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能跨过他们,那可怎么办?”
“等他们完成了历史使命,就让他们退下去。”
“那谁上啊?”李向南问道。
“我们哪。”
“那我心甘情愿退下来。”李向南很有魅力地微笑了。
靳舒丽也笑了:“你们大多数人到时候是不会心甘情愿退下来的。”
“那怎么办?”
“用斗争‘请——’你们下来。”
“那你们用不用铁腕哪?不是那么好‘请’的。”
“该用就用点。”
“那你们不是也和我们一样用铁腕了?”
“反正比你们民主。”
李向南若有所思地颔颔首:“是。因为那时经济基础与现在不一样了,政治上进一步民主应该是必然的。”他看着靳舒丽非常郑重又带有玩笑地说道:“那我的毕生将不是为我们掌权而奋斗,而是为使你们尽早登上历史舞台而奋斗。”
靳舒丽快活地笑了:“那我就喜欢你了。”
李向南知道,他并不是在理论上,而是在性格魅力上征服了这位女孩子。
黄平平已撩起竹门帘出现在门口:“舒丽,你喜欢谁啊?”
“我说他呢。”靳舒丽指着李向南笑道。
黄平平目光中含着一丝异样扫视了他们一下,莞尔一笑:“我宣布:开饭了。”
一桌菜,琳琅满目,从家庭烹调的角度看,色形味香,皆属不凡。
四个小盘,四个大盘,一色的白瓷青花,素洁清亮。
四个小盘是凉菜:一盘切得非常考究的牛肉,一盘猪肝,一盘雪肠,一盘白糖西红柿,切、放也皆考究。四个大盘是热菜。一盘海米芹菜,海米像食指般大小,金黄,芹菜整齐寸长,脆挺嫩绿。盘子四边,对称地点缀着四朵虾片炸成的“花儿”一个大盘里大概是豆腐,一色的寸半长七分宽的薄块,油炸成金黄色,整整齐齐码放着,喷香扑鼻,最上面放着用几片青椒围着个小红辣椒装饰成的一朵鲜花。一个盘里是荷包里脊。一个个荷包里脊金黄喷香,盘子中心放着一朵白色的煮得开花的银耳。盘子转圈陪衬着开水焯过的芹菜叶,翡翠般嫩绿。一个椭圆形大盘里是炖全鱼。
“靳伯伯,您这手艺可真不错呀。”李向南站在桌边由衷地赞叹了。
靳一峰从厨房里端着最后一个盘子进到餐厅来,笑着张罗道:“来来来,你们都坐下。先趁热尝尝我做的拔丝,你们猜猜看,这是拔丝什么?来,快。这可不能凉了吃。”大家热热闹闹一起上手伸筷,你夹一块,我夹一块,拉着糖丝,蘸着凉水,送到嘴里。糖稀一蘸凉水冰糖般脆硬,一咬开,里面鲜嫩多汁,异常可口。“是不是苹果?”“是不是香蕉?”满桌人都纷纷猜测着。
“不对。”靳一峰得意地笑眯了眼“今天看看你们的想像力。”
“反正不是土豆,土豆是面的,是不是桃子?”李向南问道。
靳一峰摇摇头,更开怀地笑了:“你们都猜错了。你们都往一个方向想,就没有往最普通的菜蔬这儿想?告诉你们吧,这是我的发明:拔丝茄子。想不到吧?”
人们都笑了。舒凝温和地看着得意的丈夫,也笑了。
“用最普通的东西做出最新鲜美味的菜来,这种发明创造才最有价值。你们再看,这叫什么鱼?”靳一峰又问道。
“还不就是个清炖黄鱼?”舒丽说着伸过筷子。
“那你就是外行了。”靳一峰用筷子指点着“这是按菜谱做的,叫醋椒鱼,是用桂鱼做的,这道菜的特点是鱼嫩汤鲜,还带点酸辣。向南,你尝尝,味道怎么样?”
“真鲜。”
靳一峰又指着豆腐问道:“这个叫什么豆腐,你们知道吗?”
“知道。你做过,锅塌豆腐。”靳舒丽抢白似地说道。
“你们知道怎么做吗?”
