻秉了一片为国求贤的心,必诚必敬,望空默祝了一遍。先用右手把那挑出来搁在一处的几本备卷抖散了,他的左手还有些信不过他的右手,又用左手掀腾了一阵,暗中摸索出一本来,一看,正是那位娄主政力争不退的“成字六号”那一卷。连忙叫了坐号,调了墨卷来,拆开弥封一对,只见那卷面子上写的名字正是“安骥”两个字。大家看了那个“骥”字,才悟到那个表字易之、别号篑山的马代功,竟是替这位不称其力称其德的良马人代天功,预备着换安骥来的。只可怜那个马生,中得绝高,变在顷刻,大约也因他那浮浪轻薄上,就把个榜上初填第一名暗暗的断送了个无踪无影!此时真落得“为山九仞,功亏一篑,止,吾止也”了。
这等看起来,功名一道,岂惟科甲,便是一命之荣,苟非福德兼全,也就难望立得事业起!不然,只看世上那班分明造极登峰的,也会变生不测;任是争强好胜的,偏逢用违所长。甚至眼前才有个转机,会被他有力者夺了去,头上非没个名器,会教你自问作不成。凡事固是天公的游戏弄人,也未必不是自己的暗中自误!然则只吾夫子这薄薄儿的两本论语中“为山九仞”一章,便有无限的救世婆心,教人苦口。其如人废而不读,读而不解,解而不悟,悟而不信何?
闲话少说。却说至公堂上把安骥安公子取中了第六名举人,占了先声。当下那班拆封的书吏便送到承书中签的外帘官跟前,标写中签。那官儿用尺许长寸许宽的纸,笔酣墨饱的写了他的姓名旗籍。又有承值宣名的书吏,双手高擎,站在中堂,高声朗诵的唱道:“第六名安骥,正黄旗汉军旗籍庠生。”唱了名,又从正主考座前起,一直绕到十八位房官座前,转着请看了一遍。然后才交到监试填榜的外帘官手里,就有承值填榜的书吏用碗口来大的字照签誊写在那张榜上。此时那位娄主政只乐的不住口的念诵:“有天理!有天理!”他此时痛定思痛,想起那日梦中那位老者说的“他名字已经大书在天榜上了”这句话来,益发觉得幽暗之所,没一处不是鬼神;鬼神有灵,没一事不上通天地,煞是令人起敬起畏。
书中且言不着场里填榜的事。却说场外那一起报喜的,一个个搓拳抹掌的都在那里盼里头的信,早听得他们买下的那班线索隔着门在里面打了个暗号,便从门缝中递出一个报条来,打开看了看,是“第六名安骥”五个字。内中有个报子,正是当日安老爷中进士的时候去报过喜的,他得了这个名条,连忙把公子的姓名写在报单上,一路上一个接一个的传着飞跑。那消个把时辰,早出了西直门,过了蓝靛厂,奔西山双凤村而来。这且不表。
再说安老爷自从得了初十揭晓的信息,便虑到这日公子倘然一个不中,在家面面相觑,未免难过;又有自己关切的几个学生,也盼早得他们一个中不中的确信。只是住得离城迷叮既不好遣人四处打听,便是自己进城候信,又想到太太、媳妇在家,也是悬望。正在为难。恰好这班少年从出场起便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到了这日,那里还在家里坐得住?因是初十日出榜,先一日准可得信,便大家预先商量着在内城、西山两下相距的一个适中之所,找了座大庙。那庙正是座梓潼庙,庙里也有几处点缀座落。那庙里还起着个“敬惜字纸”的盛会,又存着许多善书的板片,是个文人聚会的地方。
是日也约了安公子一同在那里舒散一天,作个“题糕雅集”便借此等榜。
公子回知了父亲,安老爷也以为可。他到了重阳这日,早起吃了些东西,才交巳正,便换了随常衣裳,催齐车马,见过堂上,回明要去。安老爷嘱咐他道:“你只顾去,大家谈谈倒好消遣。家里得了信,自然给你送信去。倘然你那里得了信,就即刻回来。如果两地无信,像你这样年纪,再多读两年书,晚成两年名,也未始非福。”公子也领会得这是父亲虑到自己不中先慰藉一番的苦心,只聚精会神答应,不遑他顾。
