具被雨水泡的肿胀的尸体还在滴滴答答地滴水。
随从目光移到尸体脸上,微微一顿。再转回清平身上,低头请示道:“大人?”
清平踏入门里,便见那尸体从脸至耳只剩一团血糊,眼睛被只剩两个黑乎乎的深洞,鼻子也被割下。署官两股战战,已经语不成句:“大人……莫要……看,不吉……”
清平转身道:“将她带下去歇着吧。”
护卫应喏,带着署官走了。清平站了一会,向一众随从看去,道:“来个胆子大些的,去看看这人嘴里的舌头还在吗?”
今夜的乐安迎来了一场细密的小雨,雾蒙蒙地笼住这座城池,到处都是湿漉一片,这雨不疾不徐地下着,这片繁华之地在烟青色的雨幕中透出一种难言的衰败气息,叫人心生不祥之意。
夜深了,吴钺仍坐在堂上,蒙蒙灯火中她身着一袭织金妆花百褶裙,一块玉玦压裙,裙上绣纹以金线暗铺,花鸟图案随动作时隐时现,华美而矜贵。她的手触及已经冷冰的茶盏,低声问道:“去查消息的人呢,还未回来么?”
站在一旁的管事道:“想是云州路遥,没有那么快。就算今夜回来了,城门已经紧闭,恐怕也得明日方能入城。小姐不如去歇会,明日她们回来了,我再来禀告您。”
吴钺摇了摇头道:“不必了,我今夜便在这堂上坐着,等着她们回来。”
管事瞅了眼她的脸色,咽下了那些劝说的话,走到屋外吩咐下人去上茶,而后站在房檐下静候。
这座老宅,她已经呆了几十年,见过这宅中极为热闹富贵的景象,说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也不为过。如今夜雨中只见满地冷清,为避祸事,主家几房搬的搬走的走,除却些个下人,宅里已经无多少人了。
细雨无声随风浸入衣袖,湿了的布料紧贴在皮肤上,那种冰冷的感觉直窜心底。下人端来茶,管事伸手接过,茫茫雨夜里传来一道清晰的叩门声。
吴钺正闭目养神,突然听到急促的脚步声从屋外传来,她睁开眼,见管事匆忙而入,道:“小姐,老祖宗那里派人请您过去。”
吴钺并不意外,取了茶吹了吹,慢慢道:“告诉她我已经歇下了,明日再过去与祖母请罪。”
管事无端抖了抖,压低了嗓音道:“那人说,您的人,现在都在老祖宗那儿——”
一声轻响,吴钺手中的茶盖磕在盏身上,氤氲的水汽模糊了她的面容,管事只见裙摆上金光隐现。吴钺平静地喝完茶,吩咐道:“既然如此,那便备马车罢。”
吴钺的祖母吴猷是庚子年间的进士,先帝在位时曾授长安令,后调任贺州,在武阳郡做郡长。她从仕五十载,故旧遍布恒、贺二州,退任后离开吴家老宅,住在城南的一处宅院里。
她不喜老宅,曾向女儿们放话,这一辈子为吴家前程操尽了心,不愿再继续背着重担。她无需后人侍奉,只想自己住着图个清静。
这座宅子看起来很小,但进去后才知别有洞天。宅中院落极深,门庭高大。绕过影壁从垂花门中穿过,进到一处院落里,便闻水声淙淙,清脆悦耳。只见院中地上被人凿开,从后山引了活水流入,人行的道上铺了许多鹅卵石,因水汽滋养,院中花树格外茂盛。再往里走,眼前出现了一间极大的宅子,飞檐斗拱,雕梁绣柱,丹楹刻桷,一块匾额上以楷就‘清风肃来’四个大字,足显书香门第的风骨。
下人侍立两旁将门缓缓推开,吴钺提裙迈入内堂,抬头又是一块匾额,上书‘雅居春晖’。从此堂再入,得见一扇雕花木门,装着彩色的琉璃,此门两次无人侍立,她自己推开门,房中上座坐着一位白发老人,她双眼如炬,显的比年轻人还要精神干练。
吴钺跪地磕头,道:“祖母。”
吴猷已至耄耋之年,因保养得当,丝毫看不出老态。她上下打量了一番这个孙女,见她一身盛装,扬眉道:“怎么,你这是专门与我作对来的?”
吴钺道:“孙女不敢,只是前日偶闻姨母来祖母府上拜会,便知会得祖母召见,这才将这身衣裳换了,不至在长者前失仪。”
老人看了她一会,挥了挥手,哼笑道:“装的这般客气,小时候在我府上还光屁股顽,上山爬树,无所不能,这时候倒是摆起了架子了?上茶。”
吴钺敛目落座,闻言面色如常,只是耳廓染上粉意。她稳稳道:“年幼时不懂事,叫祖母为我忧心了。”
老人瞥了她一眼,耳边红宝坠子晃出细碎的光,道:“坐罢,你姨母前些日子的确来我府上了,不过前几次我懒得见她,族中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糟心事,我是再也不想管了。”
吴钺不吭声,继续坐着,低头看着地上。
“难得她不是与我来说些什么族中的事情,倒也是稀罕了。钺娘,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孩子,如今又是咱们的当家人,你能不能告诉祖母,在这个时候,你为何要去见原随?”老人双眉微动,徐徐道:“我知你行事向来妥善,但这次你的确有错。先前我与你母亲曾说过,也与族中那些蠢货也说过,党争之事,莫要掺和太深,不管陛下立了哪个做太女,做臣子的难道还能越过主子去?好,她们偏偏不听,觉得齐王上位后必定会牢记吴家的功劳,呵呵……”
言罢老人不由叹了口气,无奈地摇了摇头。
吴钺沉默片刻后道:“祖母,您可知老宅中祠堂后头的院里的那座空棺吗?”