“不知道。”李向南摇了摇头。
“先要把豆腐切成一寸半长,七分半宽,一分半厚,摆好在盘中,撒上姜末,葱末,味精,各是二分左右,盐一分,再淋上点黄酒,然后,把鸡蛋磕在碗里”
“行了,爸爸,你又津津乐道烹调术了,让我们自己用嘴实践吧,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笑着打断靳一峰的是他的大女儿靳舒华。她正是李向南刚才听到的在楼上格格笑个不停的女子,三十八九岁的样子,确是胖乎乎的,脸和脖颈都像被油浸润过的发着光亮,不耐烦听别人说话,自己却极爱说话。李向南心中笑了:两个女儿在爱说话这一点上,完全像她们的父亲。遗传是伟大的。
“好好好,我不讲了,大家用嘴检验吧。”靳一峰笑着收住自己的谈兴,同时才略有些遗憾地发现:黄平平没有挨着自己坐,中间隔着个李向南。“平平,我们的小灵通,有什么新闻给我们讲讲啊?”靳一峰一边吃着饭一边问。他此时言谈和蔼温厚,是个慈祥的长者。
黄平平一边吃饭一边说着各种见闻:房山县一个窗纱厂每天把六十吨含酸污水排入河道;清河某农村大队为了以治理排水渠为由逼使周围几个机关筹款五十万,竟截堵污水沟,结果下雨淹了一所小学;一家糕点厂用换包装的方法变相大幅度涨价
“这都是你这个大记者前往调查干预的事情吧?”听着黄平平的讲述,靳一峰偶尔还提两个细节性问题,污水里含废酸浓度有多大?窗纱厂是不是用硫酸对盘条(即钢筋——他特意用了一个建材术语)做除锈处理?表明他对这些动态的关心,有深刻的眼光。其实,他对这些事情的关心是一般的。
“靳伯伯,您知道臧文书吗?”黄平平问。
“知道。他怎么了?”这个臧文书是家杂志的副总编。
“他老婆正到处告他呢。”
“因为什么?”这下不仅年轻人感兴趣,靳一峰也停住了筷子。
“他和一个女作者——叫肖玲,写过几篇小说——发生了不正当关系。”
“肖玲多大年纪?”靳一峰问。
李向南发现,这也正是他此刻感兴趣又不便于问的问题。
“才三十来岁,比他小二十多岁。”
“长得很漂亮吗?”靳一峰又问。
李向南心中不禁觉得太有意思了:这又是他此刻想知道的问题。这位近七十岁的老首长与自己这样一个年轻男性感兴趣的角度和进程竟完全一样。
“一般,挺秀气的。”
“他们俩的关系是什么性质?”靳一峰又问。
“靳伯伯,您问的是什么意思?”黄平平不解地问。
“就是”靳一峰斟酌着用语。
“就是他们俩是纯属感情原因呢,还是因为臧文书有权有地位,对吧,爸爸?”靳舒丽抢过话来说道。
“啊是。”
这恰恰又是李向南想提而不能提的问题。而靳舒丽对父亲思路的了解,又说明这个姑娘的关心角度也是相同的。有趣。
“两种情况都有吧。臧文书要是没地位,肖玲会崇拜他、看上他吗?”黄平平答道。
靳一峰点点头。
“臧文书是不是准备和他老婆离婚啊?”靳舒华也关切地问。对这种事人人有兴趣。
“不知道。”黄平平摇摇头。
“我看臧文书不会想和老婆离婚。”靳一峰慢慢摇了摇头。
“爸,你怎么知道?”靳舒丽插过话来。
“那成什么影响啊?”
“离婚,和肖玲结婚,坦坦然然有什么不好?比现在这种伪君子形象好多了。”
“臧文书老婆怎么知道的?”靳一峰又问。
“肖玲自己写小说披露出来的。”黄平平答道。
“小说登哪儿了?”
“靳伯伯,您想看吗?这期刊物早脱销了,黑市二十块钱一本。您要看,我可以给您找一本。”
“不一定看了,没时间不过,你找一本来也行这个臧文书太荒唐了。”
饭后,在客厅里闲聊,五个人:靳一峰,靳家姐妹俩,黄平平,李向南。
李向南决定突破闲散气氛,简洁地进入主题:“靳伯伯,我很想和您谈谈,有很多事情想请教您。”
“好哇。”靳一峰仍然坐在写字台后面的转椅上,和蔼地说。他对李向南的话似乎不感兴趣,垂眼看着茶杯,一心一意吹着水上漂浮的茶叶“具体想谈什么?”
李向南停顿了一两秒钟,强化着自己的决心:“一个,我想谈谈县里情况,一个,我想谈谈政策问题。”应该先从古陵县谈起,在北京的首长们最感兴趣的是下面那些生动具体的情况。
“一般的情况不用谈,我都知道。情况,我要听特殊的;政策意见,我要听具体的。”靳一峰眼睛不看李向南,态度愈加冷淡。
“李向南,你再约个时间来和靳伯伯好好谈吧,中午靳伯伯要休息。”黄平平连忙乖觉地打断李向南,融洽着气氛。
“那倒不要紧。”靳一峰随便地摆了下手。
李向南隐隐感到了靳一峰内在的政治家气质,他笑着说道:“靳伯伯,我找您,当然不是谈一般性东西,确实是想谈重要的事情。”
靳一峰点着烟,摇熄了火柴:“你能不能先用一句话概括一下你要谈的最重要的一件事情?”
