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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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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哭了!”她一张小脸在他胸口擦抹,没看到斐知画一闪而过的嫌恶。

    没想到他千想万想地避开她的眼泪鼻涕,结果似乎更糟。

    “别像只虫子攀树,站直身子。”别整个人腻在他身上,他对于这种又软又绵的身子没辙,像一碰就会化掉似的

    “我臀儿痛”

    “我不会替你揉的。”想都别想。

    “我娘都会”她抹着泪,嘀咕。

    他有些后悔踏出房门开口和她说话,真是自找麻烦。

    “你跟我来。”他甫说,却想到她根本就是攀在他身上,要她自个儿劳动双腿走,不如他直接抱起她来得快。

    斐知画抱着她回到房里,将她放在椅上她就哀嚷,只能勉为其难把她搁在床上,让她俯趴着身。

    “你要帮我揉葯吗?”

    “我房里没有葯。”他走回画桌前,执起笔,在纸笺上快速写着字,写罢,他拿着纸笺回来“把眼闭上。”

    “闭上?”

    “对,闭上。”

    “喔。”她乖乖听话,扇形小睫合起。

    斐知画点燃手里的纸笺,隔着衣物,将纸笺点按在她撞伤的臀部。

    “热热的咦,不疼了耶”

    “不许张开眼。”纸笺还没燃尽,他不想节外生枝,让她看到他在耍什么花招。

    “好舒服”她也不想睁开眼了,有些想睡

    结果她真睡着了,再醒来已是隔天中午,臀腰上的痛楚像完全没存在过一般。打从爹娘意外过世,她被爷爷领回月家后,她就不曾好好合眼睡过,总是半夜哭着爬起来,头一次她一夜无梦,没梦到爹娘血淋淋地在黑暗里现身、没梦到他们不顾在身后追赶的她,一直往好高的天际飞去、没梦到自己孤单抱着膝,抽抽噎噎地抖哭

    从那天开始,她就更勤劳往他房里钻,一有机会就是借他的床好好睡觉,但那时的他,似乎不喜欢她,有时她都来了老半天,他却理也不理她,压根当她不存在,只是埋首于画里,绘着一张又一张的人物肖像,然后再全数撕毁。

    为什么画?又为什么撕?

    她当然问过他,他的回答只是一记冷淡的瞥视,然后沉默。

    “你画得不好吗?可我觉得不难看呀”她锲而不舍追着问。

    “你觉得这张画得好看?”他扬扬手上那张画像,上头是个中年男子,脸上有着杂草般的虬髯,模样不是慈眉善目,长得也恶霸。

    她偏着头瞧,从左边换右边,再从右边换回左边,终于看出端倪。

    “人是不好看,可是你画得像一个真实的人,不像我在爷爷房里瞧到的那些,眉呀眼呀全是歪的。”

    “你也觉得人不好看,是吧?既然不好看,当然就是撕了他。”斐知画完全忽略她后头的话,只拿最前头五字做文章。他突地露出诡谲的笑容,那种笑,比起他不笑还可怕,嘴角勾扬着她不是很了解的意味,有些像她偶尔瞧见街上大狗龇牙咧嘴互狺的愤怒,然后将肖像画对撕开来,那纸裂的声音,异常清亮。

    撕完,他又开始画下一张。

    而且,他蘸的墨,味道很怪,飘散在鼻尖时,有股挥之不去的腥味。

    她以为那是墨搁置太久才会产生怪味,所以她还悄悄跑去爷爷的书房拿了新墨条和他最宝贝的红丝砚,兴奋地替他磨了香香淡淡的墨要让他绘画,可他只是看了她被黑墨染脏的双手及脸蛋一眼,继续拿着臭墨画他的图。

    她不放弃,即使他从不沾她磨出来的墨,她仍是天天新磨,他若不用,大不了就是倒掉它,她不以为意的。

    “你别磨了,过来。”他唤住一手捉着红丝砚,一手用力将墨条在砚上转圈圈的她,她抬头,他伸手将她鼻尖正中央的那滴墨抹掉,她将两只黑腻腻的手掌在衣裳上胡乱擦着。

    “做什么?”她问。

    “拿着。”他塞给她一支毫笔。“画过图吗?”

