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场如战场,优胜劣败。
商誉之建立,非一朝一夕;要自砸招牌,却容易得很,因为顾客的眼睛是雪亮的。
那时,经商的人在社会上地位甚低,士农工商,商列末位。纯粹以经商为业的人,衣,不许穿绫罗绸缎;食,不许与豪绅争购美食;住,禁建高楼大厦;行,不许自置华丽舟车马轿。在任何场合,商人的地位,比任何人也低一级,稍有名望的人,皆不屑与商人打交道。
最高级的当然是读书人,士,是特权阶级,家里有幸出了一位佳子弟,再曾经参加起码的乡试而列名,立即便鸡犬升天。如果曾经入京大比,那还得了?因此,做官便是他们的一切。卖与帝王家便是一切。自从赶走了元鞑子,读书人重新抬头,扬眉吐气,重新取得了失去近百年的优越地位。因为元鞑子主政时,读书人走了霉运,八辈子抬不起头,列为比乞丐仅高一等的废物,九儒十丐,悲惨的境界不言可喻。
但经商的人有钱,有钱可使鬼推磨。眼睛是黑的,银子是白的,要不爱银子,必定是天下间最愚蠢的大傻瓜。可是,商人的地位低,鱼与熊掌不可能兼得。穷则变,变则通,豪绅们不愿经商贬低身份,但并无王法规定不许暗中出资另找亲信出面经商。
因此,有不少商号的东主,是当地的缙绅名流,只是不公开而已。
从南京南行,过了太平府,便是一连串近千里的无尽山区,那便是黄山山脉。这一带山区,西面近大江一带,山灵水秀,遍地桑麻,极少穷山恶水。
舟车繁会之乡,风俗和乐之境。阻山带江,颜谢流风。这就是直隶南京的宁国府。
宁国府幅员并不大,下辖六县而已。附廓首县叫宣城。东南六十里有县,叫宁国县。稍一大意,便会张冠李戴弄错地方。正如湖广的武昌府一般,武昌府的东面也有一座武昌县。
本地的人是不会弄错的,分称府城和县城。这里虽不是附近最富裕的一府,但坐三望二绝无问题。地处山区与平原之间,物产丰富,民风淳朴,土产货物源源不绝输往南京销售,因此品质甚高。
由于山坡地宜于栽种桑麻,所以输出的货物,以山产与布匹绸缎为大宗。
西北一百五十里,是太平府的芜湖县。不管宁国府的物产起旱或是水运,皆以芜湖为集散地,以小舟沿宛溪运至芜湖后,改载大船转运南京。
芜湖,扼住了宁国府的咽喉。
宁国府的纺织品,大大的有名。以往有四种织物曾经列为贡品。绫绮、五色线毯、兔褐、-布。以-布来说,通称为贡布。
自从二十年前芜湖的鸿泰绸缎庄开张以后,宁国府的布料受到了严重的打击。首先是派人阻断了颜料的输入。其次,暗中破坏了府城的十家染坊设备。最后,在府城、南陵、县缓,同时开设栈房,把其他的栈房布庄一一赶走,巧取豪夺,软硬兼施,威迫利诱无所不用其极,手段残酷毒辣令人发指,以雄厚的财力与人力,泰山压卵般,在短短的一年中,打出了独占的天下。
从此,这一带只许出产胚布,一律由鸿泰绸庄收买,只此一家,别无分号。物价年年涨,而胚布的收购价格却年年下降。乡间的织户,莫不叫苦连天,有冤无处诉。
鸿泰庄在芜湖除了店面之外,并建有庞大的染坊,胚布在此地加工,运至南京却以宁国制品行销,财源滚滚,所获暴利超出十倍以上。
二十年,前后不知出了多少人命。四乡的织户,忍气吞声生活日渐艰苦。
反抗没有好处,也没有人敢反抗,因为鸿泰的后台东主有财有势,一切反抗皆属徒劳。