李向南开始感到了这位首长的真正分量。这绝不是夸夸其谈、随便发挥些政策思想就能蒙哄住的老头,要尽快拿出真格的东西来。“我觉得我们现在制定改革政策,还缺乏综合的、总体的研究。”他抓住自己思想中最具体、最尖锐的一个观点,打了出来。
“什么叫总体研究啊?”靳一峰对李向南的观点并不惊异,甚至有些毫不在意。他在桌上随便翻寻着东西。
“就是要从经济、政治、思想、组织、动态、社会、心理的总体上进行战略研究,每项政策的实施都要从经济、政治、思想、心理等诸个方面考虑条件和展开部署。”
“太抽象。怎么就做到总体研究了?我不想听泛泛之谈。”靳一峰有些不耐烦地说道。他不多注意与李向南的谈话了,径自拿起枝粗笔,在一张纸上随便记起什么来。
李向南感到了黄平平担心的目光,也注意到了靳舒丽觉得很有趣地凝视着他的目光,但他并不沮丧,因为他开始真正表现自己了:“第一点,要注意力量对比分析。任何一项政策的实施都将遇到阻力,也有依靠力。而没有足够的依靠力,一切政策都不过是一纸空文。比如贯彻森林法,有些山口张贴着它,但装满乱砍滥伐木材的大卡车就从森林法下面公然驶过——古陵就是这样。所以,政策不是一厢情愿制定了就行的,要考虑配备力量来保证它的实施。”
“要具体,并不是要啰嗦,话要简单。”靳一峰仍然在桌上记着自己的东西,头也不抬地打断道。
李向南绷了绷嘴唇:“第二点,要充分预计一项政策弊的方面,并预先制定相应的制约措施。政策有其利,也必有其弊,或九利一弊,或八利二弊,七利三弊,百利而无一弊的政策从来没有过。问题是我们往往看到政策利的方面,也就是必要性的方面,而对其实施过程中将产生的弊病估计不足。结果,当它们接二连三出现时,缺乏思想准备。对弊的方面没有充分预计,并没有制定相应的制约措施,这样的政策不是完整的政策。”
“我不是讲了,具体并不等于啰嗦,要相信别人的理解力。”靳一峰似乎有些不快。
“第三点,对政策将牵动的全部制约因素进行充分估计。”李向南简单说道,戛然而止。
“完了?”
“完了。”
“再往下说几点。”
李向南想了想:“第四,对政策势必带来的某个方向上的冲击要进行充分估计并制定对策。”
“太抽象,解释一下。”靳一峰眼皮也不抬,似乎仍然在考虑他的事。
“政策都不是完全封闭型的,它总要在某个方向上有所限制,在某个方向上有所开放。而在开放的方向上总要受到冲击。比如对外开放,就要受到西方经济、文化的冲击,这既有好的也有不好的一面;允许城镇集体、个体经营,全民所有制就要受到竞争的冲击;如此等等。如果我们对政策开放方向上将受到的冲击缺乏思想准备和策略准备,必将反应迟缓,付出代价。”
“行了,往下。”
李向南又绷了绷嘴唇。黄平平、靳舒丽、靳舒华都在注视着这场奇异的谈话。“第五,对即将实施的新政策与已有政策体系的关系进行估计。发生某种程度的矛盾、不和谐是必然的,问题是经过怎样的调整走向新的全面协调。”
“嗯,行了。”
“第六,对新政策与现有理论体系的全部关系进行估计。”
“六点了,还有吗?”
“第七,预计一项政策提出后将遇到的反对意见都有哪些。”
“嗯。”“第八,对政策实施中将出现的几种可能进行估计。”
“嗯。”“第九,要有最坏的准备:失败了怎么办?”
“好。还有吗?”
“第十,应付各种可能的政策储备要预先建立。”
“完了?”
“完了。”
“为什么一定要凑成十点,这里有没有形式主义?”
“它就是十点。”
靳一峰放下笔,压在纸上,端起茶杯慢慢喝茶,眼睛依然不看李向南:“你研究过历史吗?”
“研究过一点。”
“联系现在有什么观点?”
李向南略想了想:“从几千年的历史中看现在社会中的传统惰性,从一百多年近代史中看现在社会的演变趋势。”
“对中国今后趋势有估计吗?”
“不具体,大致的。”
“对。想具体的估计是不可能的;没大致的估计则是不应该的。”靳一峰站起来,微微伸了一下懒腰,说道:“好,今天就谈到这儿。”
“咱们该走了。”黄平平站起来对李向南说“靳伯伯该休息了。”
“不,”靳一峰摆了下手“今天中午一点半钟,有个加拿大环球邮报的记者要来找我。鲁贝尔,听说过吧?他的志向是当世界上最权威的中国问题专家。他要了解最深刻、最实质性的东西。我已经和他谈过一次了。等会儿,李向南,你参加一块儿谈。”
“我?”李向南十分惊讶。
“对,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