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蒙蒙初亮。
十四郎自十六宅中出来, 骑上他的小马,打着哈欠沿街坊向南去。
十六宅在皇城大明宫对面,由宫中宦官管理,坊内各色设施一应俱全。平日里皇子皇孙们学习交际, 甚至打马球,都不离开十六宅所在的长乐坊。这是自玄宗朝便已形成的、虽未有明文却人人墨守的规矩。
自来到十六宅, 十四郎便常觉着, 十六宅就像一座豢猪所,豢养着无所事事、纵情玩乐的王爷们。
所幸他年纪尚小, 天子特地叮嘱不必太约束他。因此他能常离开十六宅, 四处去走走。
只是他生性沉默谨慎, 知道十六宅内外总有许多双眼睛盯着,便不爱表露得过度与众不同——纵使出门,亦不同达官贵人交际,只骑着他的小马摇摇晃晃赶去东市,趁热吃几张瞽婆店新出炉的肉毕罗,回来时再捎带几张。时日久了, 长乐坊上至诸王下至伎乐, 人人都笑,十四皇子是个脑袋还没开窍的小吃货。
这一日十四郎照旧往东市去, 然而才过通化门街上, 便听人唤,“十四郎君请留步。”
十四郎循声看过去,便见寥寥数人护卫着一辆朴实无华的马车, 正停在街旁。那护卫衣衫光亮,肩头并胸口挺括隆起,当是将铠甲穿戴在棉布衣中。看模样,分明就是东宫翊卫郎。
十四郎便不惊慌,勒马停住。
那人见他回应,便对车中说,“确实是十四郎君。”
车中人便打起车帘子,略一打量,立刻便招手道,“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坐车?快上来,我送你一程。”
果然是东宫太子。
十四郎对贤妃虽多敬畏、疏离,可对这个哥哥却自幼亲近喜爱。
立刻便翻身从马上下来,任人引着,上了太子的马车。
上了马车,太子捏着他手上冰凉,便将自己所怀手炉递给他,笑道,“那瞽婆家的毕罗便这么好吃吗?”
显是也听过传言了。
十四郎便有些腼腆,道,“好吃。”又解释说,“我贪睡,府中上下又很纵容我。自出宫后,每每睡到日上三竿才醒。可近来为了吃她家的毕罗,天一亮就起床,骑着马走四五里路,再也没睡误时辰。不但吃到了毕罗,骑术也很有长进。”
太子见他眼眸明亮的看着自己,似在等待夸赞,忍不住便伸手拍了拍他的肩,笑道,“黄雀真是了不起。”又叮嘱,“你年纪尚小,自律固然少不得,可也不必过于苛待自己。”
十四郎忙点头称是。
东宫在长乐坊正西,通化门大街却在长乐坊正南。这个时候,正该是太子入宫觐见天子,议论讨伐淮西事宜的时候。在此处巧逢,可见太子并不是从东宫里来。
十四郎略一思索便明白,恐怕是天威难测,太子既想迎合天子的心思,又摸不准天子的心思,便找人商议去了——恐是昨夜商议得晚了,便就势留宿在外。通化里大街正临着贤妃的长女祁阳公主的府邸,太子当是才从他姐姐、姐夫家回来。
既如此,今日太子叫住他,纵然原本不是为了打探天子起居,想来也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了。
果然,太子随即便问道,“昨日阿爹接见了柳承吉柳相公?”
十四郎便道,“是。”
——延英殿是天子会见宰执之处,为表敬重,四周不设内侍与护卫,宰执可无所顾虑、畅所欲言。
十四郎不愿殿中对答先从他这里泄露出去,便趁太子未及发问,转而道,“我早先说,日后要给二哥当宰相,阿爹便说,让我看一看真宰相的风采——柳相公果然名不虚传。”
太子便有片刻怔愣,道,“……阿爹竟没生气吗?”
十四郎不料他竟如此回应,便有些许迟疑,“……何事生气?”
太子略松懈了些,面上却已消沉、无奈尽显。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日后莫再童言无忌了。”便解释,“你当我的宰相时,阿爹在何处?”
十四郎猛的回味过来——他当他二哥的宰相,天子自然已不在位了。
可醒悟的同时,又觉着,世所谓黑头公相也往往年过不惑,能当宰相的哪个不是华发老人?他一个稚龄顽童,说起久远将来的志向,真值得如此深究吗?天子自己没当一回事,太子却如此忐忑……这不免令十四郎也疑惑不安起来。
只是这孩子心性体贴,觉出太子心中苦涩,便不多问。反而宽解太子,“是我疏忽了,日后再不敢提。所幸阿爹宽厚,不但没生气,还激励我奋进,令我日后好好辅佐阿兄。”
太子见他天真恳切,亦不知该怎么向他说明。
——他的母亲是天子发妻。天子为广陵郡王时,她是明媒正娶的广陵郡王妃;天子为太子时,她又是顺理成章的太子妃。他在广陵郡王府出生,本是毫无争议的嫡长子。可天子继位后,他的母亲却只被册封为贤妃。他也从唯一的嫡子,泯然为天子诸多庶子之一。
而后,天子按长幼之序,册立了他的长兄为太子。
然而先太子德不配位,入东宫不足一年便染病身亡。
群臣再次请立太子。
他母系尊贵,朝野上下都支持他。可天子依旧欲按长幼册立澧王。是群臣固争,才最终册立了他。
然而册立他为太子后,纵使群臣情愿,天子也依旧不肯册立他的母亲为皇后。
太子的生母不被册立为皇后,任谁都要掂量,他这储君之位是否已坐稳了。
且澧王同天子身旁亲信内侍往来密切,天子不加制止。而他对天子起居少有过问,天子便横加训斥。
——并不是他谨小慎微,实在是他动辄得咎,这太子当得如惊弓之鸟,处处不得自在。
所幸如今常在天子身旁侍奉的人是十四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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