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十余年,王萧其人乍一入眼,着实叫莲兮浑身上下都有几分不自在。
她躲在向阳巷尾一株杉树上,将那张沧桑的面皮看了近半日,才总算习惯过来。
如今,她兄长龙涟丞的这最后一世凡胎刚过不惑之年,脑袋却先愁得秃了一半,余下半脑袋白花花的乱发,邋里邋遢贴在头顶,远远看着,仿佛一坨煮糊了的米线。
便是莲兮将一双眼瞪成茶碗大,也难以从这副叫花子模样里掘出一丝昔日龙涟丞的气度来。这原也怪不得王萧,他的命途里四面布雷,无端被天降而来的花盆儿砸得昏死,无端路遇猛犬单单对他又吠又咬,无端总让他在还债路上遭遇小偷小摸。再加以求签不准吃饭没盐喝水塞牙,蹲茅坑没竹片片擦,拜菩萨烧香根根折,其间种种情节虽是博人同情,但原也不过是司命老儿当初随手填上,充作余兴节目的小打小闹。
近十多年来,死儿死女死老婆才是他的人生正剧。
眼下王萧身边至亲先后而去,膝下唯留一子,生来就是病恹恹的模样,任哪一时哪一刻突然断了气,也不叫人有半点惊讶。他被此生跌宕起伏的骇浪涤荡过后,年轻时稍有几分俊俏的文弱面容,这时自然早瘪作一团饱经风霜的苦相。莲兮在唏嘘凡人性命短暂之余,忽然想起沁洸神君与凡人男子相爱之事。
莲兮离开蓬莱仙岛同沁洸作别之际,她仍是在香檀缭绕间红裙倚榻,姿态慵懒。她与莲兮谈笑时,举手投足都与从前别无二致,她说起胧赫平日里是如何愣头愣脑,她说起当年是如何与仟君一道在云梦泽畔嬉水游乐,她说起自己昔日在凡世经历过如何匪夷所思的奇闻异事,却独独不说她是怎样遇上那个男人,又是怎样相交于他痴情于他委身于他。
她说起往日之事,虽讲得酣畅痛快,却偶尔会有所停顿愣神。
莲兮心中明白,沁洸饮下忘忧后,一梦醒来,过往同那人的一切回忆,都好似被蒙上白晃晃的终年大雾,淹没在广阔的记忆海洋中,化为微茫的存在。每每思绪行至此处,也不过仿佛与空白的断点相触,只需绕开即可。
绕开悲伤的回忆,连想也想不起来。于是当沁洸提及过往,终于可以开怀大笑,不必含泪目中。
这对她而言或许果真是一种解脱,然而每当她叙说间撞上残缺的空白,每当她停顿踟躇时,莲兮却比沁洸自己更能看清她面上的落寞。
好似生命就此残缺,却连残缺的是哪一块,也无从知晓。
反而观之,假若明知身体与灵魂有所残缺,换作是她,又是否能忍受疼痛,只为保留下完整的龙莲兮?
好比她的梦,分明如同镜花水月一般,看不分明,记不清楚,每每忆起其间种种亦只会徒增悲伤。但莲兮却直觉那些本该是她命中残缺。
她心中凭空冒出许多烦恼与抑郁,却不能同过去一般,与兄长倾诉。
莲兮躲在树上,从巳后午前起,便只远远望着王萧那一副历尽沧桑的面孔,看着他在自家破屋中舀水煎药,看着他进进出出忙于照顾病榻上的儿子,看着他坐在门槛上对着天空惆怅地发呆出神。她沉默地陪伴着龙涟丞体验所剩无多的凡人生活,直到夜色深了,才终于觉出一丝腻歪。
自从莲兮在桃花树海里撇下封郁与胧赫后,她便只身拜别沁洸神君,回来青阳城。她有心想要避开封郁,结果竟真的接连几日不曾见到他。
那一日在青山,封郁不愿立誓,本也没什么可奇怪。他与莲兮虽结伴而行,难免时而亲密,却实则连朋友交情都算不得。莲兮不该是扭捏之人,如今竟纠结于此细枝末节,想方设法避他不见,倒显得她自己锱铢必较气量太差。
想她龙莲兮并非心胸狭窄之辈,更不曾倾心于封郁,为何非要他立誓对自己呵护疼爱?
她既有言在先要随他一道去找玲珑碎,又岂会因为这种鸡毛蒜皮的疙瘩事而背信弃义?
是了,她本就不在乎,如今畏首畏尾只会叫封郁心中更加笑话她。
好不容易为自己翻找出一个去寻封郁的借口,莲兮自以为光明正大,便急着要往白重山去。她手上神行术诀刚刚掐起,眼角恰巧瞄见一抹白影从向阳巷口飘过,粹白烟云纱一闪即逝,不是封郁又是谁?
夜阑人静,青阳城中仅存星点灯火。莲兮在这时刻里与封郁不期而遇,前遭的扭捏全被她搁作一边,心中全是好奇。
她也不急着同他招呼,只设法掩息蹑脚,不远不近跟在他的背后。
空中银月高悬,虽还未圆满,却也十分明亮。月色下,封郁从青阳城西,横贯全城,往东面悠闲漫步而去。好在莲兮处在下风处,又与他拉开些距离,直到封郁从城东大门穿出,步入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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