倒是安老爷只管说着话,耳轮中却听得二门外一阵人语嘈杂,才回头要问,只见张进宝从二门跑进来,华忠、随缘儿父子两个左右架着他的膀于,他跑得吁吁带喘,晋升等一干家人也跟在后面。安老爷正不知甚么事,只见张进宝等不及到窗前,便喘吁吁的高声叫道:“老爷、太太天喜!奴才大爷高中了!”安老爷算定了儿子这科定不得中的,便是中,也不想这时候便有喜信。听了这话,也等不得张进宝到跟前“阿”了一声站起来,发脚就往院子里跑,直迎到张进宝跟前,问道:“中在第几名?”那张进宝是喘得说不出话来,老爷便从他手里抢过那副大报单来,打开一看,见上面写着“捷报贵府安老爷,榜名骥,取中顺天乡试第六名举人”下面还写着报喜人的名字,叫作“连中三元”安老爷看了,乐得先说了一句:“谢天地!不料我安学海今日竟会盼到我的儿子中了!”手里拿着张报单,回头就往屋里跑。
这个当儿,太太早同着两个媳妇也赶出当院子来了,太太手里还拿着根烟袋。老爷见太太赶出来,便凑到太太面前道:“太太,你看这小子,他中也罢了,亏得怎么还会中的这样高!太太,你且看这个报单。”太太乐得双手来接,那双手却摸着根烟袋,一个忘了神,便递给老爷;妙在老爷也乐得忘了神,就接过那根烟袋去,一时连太太本是个认得字的也忘了,便拿着那根烟袋,指着报单上的字,一长一短念给太太听。还是张姑娘看见,说:“哟!怎么公公乐的把个烟袋递给婆婆了?”只这一句,他才把公公、婆婆倒了过儿了!
何小姐这个当儿积伶,听见,连忙拉了他一把,悄悄儿的笑道:“你怎么也会乐的连公公、婆婆都认不清楚了?”张姑娘才觉得这句话是说拧了,忍着笑,扭过头去用小手巾捂着嘴笑,也顾不得来接烟袋。何小姐早连忙上去把公公手里的烟袋接过来,重新给婆婆装了烟袋;不想他比张姑娘拧的更拧,点着了,照旧递到公公手里。安老爷道:“我可不接了!”
他这才大笑。一时大家乐的,就连笑也笑不及。老爷还在那里讲究,说:“怎的十名以前难得有一两个旗人,而且这第六名便算个填榜的头名。”太太同两个媳妇听着,只是满脸堆欢,不住口的答应。
这个当儿,只不见了安公子。你道他那里去了?原来他自从听得“大爷高中了”一句话,怔了半天,一个人儿站在屋里旮旯儿里,脸是漆青,手是冰凉,心是乱跳,两泪直流的在那里哭呢!你道他哭的又是甚么?人到乐极了,兜的上心来,都有这番伤感。及至问他伤感的是甚么?他自己也说不出来。何况安公子伦常处得与人不同,境遇历得与人不同,功名来得与人不同,他的性情又与人不同,此时自然应该有这副眼泪。
却说他一时恐怕满面泪痕惹得二位老人家伤感,忙叫柳条儿拧了个热手巾来擦了擦脸,便出去让父母进屋子歇息。安老爷、安太太这才觉出太阳地里有些晒得慌来。大家才进屋子,便见晋升手里拿着两副全帖进来,回说:“老少程师爷给老爷、太太道喜,说了且不惊动等老爷闲一闲再请见。奴才都道答过了。”说完,又回说:“张亲家老爷听见信,回家换衣裳去了,大约少刻就进来。”安老爷听见,便叫:“把帽子拿出来预备着。”
原来安老爷虽止一个七品头衔的“金角大王”看着这顶丈夫之冠却极郑重。平日都是太太亲自经理,到了太太十分分不开身,只那个长姐儿偶然还许伺候戴一次帽子,此外那班小丫头子道他脏手净手,等闲不准上手,其余的仆妇更不消讲了。到了那个长姐儿伺候老爷戴帽子,款式也最大有讲究。讲究不搦顶子,不搦帽沿儿,只把左手架着帽子,右手还预备着个小帽镜儿。先把左手的帽子递过去,请老爷自己搦着顶托儿戴上,然后才腾出左手来,双手捧着那个帽镜儿,屈着点腿儿,淖诺阊儿,把镜子向后一闪,对准了老爷的脸盘儿,等老爷把帽子戴正了,还自己用手指头在前面帽沿儿上弹一下儿,作足了这个“弹冠之庆”他才伸腰迈步撤了镜子退下去。这一套仪注,要算他个拿手。
谁知那日正值老爷叫预备帽子,他偏不在跟前。你道今日这个日子长姐儿怎的会不在跟前?原来他从安老爷会试那年,便听得第二日出榜,果然中了,头一日就可得信。算计着大爷这次乡试明日出榜,今日总该有个喜信儿,他可没管举场离双凤村有多远。从半夜里就惦着这件事,才打寅正他就起来了,心里又模模糊糊记得老爷中进士的时候,是天将亮报喜的就来了,可又记不真是头一天是当天,因此从半夜里盼到天亮,还见不着个信儿,就把他急了个红头涨脸。及至服侍太太梳头,太太看见这个样子,问道:“你这是怎么了?”
