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爬一段,罗成就问前面高度,回答“能过去”问瓦斯,回答“勉强”罗成鼓舞前后士气:“我看天下咱们十个人就算是胆最大的。”前后人连爬带喘说:“这是去坟墓里救人,有几个敢来试试?”有一个说:“这次真能活着出去,我什么贪心都没有了,只要每天能在太阳底下走路,再苦的日子也是幸福。”另一个说:“等你一出去就变卦了,想挣钱多,想找漂亮姑娘。”众人说笑着给自己壮胆。罗成也连爬带喘说:“你们刚才讲的很哲学。我平时当市长也是贪得很,又想做这个又想做那个,别人捣乱不想让我当市长还着急。”前后人都喘着笑了。罗成爬了几步又说:“这回要是抢险成功,出去他们爱让我当不让我当,我都想开了。”前后人又笑起来。
煤洞越来越低,稍抬头就碰。
罗成问:“还有多远?”前面回答:“大概还有五六十米。”罗成问:“高度和瓦斯情况怎么样?”回答:“高度勉强过去,瓦斯也勉强。”
罗成说:“那好,咱们就一鼓作气了。”
十个人壁虎一样一个跟一个爬着,听见彼此喘息。有个小伙子说了一句:“这要压下来,咱们薄得连个肉饼都做不成。”又一个上气不接下气喘着说:“哪儿谈得上肉饼,也就一泡血水渗在石头里成个图案。”罗成说:“小伙子们真棒。”有一个说:“我都三十八了,该叫大老爷们儿了。”又一个说:“罗市长,真能活着出去,咱们就算患难之交了吧?”罗成说:“铁哥们儿。”前后大喘着笑了。有人说:“我还真是冲罗市长才下来。心说,我的命再怎么也没有市长命值钱,他都豁出去了,我也别太没脸。”前面领头的说:“到瓶口了,大家小心点。”头两人钻过去,罗成也钻过去。前面高得能坐起人了,后面一个又一个从低得将将爬过的缝中钻出,十个人全了。
又探出一个矿工帽来,抬起脸,竟然是叶眉。她最后钻过来,靠在洞壁上闭着眼喘。罗成说:“你真是不听话呀。我一说后边多一盏灯,你是不是把灯关了?”
叶眉点了点头:“到这会儿了,你总不能赶我一个人爬回去。”
面前又是一壁封洞的砖墙,一个人举起了背上的大锤,还有一个脱下专门穿在身上的棉坎肩垫到砖墙上,用大锤砸起来。叶眉问:“垫着干什么?”罗成说:“免得起火花,防止瓦斯爆炸。”几个人轮流抡锤,砖墙一点点锤裂,出来一个能过人的洞。罗成说:“再扩大一些。”便又转圈锤了一番。洞外是碎煤,他们用锤把儿小镐把儿往外捅着,哗哗啦啦折腾了不短时间,从煤堆中钻了出来。
这一段巷道也就一人高,弯弯曲曲走了好一阵,有一段已经淹了齐胸的水,他们手拉手趟过去。又走了一段曲折的上坡巷道,灯光和声响惊起了前面一片人声。
再走过去,人声嚷起来。抢险队员高声喊道:“罗市长救你们来了。”
几百盏矿帽灯在黑洞中亮起来,无数的手伸上来。
罗成大声说:“没有时间欢呼了,要赶紧突围。通道随时可能坍塌,水也随时可能淹上来。”人群立刻逃生急切。罗成说:“不急不行,急也不行,通道很窄,急了堵在口上谁也出不去。大家迅速排好队。”人群排好几列。罗成说:“报数,每个人记住自己的数码。”从1开始报了,报到250。罗成问:“上面统计是252人。”队伍中有人回答:“有两个人在水平巷道被水淹了。”罗成问:“找不到了?”回答说:“我们找过几遍,找不到了。”罗成说:“好,现在开始突围。”抢险队员也报数,从1报到9。叶眉报了10。罗成报了11。罗成说:“现在就按报数的顺序,抢险队员1号领头,后面大队人马1到25号跟上,然后再插抢险队员2号,后面再跟25人,一个救护队员后面跟25个人,听明白了吗?”众人喊:“听明白了。”罗成说:“我断后。”1号抢险队员大声说:“罗市长,您来的时候领头,回去您也领头,让我断后。”
