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感觉怎么样?”
“挺好的。”林虹坦然地一笑,房间里的尴尬气氛稍稍轻松些。林虹感到了这一点变化,心中突然漾上一个怡悦的冲动:她要把屋里这不自然的气氛改变过来。为了检验她作为一个女人的力量?起码她不想被动地陷在尴尬的气氛中受罪。
“有什么看法,请坦率谈吧,我可不怕别人说我的孩子丑。”刘言笑道,再一次表明自己编剧的身份。他坐下后已不止一次地用手梳理过自己的头发,直到深信它已达到最理想状态时,才积极进入新的谈话。这一次,他的幽默就比乍一见到林虹时从容多了。
“我谈不出什么。”林虹笑笑。
胡正强极度忐忑地瞥视着钟小鲁,看着他打开范丹妮的信。他不知道那是一颗什么样的“炸弹”
“我先把讨论的情况简单介绍一下,”钟小鲁看着林虹神态敦厚地说道。他注意到了刘言有些不快地瞥视自己。他不介意,顺手把刚看完的信递给胡正强,接着对林虹说道“我们几个人的看法”
“小鲁,你先不要介绍呢,”童伟一伸手打断钟小鲁“不要用我们的观点影响她。”他转过头看着林虹“我们这些人成天陷在文艺圈内,有时反而没有真理。我们希望听听你看完剧本后的第一印象,那是最有意义的。像我们这样讨论来讨论去,已经远离审美的直感了。”
胡正强已经看完了范丹妮给钟小鲁的信,那上面其实只写着一句话:“这位林虹是否适合担任白色交响曲的女主角?我觉得再合适不过了。”
他的紧张略略放松了一些。白色交响曲的女主角一直选不到合适的演员,想不到范丹妮倒能帮他一把。刚才,他在想像中信的内容是这样的:我再也不能屈辱下去、忍受下去了。我要把事情都抖出来。我要你们主持公道突然,他感到一阵轻松。这其实正符合范丹妮的性格。你胡正强不理我?不理就算了,我不稀罕你。我只当什么事也没发生。我才不会为那痛苦呢。我把过去的一切全忘了。我可以没事人似地为你推荐演员,我还要坦坦荡荡和你妻子认识认识。
他这样想像着范丹妮的内心独白,虽然还不敢完全相信这一想像,但心理负荷毕竟轻了一些。人大概就是常常爱把事情往好处想,来宽解自己的;就像人又常常把事情往坏处想,来烦恼、恐吓自己一样。他把信随手递给编剧刘言,打量着林虹,其形象,其气质,确实非常理想。他说:“对,你谈谈吧,特别是帮助我们补充一些现实感较强的农村生活。”
“我觉得这部电影的生活背景、生活环境其实是不重要的,并不一定需要补充太多的材料。”林虹说。
“为什么?”人们都感兴趣地问。刘言的兴趣中还有相当夸张的成分,这是吸引谈话者目光的有效方法。他刚刚看完那封信,对林虹的观察有了特殊角度。
“我理解,这部电影的主题好像并不是社会批判这一层次的,虽然它也有这方面的意义。”林虹继续说道。
“对,你说下去。”刘言、童伟都高兴地说。
“为什么?”钟小鲁扶了扶黑框眼镜认真地问。
林虹一下就感到了他们之间对剧本曾经有过的争论。她不必考虑这些,她主要是把自己表现出来:“这部电影,我理解,主要刻画的是这位女主人公。它的副标题可以说是:‘女人的风格’,或者‘女人的人生哲理’。”
“太对了。”刘言兴奋地说。
“我理解,这部电影是两个层次,一个是外在层次,主要刻画女主人公在生活中处理各种矛盾的风格。她是女性感的,但又绝不软弱。”
“还有一个层次呢?”刘言愈加兴奋了。
“第二个层次,我理解,主要是通过女主人公白洁和男主人公关于人生、爱情的对话,还有她的内心独白、日记的画外音体现出来的。这个层次是刻画她的人生思悟,也可以说是人生哲理层次。我觉得,”林虹因为感到自己的成功,特意停顿了一下,带点必要的不好意思“如果拍好了,白洁能成为一个有独特艺术魅力的形象。”
“简直太对了。童伟,这和咱们的认识完全一致。”刘言兴奋地匆匆拔笔在范丹妮那张信纸上写了三个字:“就是她。”画了几个惊叹号,递给了胡正强,又问:“小林,你还有什么看法?”
“我感觉这部电影音乐感很强,有点像音乐片,女主人公又很爱音乐。所以,如果要拍好的话,演白洁的演员也最好会点音乐。”
“太对了。”刘言望着林虹,不假思索地冒出一句话“哎,你会音乐吗?”