据说,鸿泰的后台东主共有三人。南京人向福;曾任十余年京官,已经退休致仕在家。
芜湖人古禄;一个地棍出身的地方土豪。宁国人易寿;本府的县学生员,曾经参加三次乡试(省试),榜上无名,浪费了几年光阴(乡试每逢子、午、卯、酉年八月举行),十年无成乖乖滚蛋。地方人土,称他为绝秀才,因为这家伙有钱有势,为人刻薄阴险,酒色财气无所不好。后来他与向、古两人合营鸿泰绸庄,乡人恨之入骨。
岁月漫漫,二十年,织户们艰难地撑过去了。
这天,一艘轻舟泊上了凤凰桥码头。
府城并不大,但城中有一座山,叫陵阳山,隐现三座峰头,北峰叫敬亭,南叫鳌峰,东南的叫阳陂。三座峰头各有一栋建筑,一建叠嶂楼,一建谯楼,一建景德寺。东门是水旱码头,也是最繁荣的商业区。横跨宛溪有两座桥,凤凰桥与济川桥,凤凰桥西至城根一带,沿溪形成一条栈仓林立的城河大街。东门内的东大街,则是资本雄厚的大店铺。以往,城河大街的南端溪旁,共有六座染房。目前,那儿只是一片废墟。
舟子系好舟,搭上跳板,首先跳上一位三十余岁的壮年人。身材壮实,鼻直口方,双目明亮,脸上闪耀着健康的色彩,笑意常挂。穿一袭蓝相,肋下挂了一个小包裹。
接着登岸的是五个中年人,一位相貌清瘦的花甲老人,高高兴兴踏上了码头。
“熊爷,这就是府城。”花甲老人向壮年人说。
熊爷举目四顾,笑道:“好形势,倚山面水,人杰地灵。丁大叔,咱们好好干。”
丁大叔收敛了笑容,脸上涌起了乌云,苦笑道:“熊爷,但愿如此,可是”
熊爷豪笑道:“丁大叔,不要可是,事在人为,人定胜天。咱们投下了十万两银子,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可是”
一名中年人突然接口道:“丁大叔,你如果后悔,退出还来得及。”
丁大叔叹口长气,满怀忧虑地说:“李二爷,老朽下半身已经入土,还有什么可顾虑的?我只耽心你们”
熊爷呵呵笑,挺挺胸膛说:“我们自有主意,放心啦!咱们将本求利,规规矩矩做生意,公平义取四方财,行得正坐得稳,没有什么可怕的。丁大叔,为了咱们弟兄,也为了你的乡亲,你该义不容辞帮助我们,对么?”
“这”“当然,你如果不愿”
丁大叔一挺胸膛,振作地说:“赴汤蹈火,义不容辞。熊爷,老朽不是三心二意的人。”
码头上有不少人,对面檐下突钻出一个年约半百的汉子,穿一身破衫,脸有菜色,讶然道:“咦!你你不是丁师父么?”
丁大叔欣然上前说:“哦!张兄弟,你还认识我?”
张兄弟苦笑道:“十载光阴不算长,哪能忘了?”
“彼此彼此。哦!张兄弟,仍然不得意?”
张兄弟失声长叹,怨毒地,感慨万端地说:“你是知道的,哪能得意哪!往年织一匹布,可卖十一二两银子,鸿泰来了之后,最好的细布也只能卖四五两。织一匹布要二十天左右,麻是自己地里长的不算,仅两人的伙食也要三四两银子。唉!能活下去,已经是不容易了,还能怎样?哦!丁师父,你怎么回来了?”
“回来看看嘛!”
“看?老天爷,如果我丢得开走得了,八辈子也不会回来,看这伤心的鬼地方。怎样,在外面还好吧?”
“托福,还好。”
“你有一门好手艺,走遍天下不愁吃。唉!我要不是我那老伴与儿子和那块鬼麻田牵死了我”
熊爷突然走近,笑道:“丁大叔,不替我引见引见你的老乡亲?”