他只得说:“奴才有点儿头疼,只怪晕的,想是吃多了。”太太平日又最疼这个丫头,疼的如儿女一般,忙伸手摸了摸他的脑袋,说:“真个的,热呼呼的。你给我梳了头,回来到下屋里静静儿的躺一躺儿去罢,看时气不好。”他听了这句,心里先有些说不出口的不愿意,转念一想:“倘然果的没信了,今日这一天的闷葫芦可叫人怎么打呀!倒莫如遵着太太的话,睡他一天,倒也是个老正经。”因此扎在他那间屋里,却坐又坐不安,睡又睡不稳。没法儿,只拿了一床骨牌,左一回右一回的过五关儿,心里要就那拿的开拿不开上算占个卦,不想一连儿三回都没拿开。
他正在有些烦闷,不想这个当儿,他照管的一个小丫头子叫喜儿的,从老远的跑了来,叫道:“长姑姑!长姑姑!”一句话不曾说出来,他便说道:“一个女孩儿家,总是这样慌里慌张,大声小气的!你忙的是甚么?”把个小丫头子说的撅着嘴不敢言语。他才问道:“作甚么来了?”那喜儿才说:“张爷爷才进来说,大爷中了!”这一句,他可断断在屋里圈不住了,忙忙的匀了匀了粉面,抿了抿油头,又多带了几枝簪子棒子,另换了几件衫儿袄儿,从新出来。来到上屋,恰好正是安老爷叫他拿帽子的那个时候儿。
太太见他来了,说:“你这孩子,怎么又跑出来了?”他笑嘻嘻的回道:“家里这个样儿大喜的事,奴才就怎么病,也该扎挣着出来。”安太太益发觉得这个丫鬟心肠儿热,差使儿勤,知机懂事,便道:“很好。老爷要帽子呢。”他答应一声,兴兴头头的进了屋子,举着帽子、镜子出来。出了屋门儿,就奔了大爷跟前去了。大爷只道他要叫自己转递给老爷,才接到手里,早见他屈着身子往下就了一就,双手捧着帽镜儿,对准了公子那副潘安、宋玉般有红似白的脸儿,就想伺候着大爷往脑袋上戴。及至看见大爷戴着帽子呢,他才悟出是失了点儿神。幸而公子是个老成少年,更兼老爷是位方正长者,一边不甚着意,一边不曾留心。事有凑巧,这个当儿,人回:“张亲家老爷进来了。”老爷道:“你就给我罢,又何必转大爷一个手?”公子趁这句话,便替他把帽子递过去。老爷忙的也不及闹那套戴帽子的款儿,急急的戴上,便迎接张亲家老爷去。那长姐儿只就这阵忙乱之中,拿着镜子一溜烟躲进屋里去了。
却说张亲家老爷进来,一面作揖道喜,说道:“亲家老爷,亲家太太,大喜!这是你二位的德行,我们姑爷的学问,我们这位何姑***福气,连我闺女也沾了光了。”安太太道:“这是他们姐儿俩的造化,亲家老爷也该喜欢,怎么倒这么说!”安老爷道:“都是你我的儿女,你我彼此共之。”
却说公子这日要上梓潼庙,原穿着是身便服,因听见泰山都换了袍褂进来了,自己也忙着回家换衣裳。张姑娘便赶过去打发他穿。这个当儿,张亲家老爷见过何小姐,才要找女儿、女婿道喜,不曾说得出口,只听舅太太从西耳房一路叨叨着就来了,口里只嚷道:“那儿这么巧事!这么件大喜的喜信儿来了,偏偏儿的我这个当儿要上茅厕,才撒了泡溺,听见,忙的我事也没完,提上裤子,在那凉水盆里汕了汕手就跑了来了。我快见见我们姑太太。”