“我?我有时拉拉提琴,弹弹琵琶。”林虹答道,突然意识到什么,脸微微红了。
“怎么样?”刘言转向胡正强。那话里两层意思:关于剧本的争论怎么样?这位林虹合适吗?胡正强和钟小鲁刚刚看过刘言写在信纸上的三个字,此时相视一笑。眼前这位女性确实再理想不过了。不过,争论的失败使他们并不像刘言那么兴奋,他们原来一直认为剧本中的社会生活太淡化,要求再丰富实感一些。
“爸爸。”胡正强十岁的儿子宁宁手捧着书本、铅笔盒出现在门口。
“你怎么不做作业了?”胡正强问。
“妈妈说,她要和阿姨谈重要的事情,让我别在那儿。”
胡正强一下僵住了,他感到了事情的恶化。
屋里气氛又有些尴尬。人们都明白是怎么回事。
“我把小屋开开,你去那儿做作业吧。”胡正强站起来。
“还要给我讲呢。”宁宁不高兴地撅着嘴说道。
“好,你们先谈,我去把孩子安排一下。”胡正强对屋里人说道。
范丹妮感到有些心跳。坐在对面的目光沉静的中年女性,就是她一直在心中咀嚼的胡正强的妻子。她第一次和她面对面相见。她刚才对胡正强那样冷蔑,那目光似乎能把胡正强看得矮下去、瘪下去似的,现在面对他的妻子却有些心怯。文倩岚那文雅的气质像淡青色的光亮一样,散发着一种凉凉的压力,使她呼吸有些困难。面对着胡正强,对方是无义者,对不起她,欠着她;在这位妻子面前,自己却是失义者,自己侵犯了对方做妻子的利益。
她极力摆脱着自己的心理压力,把来之前反复做的思想准备、情绪准备温习了几遍,抓住自己的意志。她不能做一个被人任意玩弄、欺凌的可怜虫。她痛苦够了,她要让别人也痛苦。这么长时间以来,她像是爱情上的贼,像是乞丐,追来追去,求来求去,躲来躲去,她受够了。她要抖掉屈辱,像抖掉一身破烂的乞丐服一样,她要站起来,痛快一下,她要袒露自己,同时也让伪君子、让自以为幸福而骄傲自得的妻子袒露出来,让大家都明白真相。
“你有什么,说吧。”文倩岚把儿子打发走,坐下来瞧着范丹妮。因为一夜未眠,她原本就白皙的脸更显出病态的苍白。
“我找你,是想”范丹妮感到难以启齿。
“你说吧。”文倩岚和善地说道,好像是医生在安慰病人。那宽容和善良软化着范丹妮,也溶化着文倩岚自己心中的痛苦。一个人对伤害自己的人表现宽容善良时,会生出一种自我崇高感,那可以消融自己的一些痛苦。
她的痛苦是深的。她出身于书香门第,有着极正统的伦理道德观。父母对子女的慈爱,子女对父母的孝道,是最起码的;夫妻间的忠诚不贰是绝对不可玷污的。她始终相信胡正强的正派诚实,相信他对自己感情的专一,那是她心中一片圣洁光明的天空。然而,一昼夜之间(胡正强与范丹妮的事情她是昨天上午听说的,当时她如被雷击一样失了知觉),她必须接受的事实是:圣洁光明的天空消失了,她感到自己比任何人都屈辱,比任何人都可怜。她成了被人看笑话的妻子。她绝不在这种可怕的欺骗中生活一天。昨天乘公共汽车回家的路上,她像是大病一场,连上楼梯的力气都没有了。
“你过去可能没听说过我。”范丹妮垂着眼帘不自然地说。
“我听说过。”文倩岚脸上露出一丝微笑“胡正强经常提到你。他说你很有才华。”
范丹妮有些惊讶地看了看文倩岚,一瞬间,感到一丝自惭形秽。文倩岚太有修养了。她要抓住自己恶的决心:“那你听说过关于我和”
“关于你和他之间的流言蜚语,是吗?”
“是。”范丹妮又没料到。
“听说过,”文倩岚显得很平静“我当然不相信。”
范丹妮垂着眼沉默了一会儿,捕捉着自己的决心:“假如那都是真的呢?”
“不会的,我相信你。”
范丹妮的话被堵住了。文倩岚那含着若有若无微笑的淡青色目光,正笼罩着自己。难道,今天的行动就这样了结吗?
胡正强离开了。留下的四位男性都觉得气氛轻松了一些。他们并不太关心胡正强的处境。这个家庭里发生的三角关系虽有悬念,却无从“关心”只能放在一边。倒是与林虹的谈话是具有吸引力的。
刘言还在兴奋中,他希望继续像刚才那样讨论剧本,他希望能和林虹迅速熟识亲近起来,并引出他创作的更多的作品,更广泛地展示出他的文学成就。他的话很多,干瘦的手一下一下挥着表现风度的手势。
童伟则很持重地坐在一边。他不急于表现热情。刘言那张脸像个烟鬼,让人厌恶。不聪明。女人不会被殷勤打动的,那往往适得其反。能让女人动心的是男人的才华和力量。他使自己的嘴绷得更有力,脸部的神情也更加刚毅。看着刘言的表演,他心中掠过一丝讽刺:太酸气。他注意到在刘言讲话时林虹眼里的礼貌和耐心。这使他对刘言更多了一点轻视和宽容。他准备稍稍抓住话题,就从容展示自己的才华。
张宝琨是惟一比较关心胡正强的人。他是胡正强的亲信。他希望胡正强别出什么事,不要影响他在这部片子中摄影的位子。他希望能靠白色交响曲获得最佳摄影奖。除此以外,他希望和眼前这几个人都搞好关系。当然,这里最重要的是副导演钟小鲁。
钟小鲁关心的事,第一是尽可能扩大自己在这部电影中的导演作用。他明白胡正强为什么要拉他当副导演,主要是看中了他高干的家庭背景,看到了他能帮助疏通上层、联络社会和提供拍电影的方便。他呢,也清楚,以自己的社会活动能力为筹码,争取逐步独立执导的资本。此时,他关心的第二件事便是眼前的林虹了。不仅是看中了她是合适的主角,还在于别的原因。他决定利用副导演的地位,自然而迅速地占有一个比别人更有力的位置,尽快使他与林虹之间进入导演和演员的关系。他敦厚地笑笑,拉开皮夹,拿出七八个女演员的大照片,伸手递了过去:“林虹,根据你的看法,这几个人谁更适合演白洁?”
凭着敏感,林虹早就意识到了什么。她发现,只要踏入京都,凭着自己的聪明才能,还有漂亮,总有机会打开出路。她眼里漾出温和的笑意,摇了摇头:“我不会看。”
“看看吧。”钟小鲁仍然坚持着。
林虹好像实在无法推辞地接过了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