老人半阖着眼,道:“我知道,怎么了?”
吴钺缓缓抬起头,与她对视,道:“吴易此人,您又知道多少?”
老人平静地看着她,吴钺继续说道:“姨母想必是不知道这件事的罢,孙女去见原大人,正是将那棺木里的东西呈了上去。”
老人苍老的面容泛起一丝奇特的微笑,她道:“你知道你是在做什么吗?”
吴钺道:“孙女知道,原大人绝不是来查贺州贪墨一案,她不过是声东击西。”
老人长叹一口气,轻声道:“若是我吴家满门倾覆,罪责全在你身上,跪下。”
吴钺毫不犹豫地跪在地上,磕头道:“吴氏已至风雨飘摇之际,大厦将倾,倾的也只是那些原本已经腐朽的部分。”
“很好,有胆识,有魄力。”老人道,“今日你便跪在此处答话,你的人还在后院等着,你有什么要问的,就快些问罢。”
吴钺缓缓道:“经孙女查证,五舅舅一脉原是族中过继到吴易名下的,为何最后却归了主家。”
老人喉头微动,道:“因为吴易一脉本是主家,她死后主家无人,二房入主,从族中挑出一支归在她名下,后来族中修缮族谱,记的人一时糊涂,便将他们那房归在我祖母名下。你五舅舅母亲与我本是堂亲,不过她们不住在老宅,而是住在恒州。后来我这堂妹病逝,她夫郎也郁郁而终,我怜惜此子无人养育,索性便将她记在名下,与你母亲姨母一并抚养,如此罢了。”
吴钺心中一动,却听她道:“我祖母在时,我也曾问过她,这祠堂后的亭子里为何封着空棺,她只是告诉我,若我有日成了家主,她自然会告诉我其中缘由,并让我好好照顾先祖吴易一脉的后人。只是这其中缘由,我后来却不曾告诉你母亲。”
吴钺道:“这是为何?”
老人眼中闪过一抹讥讽,道:“她苦心专研仕途,恨不得满朝都随了吴姓,我若是告诉了她,她必然要生出事端来,还不如什么也不说。”
吴钺俯身磕了个头道:“但如今,您却不得不说了。”
老人注视着她年轻面庞,低声道:“是啊,但我告诉你,你又能做些什么呢?”
吴钺认真道:“不破不立,祖母,您历经三朝,这个道理您比孙女更明白。”
“臭丫头。”老人面色微缓,笑骂一声,而后道:“是了,风风雨雨这么些年都过来了……你先抬头看看。”
吴钺依言抬头,头顶是一块老旧的匾额,上书‘惟善德馨’,边上雕着朵朵祥云,像是什么古物。
“这是三百多年前的那场国战后,州牧吴昌允亲题的匾额,赠与我们吴家的。那时岭南多为世族居所,却未料到在此战中折进了大半,如今你见的那些个世家,不过是借着前人的壳子装模作样罢了。吴昌允后拜相入阁,官居一品位极人臣,位列贤臣阁二十四贤臣,这都是后话了……”
吴钺心念转的飞快,老人用充满调侃的话音道:“你是不是觉得,这吴昌允姓吴,她便与我们吴家搭上了干系?赠块匾额不过是随手的事情?不,那时吴氏已是贺州大族,而她是琼州人,出身寻常百姓家,不是什么世家女子,我们吴家,与这位大人并无什么干系,能得这块匾额,只因在那场战争中,我们吴家虽是书香门第,但亦是浴血奋战,拼死守住了乐安通往恒州的水道,使西戎兵马止步于此,不得踏入长安半步。”
历史的腥风血雨在她话间只剩寥寥数语,那些过往掩在尘封的史书中,任时光荏苒,依旧波澜不兴。老人悠然道:“岭南二十三支氏族仅剩五支,便是你如今看见的那些,从前是以饶家为首,现在饶家落没,大家就只知道岭南谢氏,好像曾经的那些功绩,都是她们谢氏所为,你说可笑不可笑?”
她伸出手来,抚摸过吴钺的鬓发,垂下眼低声道:“吴昌允赠了我们吴家一块匾额,是因为我们功劳大,岭南的氏族她也提匾赠过,大多为英烈之家。唯独谢家不曾得她赠匾,只有一块御赐的而已。为何吴昌允单单避开谢家,为何谢家偏居岭南,绝不踏入岭北……”
她霍然起身,收回手冷冷道:“因为她们不配!”
作者有话要说:腿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