丁大叔赶忙闪在一旁,欠身道:“张兄弟,这位是敝东主熊爷熊慕天。那五位是掌柜李二爷、总管周五爷、管事吴爷、郑爷、王爷。”又向众人说:“这位是本城南郊天星里的张三,不但是本城的最佳织匠,也是本府数一数二的织花高手。想当年,他的织我的染,在本府不作第二人想,他的老伴也极为高明。”
熊慕天呵呵笑,拱手为礼道:“张师父,久仰久仰。过些天,兄弟再登门拜访。”
张三畏缩地行礼,在这几位阔客面前,显得有点手足无措,连话都说不出来,对方一客气,他更是慌张得只会拱手作揖。
李二爷笑道:“张兄,等咱们安顿停当,一定前往拜望,日后咱们多亲近。”
丁大叔拍拍张三的肩膀,神色肃穆地说:“兄弟,等我的消息。我先到城里替东主找地方安顿,以后再谈。记住,不可透露我的行踪。”
第三天,东大街的小柳巷口的右侧,三家店号取下了招牌。接着,大兴土木改装门面。
几乎在同一天,对面鸿泰绸缎庄宁国分店的店伙,不断地前来打听。但二人不知其详,只知是芜湖来的一位姓熊的财主,买下了这三间店面,鸠工装修,不知要作何种买卖。
十天后,城河大街南街尾染坊废墟,换了新主人,新主人姓熊。接着,大批工人开始建造厂房。
又是十天,河下来了二十艘船,运来了数十只大木柜,不知内盛何物,雇来大批挑夫,将木相抬至仍在修建的店内。
一个月过去了,店面已修整停当,厂房亦粗具规模,明眼人一眼便可看出,建的是大厂房而不是栈房。
这天,厂房正屋上梁,吸引了大批顽童和看热闹的人。顽童是想检些上梁时撒下的祭品,大人则想看看热闹,探听修建的是何种厂房。
闲人中,有鸿泰的几个伙计帮闲。
祭坛上香烟缭绕,供桌上除了三牲之外,另有十大盆糕饼果品,准备用来撒食消灾,顽童们就等这些食物。道士们正在跳神,等候阴阳生报时。工人们一切准备停当,兴高采烈筹备时辰光临。
厂房的空地上,摆了十桌酒席,准备上梁毕,大宴所有的工人。钟鼓齐鸣,念咒声此起彼落。
看热闹的人议论纷纷,有人向同伴说:“嗨,老四,你说这是什么厂?”
老四直摇头,说:“谁知道呢?人家守口如瓶,又没有看见工具,从何猜起?”
“会不会是染坊?”
“见你的大头鬼,十九年来,从没听说有人敢来开染坊,谁肯吃了豹子心老虎胆,在此地玩命?别废话啦!”
一旁的一位中年人沉声说:“看格局,八成儿是开染房,不信咱们打赌一吊钱,外加一只鸡一壶酒,如何?”
不远处站着一位青衣泼皮,哼了一声说:“真要开染坊,大概是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谅他也没有这个胆。”
一个嘴上刚长毛的少年邪气地说:“水老鼠,人家开的就是染坊。”
“混帐!你敢叫我水老鼠?”泼皮怒不可遏地叫,急冲而上。
少年人怪笑着往人丛中一钻,溜之大吉。
城内外谣言满天飞,谣传纷纷,但工人们不知其详,主事人像个没口儿的葫芦,不透丝毫口风。各种行业都有人猜,但没有一个人相信是开染坊。
熊慕天来去匆匆,往来于宁国与芜湖之间,在宁国逗留的时日无多,每次逗留三五日,跑跑衙门并结识当地的名流,天南地北无所不谈,就是不谈有关本身的行业。
他的身份很特殊,落藉太平府繁昌,三代以来,皆是繁昌的殷实粮绅。直至他这一代,抛下祖业至南京落户,自贬身价改农为商,开设了两家粮行,一家银楼,三家油栈,一座船厂。因此,他是农,也是工,同时是商,是具有复杂身份的人。也因此他能结交名流,行走官府,见人讲人话,见鬼讲鬼话,应付裕如,面面俱到。一月工夫,他就曾经在本城首屈一指的江南酒楼,宴了九次客。有钱、有地位、人圆滑,风度佳,手面广。不消多久,宁国府谁不知道熊慕天熊爷的大名?
唯一令本城人迷惑的是,他在南京有许多基业,为何到宁国府来买店面开店?开甚么店?