罗成说:“这是命令,赶快执行。”
队伍有条不紊地开始撤退,走曲折的下坡巷道,过齐胸的水。到了那个煤堆中露出的砖墙洞,一个个钻过去。坟墓里的时间就像魔鬼抽丝,人群没有一点声响。全世界找不到比这个更着急也更耐心的队伍。罗成看了看手表,对叶眉说:“现在一分钟过五到六个人,大概要用五十分钟才能过完。这真叫死里逃生。”
半个小时过去,一多半人爬了过去。罗成对剩下的七八十人说:“别着急,我这当市长的已经给大地下了令,一定要让大家一个一个都过去。”沉闷紧张的人群几声笑。听见岩层塌裂的声响,有人惊呼:“洞口要塌死了。”人群顿时慌乱。
罗成大声说:“慌什么,一个挨着一个走,谁也不许乱。”
第9号抢险队员凑到罗成耳边:“洞正在塌,比刚才咱们出来时又低了不少,不知道来得及来不及都爬过去。”罗成拍了拍他肩膀:“多大年纪?”回答:“二十五”罗成问:“叫什么?”回答:“罗力平。”罗成说:“还是我本家呢。”罗力平笑了,罗成抓着他肩膀摇了摇:“好样的,咱们以后就是铁到家的铁哥们儿。”每个人钻洞前都自报号码,第二百人进去后,罗力平对罗成说:“咱俩换吧。”罗成说:“该谁就是谁。”罗力平双手紧紧握了握罗成,高声报道:“抢险队9号。”然后开始钻洞,后面201号、202号顺序自报一个进一个。快到225号时,罗成对叶眉说:“你是抢险10号,你跟着225号,带最后25个出去。”叶眉说:“你先出去。”
罗成说:“别争了,我肯定断后。”叶眉说:“那我陪你。”
225号过去了,罗成不再坚持,说:“226号跟上。”看着眼前最后25个人,罗成搂住叶眉肩膀:“只要再给咱们五六分钟时间,就成功实施了胜利大逃亡。”
叶眉靠着他紧握着他的手,两个人像连体石雕站在那里。
岩洞还在逐渐坍塌,叶眉凑到罗成耳边:“来得及吗?”罗成拍了拍她肩膀。
最后几个人爬过煤堆钻过砖洞,他们两人紧跟了上去。煤堆爬过了。砖墙洞挺大,也顺利通过了。要紧的是,要一个个钻过只有一尺多高的小洞。洞口比他们来时低了不少。最后两三个人划破脊背,哎哟着钻了过去。叶眉让罗成先跟上,罗成让叶眉先跟上。叶眉刚要钻,洞口中间塌下一块岩石来,一下把扁平洞口隔成大石牛的两眼鼻孔。罗成急了,用力摇撼这块尖石,纹丝不动。俯身借着矿工帽往里看,最后一个人正在越爬越远。罗成四处想找一块石头来砸这个鼻中隔,但扁平洞口还在坍塌,现在连上下的高度也不够了,他狂怒地捶着正在封闭的洞口:“怎么也该再让小姑娘过去呀。”
叶眉蹲下来双手抓住他的肩膀:“总比让你一个人留在这里好。”
四
龙福海当然不知道罗成亲自带人下井抢险。
他下了班,心事很重地坐着马立凤开的车转了街。今天走麦城,他不愿意蔫着气进天州宾馆。真要再撞见赵彪等省里的人头,脸面不好放。回到家,客厅冰柜一样冷清,人气都被罗成抽到黑三角去了。家里只剩下他和白宝珍。白宝贵来干坐了两下,见巴结不起好气氛,也就说一声:“姐,我走了。”
龙福海当然也不知道天州煤矿晚八九点发生了奇迹:250个被封井下的工人在救援下全部脱险了。他们在抢险队员的引导下,一个个爬出了低狭巷道,领头的抢险队员钻出来时报了数:“抢险队1号。”而后是被救工人一个个爬出来报了数。当第9个抢险队员领着最后50人一个个报着数钻出来后,守在巷道口的高主任问:“罗市长和叶记者呢?”爬在最后的几名工人难过得说不上话来。高主任摇最后一个工人肩膀:“罗市长被封在下面了?”只有泪流满面的点头。抢险队和被救工人一批批被运出竖井时,立刻被人群包围,哭声一片。
贾尚文、孙大治等人上来高声问:“罗市长呢?”