    “没有,爷爷不许我碰。”她甚至连笔要怎么握都不清楚,干脆五根指头包住笔竹杆。

    他一根根扳开她的指,再重新让她正确握牢笔,右手执住她的,毫笔被两人同时握住,他领着她,将笔尖轻轻滑过她方才辛苦磨出来的墨池里。

    “我教你画。你想学什么?”笔尖上多余的墨在砚边轻刷,让毫笔的墨量适中。

    她想了下。“花。”

    果然是女娃儿,挑的尽是这类玩意儿。

    “行,就花。”他才说着,笔已经在纸上勾勒渲染开来,一朵墨色牡丹在纸上绽放。

    “好难”

    “不难。你瞧,这**就这样画,由最靠近蕊心的那瓣画起。”

    “好难”

    “我教着你画,瞧着,眼睛不要看我,看着笔纸。”他脸上又没有牡丹,光瞧他就能瞧会吗!

    “好难我不喜欢画这种花,你挑简单些的。”她一点努力的毅力也没有,马上就放弃。

    也是,他一开始就挑牡丹,确实太过度期待她的慧根。

    “那绘莲花。来,这样一画,再这样染开,另一片莲瓣就这样——”

    “好难”又抱怨了。

    “不然,兰花,我们来画兰。”

    “好难”她有话说,虽然总是这一句。

    “月季——”

    “好难”她连什么叫月季都不知道。

    “菊——”

    “好难”这比月季更复杂吧?

    最后,她的第一件大作,是只有米粒大小的一朵小花,桂花,而且还是缺枝少叶的一朵桂花。

    “这是我画的,第一次画的花!”她的小脸绽亮起来,拿着那小小桂花在炫耀。

    他第一次学画的花就是牡丹,而且画得生动美丽,宛如真正的牡丹在纸间重生,如果那颗白米似的桂花是出自他手,他老早就撕烂它了。

    “你下回再教我画更难些的花!”她挨在他手臂边,像是画兴大发地要求。她这么说时,没瞧见他脸上一副不置可否的表情。

    “没有下回了。”他冷道。

    “为什么?你不教我了吗?”

    “对。”他回得肯定,连花片刻的时间去思考也没有。

    “你嫌我笨,是不?”亮彩的小脸暗淡下来,唇儿微撅。

    “我没有时间教你。”

    “可是你看起来不忙。”

    “我所谓没有时间,不是指忙或不忙,而是指有没有命教。”他沉了声,最终那句话小到近乎低语。忽尔,他自嘲地笑“不过也许到那最后还有你陪着我,我也不算太可悲。”

    “我不懂你在说什么。”她只知道她不喜欢看到他这种神情。

    他又拿出了那罐她很不爱闻的臭墨,她拧着鼻,不说话地瞅着他。

    他画的仍是人像,只是这一回,他画的是他自己。

    她用着嘴小口吸气,出口的声音有些扭曲,但听得出她在笑。“你在画你耶!”好好看喔!而且好像,跟他好像好像!仿佛那张纸是铜镜似的,将他的脸孔完完整整映照出来。“你等等也画我,好不好?”她就要乖乖坐挺身,让他也替她画一张——

    “不好!”又被他不留情地狠狠拒绝,她垂下嘴角,要哭了。

    “不许哭!”他喝住那颗悬在她眼角,要掉不掉的泪珠子。“明天我再帮你画,你记得过来磨墨。”

    “你不用臭墨替我画?”要她自个儿磨好墨?

    “嗯。”“那你也不要用臭墨画你自己好不好?”

    “当然不好。”

    “为什么不好?”

    “你不要老是问为什么。”他根本没办法答。

    “为什么不要问为什么?”

    “你绕口令吗?”他瞪她一眼。

    “不能问喔可是用臭墨画,臭臭的”以后就不能拿着他的画像看了,因为她怕自己会让臭墨给熏呕。

    “画完这张,我就不再用臭墨画图了。”

    “你终于决定倒掉它了?还是你终于也闻到它的怪味儿?我就在猜,你是不是鼻子不好,不知道墨发臭了”又被瞪了,只好噤声。

    斐知画绘完了图,问她“画得像吗?”

    “嗯嗯,好像,简直一模一样。”她猛点头。

    是的,一模一样。

    斐知画却要动手将画撕掉。她一瞧见,小小身子马上扑过去攀紧他的手腕,不让他将那幅还没干透的画撕破。

    “你做什么!”

    “你怎么老爱什么什么的问?烦!走开,让我撕了它!”

    “不要撕!不要撕!这张画得很好呀!为什么要撕它!”