安太太在屋里听见,笑着嚷道:“这是怎么了,乐大发了?这儿有人哪!”说着,早见他拿着条布手巾,一头走,一头说,一头擦手,一头进门。及至进了门,才想起姑老爷在家里呢,不算外,还有个张亲家老爷在这里。那样个敞快爽利人,也就会把那半老秋娘的脸儿臊了个通红!也亏他那敞快爽利,便把手里的手巾撂给跟的人,绷着个脸儿给安老爷道了喜,便拉着他们姑太太道:“妹妹,这可是你一辈子第一件可喜可乐的事。你只说我乐大发了,你再不想,你们都是一重喜,我是三重喜:也算得我外外中了,也算得我女婿中了,你们想我这个外外、这个女婿,还不抵我一个儿子吗?可不是三重喜?你们怎么怪得我乐糊涂了呢!”安老夫妻听了大乐。
安老爷那等一个不苟言不苟笑的人,今日也乐得会说句趣话儿了,便说道:“‘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圣门绝无诳语。大姐姐,你可记得那日我说那出起兵来‘卧不安枕,食不甘味’的话,你只道‘不信出兵忙的连茅厕都顾不得上’?你今日遇见这等一件乐事,也就乐得茅厕也顾不得上了。可见性情之地,是一丝假借不来的!”
说得轰堂大笑,他自己也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这阵大乐,大家始终没得坐下。他才给张亲家老爷道喜,正要找张太太道过喜,好招呼他小夫妻三个。满屋里一找,只不见这位张太太,因问:“张亲母呢?我洗手的那个工夫儿他都等不得,就忙着先跑了来了,这会子又那儿去了?”安太太道:“没见过来,必是到小子屋里去了。”说着,公子换了衣裳,同张姑娘一齐过来。问了问,说:“不曾过去。”张姑娘说:“一定家去了。”张亲家老爷说:“我方才从家里来,没碰见他。”
这一阵查亲家太太,闹得舅太太也没得给他们小夫妻三个道喜。张姑娘忙着叫人出了二门,绕到他家问了一回,那位詹嫂也说:“没家来。”舅太太道:“别是他也上茅厕去了罢?”
张姑娘说:“正是,我也想到这里,才叫柳条儿瞧去了,也来不了了。”说道,那柳条儿跑了回来,说:“上上下下三四个茅厕都找到了,也没有亲家太太。”当时大家都纳闷诧异。张姑娘急得皱着个眉头儿干转,说:“妈这可那儿去了呢?”他父亲道:“姑娘,你别着急呀!难道那么大个人会丢了?”张姑娘“喂”了声,说:“爹,你老人家这是甚么话呢?”说罢,扶了柳条儿,亲自又到后头去找。
何小姐的腿快,早一个人先跑到头里去了。安太太、舅太太也叫人跟着找。张老同公子只不信他不曾回家,又一同出去找了一荡,顺着连何公祠两个嬷嬷家都问到了,影响全无。里头两位少奶奶带着一群仆妇丫鬟,上下各屋里甚至茶房、哈什房[哈什房:仓库,或指贮藏零碎东西的小屋]都找遍了,甚么人儿甚么物儿都不短,只不见了张亲家太太。登时上下鼎沸起来。一个花铃儿,一个柳条儿,是四下里混跑,一直跑到紧后院西北角上一座小楼儿跟前,张姑娘还在后面跟着嚷:“你们别只管瞎跑,太太可到那里作甚么去呢?”一句话没说完,柳条儿嚷道:“好了!有了!太太的烟袋荷包在这地下扔着呢!”
