座。”郭骑云爬起来,忍着一身的痛说,“新政府为旧政权提供供求渠道,这在军方上层,根本就不是秘密。双方交换短缺物资,为了流通货币,互相出卖一些经济情报,牺牲彼此的手下,走私军火、药品,以供双方获取最大的经济利益。”
明台心中所有的疑问及推测全部击中,他突然觉得遍体生寒,他第一次为自己感到悲哀。他一跺脚,提着枪就要冲出去。
于曼丽一把从后面抱住他,恳求他:“明台,你千万别冲动!”
“你放手!”明台用力将她摔倒在地。
“明台,你清醒一点啊。”于曼丽说,“我真的不想看见你去送死!”
“组座,您就是去找宁站长也没有用。此事各站、各局均有染指,范围甚广。我们a区行动组扮演的主要角色就是运输中介。超过一半的军火走私买卖,由宁站长组织协调。换句话说,军统局与汪伪政府高层官员在租界内外合资走私生意,汪伪政府的人通常用占有的港口、机场和码头,作为入股的条件,而军统局上层才是整个交易的最大股东。”
明台已经心如明镜了。造成这种现象的原因不难解释。大家都绑在一条利益链上,上层虽在敌占区工作,却可确保性命无忧。虽有一定的政治风险,高利润可以将政治风险减低至最低的零点。
前方将士浴血奋战,换来的竟然是国民政府的投机买卖,上层高官与日伪合流,金权一体。
明台终于明白了“毒蜂”之死的真相。真相就是:不同流合污,就彻底清除。
自己也不例外。他顿时感到不寒而栗。
郭骑云、于曼丽竭力掩盖事实真相,是想保全自己。自己一旦知道真相,手也就脏了,心也就淡了,血也就冷了。
他终于能读懂于曼丽的心了。于曼丽要自己“逃”,是想让自己干干净净地离开肮脏的地界。
明台彻底寒心,他撂开手,大跨步地走出门去。身后是于曼丽的哭声和郭骑云的恳求声。
明台头也不回地走着。他很后悔。自己不该来。
得知真相后,他真的想“逃”。如果能“逃”回过去的生活,他一定逃。
他太敏锐。他居然能从阿诚送给自己的名牌雪茄中嗅出“味道”。他居然若无其事地跟阿诚说,自己的烟抽完了,新货什么时候到。
他竟然真的就找来了。
找到了什么?找到了“离开”的理由。他甚至怀疑阿诚就是故意的,好让自己知道,除了黑和白,还有灰色。
不管你承认不承认,你就是中间色、中间人。不必再腆着脸,说什么民族大义,讲什么英雄侠义。
明台很孤独。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原是如此的孤立无援。他在一个昏黄的路灯下停驻,胸中感到无限的悲凉和痛苦。
他脑海里浮现出锦云温婉的笑容。
他的心沉得负不住了,他想把身上的重负脱下来。
明台开始颓废了。他常去霞飞路上的小酒馆闲坐,总是喝得醉醺醺的。于曼丽跟过来劝说了几次,他都问于曼丽:“货出了吗?还有货吗?有烟吗?光走私香烟有什么赚,你们怎么不运鸦片呢?烟膏多好赚钱。”于曼丽说:“真的,是运鸦片了。”她想着明台会震怒,因震怒而振作。谁知明台说:“那太好了,东南亚缺劳丁,下一步还可以贩卖人口,虽然卖人没有卖烟片赚,但是,出卖人,被出卖,是军统局的传统。传统不能丢。”
于曼丽黯然神伤。
从此以后,她离他远远地坐着,仅仅是为了怕他真喝醉了,回不了家。
一杯红酒,两杯红酒,明台在吧台前喝着。锦云不知何时来了,她靠着他,并排坐下。
“你怎么来了?”明台酒色涌上心头,双眼迷离。
“我来看看你怎么样了。”锦云说。
“那你看出点什么了?”
锦云低声说:“我看见一个曾经热血的战士,因为指挥官的无能,而主动放弃阵地。”
明台一愣,仿佛自己一丝不挂地被人给揪出来,站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嘴角一撇,笑起来,说:“哪有阵地?我已经看不见了,你没看见天黑了吗?”
锦云意味深长地说:“那就换个天吧。”
一语宛如雷击。
明台内心深受触动。
他看着锦云,锦云关切地看着他。一股暖流涌上明台心尖。酒廊里充溢着玫瑰的浪漫香气。
仿佛建立起一座心灵的桥梁。
锦云的手主动伸出去,紧紧地握住明台的手。明台真的很想哭,他觉得自己很满足,因为锦云的存在,他的心灵被净化。他愿意跟她一起去打下一片崭新的天。
他忘了,酒馆窗外还有一个痴情凝望他的女人于曼丽。
于曼丽终于隔着玻璃窗看见了明台真心喜爱的女人。那种相爱的磁场,她再也熟悉不过了。吧台上,猩红的酒色就像是下了毒。红酒有毒,还是爱情的红酒有毒?她不得而知。
于曼丽的心一瞬间碎成八瓣,她想,人都说是七瓣心香,轮到自己,偏比别人多一瓣来踩。
但是,她很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有把这个女人大卸八块的想法,而是想彻底把自己的神经、思想、肉体、眼睛、情绪给大卸八块。
她眼中全是凄凉,可供遥念,可供遐想,不可触及,一旦触及,她就浑身疼痛。她想着,自己以后不必再来了。
她走在一排寂寞的路灯下,她想着,于曼丽,你真是好痴情,好痴心妄想,这满大街行走的女子,模样再不济,也是干净的。
于是,她再也不哭了。
她把手缓缓放下,仰望着天空,笑了笑。
她笑得很悲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