    她用尽力量要救画,最后甚至张嘴咬疼他的手,逼他松手夺画。

    “你——好痛!”他的手背被咬出一整排红色齿印,最前头的门牙还缺了一颗。“你咬我!”

    “谁、谁教你要撕画!”她虽然有些心虚,可是手里抱着画,眼神很坚定。

    “我自己画出来的东西为什么不能撕!”他大声吼她。

    “不要问为什么。”她拿他的话堵他。

    “将画还给我!”

    “不要!”她跑给他追,钻进画桌底下。“你一拿到画就是要撕,我不要还你!”

    小身子像条烂泥里滑溜的鳝,东躲西藏,眼看就要捉到她,偏偏她就能从他手里逃掉。斐知画愤而捉来桌上毫笔,在手掌上画下墨咒,在她正准备从他胯下钻逃之际,五指一摊,没干的墨咒就迎面拍上她的脸——

    “定!”墨咒烙上她脸蛋同时,他大声一喝,原本拔腿在跑的她突然无法操制自己的手脚,它们像是全让人架住,害她不能再逃,甚至身子一倾,直直倒在冷硬地板上,用着一种正在逃窜的难看姿势

    “呜你不可以拿这幅画去撕!你听到没有?你要是把这幅画撕掉,我就再也不来找你!再也不跟你说话!再也不理你!再也不同你好!再也、再也不陪你画画——”看见他动手要取走她手里的画,她抢先哇哇大叫,说出每一句威胁。

    “我一点也不在乎你来不来找我,跟不跟我说话,理不理我,同不同我好,陪不陪我画画。”她的威胁一项项被他打回,他拿走那幅画,她想收紧十指却无能为力,只能大声大声哭起来。

    “你不要那张画,给我嘛我要呀呜不要撕掉那张画里是你——是你耶如果不是你,我才不会这么保护你竟然说不稀罕我来不来找你也不在乎我跟不跟你说话呜”她哭得打嗝,淌流的眼泪弄花了几笔烙在脸上的墨咒“我要我要那张画”

    “撕了它不正好?反正它什么都没了,爹、娘、两个弟弟,全都没有了,只有它留着,何必呢?让它跟着亲人一块做伴不是很好?它活着,就是为了替亲人报仇,现在,那些仇人一张一张全被撕成了碎片,它达成了心愿,你没听见吗?它在求我撕了它,求我不要让它孤孤单单留在这里!”斐知画边说边笑,无法克制狰狞的意念扯扬了嘴角,让稚龄的她分不清楚在说话的人究竟是他,还是那幅画里的人。

    “我也没了爹和娘呀呜我也什么都没了呀我也孤孤单单的呀它要是孤独,你就帮它在旁边画上我,我也没有人陪着我可以跟它做伴,你用臭墨画也没关系,画在一块就不孤单了嘛”流过她脸颊的眼泪鼻涕全变成黑色的,将那张花颜染得难看,可是那双眼,反而更显纯净。

    缚身咒的墨符被她的泪水给弄糊得快要失效,她渐渐能动着手指,而头一件事便是吃力勾握住他的衣襬,央求他不要撕掉画

    “你真要陪着它一块入画?”

    她僵硬地逼自己点动螓首,她的毅力让她克服了缚身咒的残缚,再笃定不过。“要。”

    “画在一块,就没办法分开了。”

    “不分开。”

    他蹲低身子,双眸眨也不眨地瞅着她,用手掌将那张小脸上的泪呀墨的全部擦拭,虽然无法完全抹干净,却已将墨咒给消去。

    “那么,你坐过来。”他已起身,径自坐在画桌前,手里的墨绘重新摊开,他拍拍自己的膝盖,一边开始润笔。

    她从地上爬起,动动手脚,不敢相信方才为什么它们一动也无法动。她走近他,任他将自己抱坐在膝头上。

    “握着笔。”

    她听话照做。

    “将你自己画上去。”他声音有些沉、有些小,在她耳边道。

    “可我不知道怎么画,你带着我画,好不好?”她回过头,无法瞧清他此时覆盖在披散长发间的脸孔,却仿佛听见他从喉间溢出浅浅的笑与哭。

    他的长指,缓缓包裹住她的。

    笔尖落于纸上,在孤单的人像旁,绘下巧笑倩兮的稚气娃儿,如同小油烛将两人拉长的身影投射于墙间,在画里、在墙上,都是成双对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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