且住!这座小楼儿又是个甚么所在呢?原来这楼还在安老爷的太爷手里,经那位风水司马二爷的老人家看过,说远远的有个山峰射着,这边主房正在白虎尾上,嫌那股金气太重,叫在这主房的乾位上起起一座楼来镇住。安太翁便供了一尊魁星,大家都叫作魁星楼。至今安太太初一十五拜佛,总在这里烧香。张太太来的时候也上去过,他见那魁星塑得赤发蓝面,锯齿獠牙,努着一身的筋疙瘩,跷着条腿,两只圆眼睛直瞪着他,他有些害怕,轻易不敢上去。落后来听得人讲究魁星是管念书赶考的人中不中的,他为女婿,初一十五必来,望着楼磕个头,却依然不敢进那个楼门儿。今日在舅太太屋里听得姑爷果然中了,便如飞从西过道儿里一直奔到这里来,破死忘生的乍着胆子上去,要当面叩谢魁星的保佑。
便把烟袋荷包扔下,一个人儿爬上楼去了。及至柳条儿看见烟袋荷包,这一嚷,何小姐道:“放心罢,有了东西就不愁没人了。”他那双小脚儿,野鸡溜子一般飞快跑到楼跟前,搂起裙子来三步两步跑上楼去。一看,张太太正闭着两只眼睛冲着魁星把脑袋在那楼板上碰的山响,嘴里可念得是“阿弥陀佛”合“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何小姐不容分说,上前连拉带拽才把他架下楼来,恰好正遇张姑娘带着一群人赶了来。张姑娘一见,便说:“妈这是怎么说呢?可跑到这儿作甚么来呢?”
他道:“姑奶奶,你看看,姑爷中了,这不亏人家魁星老爷呀!要不给他老磕个头,咱心里过得去吗?”何小姐道:“好老太太,你别搅我了!没把个妹妹急疯了!公公婆婆也是急得了不得!快走罢。”
这个当儿,安老夫妻那里也得了信,安太太合舅太太说道:“我这位老姐姐怎么这么个实心眼儿?”安老爷道:“此所谓‘其愚不可及’也。”一时大家簇拥了他来。安老夫妻不好再问他,只说:“亲家,你实在是疼女婿的心盛了!”他也乐得不分南北东西,不问张王李赵,进了门儿,两只手先拉着俩嬷嬷道了阵喜,然后又乱了一阵。这个当儿,外边后来的报喜的都赶到了,轰的拥进大门来,嚷成一片。嚷得是:“‘秀才宰相之苗’。老爷今年中了举,过年再中了进士,将来要封公拜相的,转年四月里报喜的还来呢!求老爷多赏几百吊罢!”嚷得里面听得逼清,阖家大乐。
公子这才恭恭敬的放下袍袖儿来,待要给父母行礼。安老爷道:“且慢。你听我说,这喜信断不得差,但是恪遵功令,自然仍以明日发榜为准。何况我同你都不曾叩谢过天君佛祠,我两老怎好便受你的头?你只给我同你娘道了喜,好见过你舅母、岳父母。”公子便双腿跪下,给父母道了喜,一样的给舅太太、张老夫妻道了喜。金、玉姊妹道过喜后,安老爷、安太太又叫他夫妻交贺。一时,里外男女家人丫鬟小厮,黑压压跪了一屋子半院子,齐声叩贺完了,又给爷、奶奶道喜。公子连忙出了屋子,把张进宝拉起来。二位奶奶这里便招呼两个嬷嬷周旋长姐儿。
一时,舅太太望着公子道:“这你父亲可乐了!”张太太又问他说:“我们姑爷今儿个这就算八府巡按了不是呀?”舅太太道:“将来或者也作得到,今儿个还略早些儿。”安老爷听了这话,便长吁一声道:“太太,这不当着二位亲家、舅太太在这里,我一向有句话,却从不曾说起。玉格这个孩个,一定说望他到台阁封疆的地儿,也不敢作此妄想。只我自己读书一场,不曾给国家出得一分力,不曾给祖宗增得一分光,今日之下退守山林,却深望这个儿子完我未竟之志,却又愁他没那福命克继书香。不想今日侥天之幸,也竟中了。且无论他此后的功名富贵何如,只占了这个桂苑先声,已经不负我十年课子的这番苦心,出了我半载作官的那场恶气!”这正是:
不须伯道伤无子,生子当生宁馨儿。
要知后事何如,下回书交代。
(第三十五回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