他始终不透露口风,令人莫测高深。对方如果追问,他只用两句老话来搪塞:天机不可泄漏,届时自知。
开粮行?宁国府水田有限,山多田少,勉勉强强能自足而已,没有余粮运南京,南京也不要宁国的米,此地的粮食价比南京高些。银楼?本地大户人家并不多,需要的首饰少得可怜,绝大多数的人皆买不起首饰,买得起的人,却要到南京去买。油栈,你了不能食用的桐油外,食用的油产品有限。
因此,绝大多数的人猜想他要开造船厂,厂房大,位于江边,那还错得了?
对面的鸿泰绸庄店面不大,只有两间门面,店内没有货柜,并不向外营业,他们只收不卖。自早至晚,四乡各县来的胚布、素绸、白绫、五色线毯、兔褐,源源不绝向店内运,以胚布为大宗,绸缎的产量毕竟有限。每天清早,必定有两艘运布船航运至芜湖,在芜湖加工染色。
制品如不卖给鸿泰,绝对无法偷运出境。鸿泰在各地收买了不少地棍,放出不少眼线,没有人敢反抗。
这天晚间,鸿泰的店后厅灯火通名,高高矮矮三十余名老少,正在商讨机密大事。主人绝秀才易寿高坐在大环椅内,左是师爷胡喜,右是打手头儿双尾蝎朱坤。
绝秀才易寿五短身材,年约五十出头,身材瘦削,颊上无肉,生了一双胡狼似的锐利怪眼,一双手留了寸长的指甲,不时捻动山羊胡,阴森锐利的目光,往复扫视在座的人,令人不敢与他的目光相接,颇具威严。
右首一名中年人干咳了一声,发话道:“大东主派在下前来,向三东主禀明”
“有话你就快说吧,一切闲话客套可以免了。”绝秀才不耐地催促。
中年人口气一紧,说:“派往南京的人,已带回信息。这姓熊的在南京,确有一座船厂,但承造的皆是行走大江的百石以上大客货船,从不制造小舟。这人的底细,在南京小有名望,算不了什么。”
绝秀才哼了一声说:“等于是一大堆废话。大东主有何打算么?”
“大东主说,如果姓熊的开船厂,就不必管他。但依二东主猜测,似乎不可能是开船厂。”
“有道理么?”
“行走宛溪的船,皆是二十石以下的小舟,需要船的人不多,芜湖的船厂足以供应而有余。在此地开船厂无利可图,必定血本无归,天下间哪有这么愚笨的人?”
“有道理。”
“因此,大东主也认为有道理,要找出线索,可从是否有利方向推测。宁国府唯一可获厚利的行业是织物,因此,对方很可能要与本店竞争。”
“不可能”
“大东主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防患于未然,三东主必须将他们的底细摸清。如果他们真的开染坊,大东主请三东主便宜行事,决不容许此事发生。”
“那是当然。”
“过几天二东主要亲自前来,听候”
“你回去告知二东主,有我负责,上面已经交给我全权办理,用不着他插上一脚。”
“但大东主二东主这方面,还未接到指示。”
“他们会接到指示的。今晚咱们分配人手,准备绑架那位李掌柜,要他招出底细,你是否有兴参加?”
“绑架?在未查出底细之前?这”“当然不以本店的名义出面,何所惧哉?”
“恐怕不妥”
绝秀才冷笑一声,挥手道:“那么,你走吧,心存顾忌,成不了事的。”
“这好吧,在下告退。”
同一期间,已修整停当,门面焕然一新,等候择吉开张敬神上招牌的店内花厅中,熊慕天也在召集手下,商量择吉开张的事。他们已预料到开张那天,必定会掀起一场可怕的暴风雨,必须早作准备,以应付可能发生的纠纷。
城河大街的街屋已远离码头,新建的厂房原是往日的染坊废墟,距街尾最后一栋房屋,约有半里地。由于这里是城墙折向处,因此中间横亘着一条三丈宽的城壕,架了一条小木桥维持交通,在濠与溪会合处。附近杂树丛生,行走的人不多。建厂的工人早上来,晚上去,除了三两位采办人员不时走动外,平时没有人走动。建屋的主要材料,皆用船只直接运送到工地,用不着这条街尾的小径。街尾的居民,视线被杂树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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