被救的250人纷纷推开自己的家属,犯罪一样默立在那里。
贾尚文吼道:“罗市长呢?”没人回答。贾尚文问:“抢险队呢?”抢险队从人群中站出来,排好,从1到9报了数。贾尚文说:“10个下去,后来又加上叶眉11人下去抢险,那两个呢?”9号队员上前报告:“他们俩在最后。”贾尚文大声问:“到底怎么回事?”回答:“巷道塌了,罗市长他们被封在下面。”
高主任过来匆匆说:“现在除了山上天池堵水,井下加大排水,没有别的办法。”
龙福海不知道这些惊心动魄。他冷清着熬到十一点多,实在熬不下去,没收着最后几个哈欠准备收摊睡觉。龙少伟比平时匆匆几分进来了:“你们怎么不开电视呀?”白宝珍瞟了儿子一眼:“你爸没心思看。”龙少伟先开电视后说话:“呆会儿晚间新闻要放天州煤矿250人脱险。”
龙福海这只瞌睡老虎一下子从沙发上弹起来。
龙少伟一边遥控调着台一边说:“你们怎么什么都不知道,没人向你们报信啊。”白宝珍问:“怎么回事?”龙少伟不耐烦:“你们看就知道了。”晚间新闻播音员一上来就十分激动,报告天州煤矿突发水灾,252名工人被封井下,罗成市长亲临现场指挥抢险,他带领十人抢险队穿越危险巷道,将井下被困工人除两名溺水失踪外全部救出。罗成市长与记者叶眉断后,巷道坍塌,现在二人被封井下。
新闻完了。龙福海转不过脑子来又成了一只懵老虎。
龙少伟说:“250人救出来,溺水失踪两个,被封两个,那就是很一般的小事故了,你这市委书记的责任也就没多大了。”龙福海想到了这个,但脑子还是转不过来:“现在把个市长封在井下,也不是小事啊。”龙少伟说:“只要再多闷上几个小时,罗成叶眉也就死在里头了,你不就万事大吉了吗?”
最初的困老虎后来的懵老虎现在成了疑虑重重的活老虎了。
龙福海两眼发直地使劲想着:“罗成还是不要死,他一旦死了,这前因后果一联系,我这责任和死二百多人也不相上下。”龙少伟说:“活过来,你事故责任小了,可他上来就这事和你折腾就又折腾大了。你们乱开煤窑造成透水淹了二百多人,人家下去救了人又死里逃生,一巴掌就把你拍死了。”龙福海抉择不下,发傻地慢慢摇头。龙少伟点着了烟:“您这大书记明天一早不亲临现场吗?”龙福海看着儿子找思路。龙少伟说:“都这会儿了,您还不去亮亮相?罗成亲自指挥救工人,你该去亲自指挥救市长。”龙福海沉吟着颔了颔首。龙少伟添了一句:“我估计明天去的市民少不了,估计这半夜就有出发的。”龙福海问;“为什么?”龙少伟说:“一个市长下井救了二百多工人,他是活着出来还是死着出来,大家不都想看一眼吗?连我都想去。”
龙福海想明白了,一指电话对白宝珍说:“拨马立凤家电话。”
白宝珍一边伸手一边说:“你不会自己拨?”
电话却响了,她拿起听了一下就递给龙福海:“是她打来的。”
龙福海接过电话,马立凤先报告晚间新闻。龙福海说他已经看了,然后吩咐,明天一早他带领常委班子赶往天州煤矿,让马立凤立刻通知。
龙福海又拨通了张宣德的电话。张宣德也向他报告了晚间新闻。龙福海不耐烦地说知道了,然后吩咐他,明天一早他将带市常委一班人赶到天州煤矿亲临指挥,让张宣德安排明天天州日报头版发这条消息。张宣德表示为难:“明天的报纸现在已经下厂印刷了。”龙福海说:“改版重做。”张宣德问:“新闻怎么发?”龙福海说:“这你还不懂,照老规矩安排。”又说:“明天电视早新闻也发这条消息。”张宣德说:“早新闻七点,你们肯定还没到现场呢。”龙福海说:“当做到就行了,明天午间新闻就要发点现场镜头,告诉电视台早点将现场布置好。”
第二天一早,龙福海带领许怀琴、龚青琏、纪简明、马立凤、范人达、蒋政和赶往天州煤矿。路上车辆络绎不绝,市常委车队一路警笛到了天州煤矿,有点发傻。上万人聚集在天州煤矿,轿车、卡车、拖拉机、摩托车、自行车一大片。龙福海摆手说:“真是添乱。”穿过密集的人群,到了竖井旁的抢险指挥部,公安武警已设防将人群挡在外面。龙福海一下车,就有几个公安迎上来。
龙福海便在常委一帮人的簇拥下往指挥部走。
指挥部里忙成一片,贾尚文正和一群人围着大桌子看着地图紧急商量,七八部电话有的正通着,有的又响铃。进出忙碌的人穿插着龙福海一班人,弄得他颇冷落。贾尚文抬头看见他,忙不顾及地过来握手:“龙书记到了?”龙福海说:“罗成怎么样?”贾尚文说:“还没救出来。竖井水位没有下降,107巷道露不出水面,就没法进去救援。”龙福海发布首长指示:“不惜一切代价实施抢救。”贾尚文通宵眼都熬红了,这时不耐烦地叹了一句:“现在说这话有啥用?”转身去应付几个围上来向他请示的。
龙福海插不上手发不了令,带着六七个常委站在一边有点难堪。
张宣德领着几个记者到了。刘小妹伸过话筒来,龙福海便一板一眼讲了一番。上了镜头龙福海总算得了一点人气,指着那边一桌忙碌的人对许怀琴、龚青琏等人说:“不给他们添乱了,咱们四处看一看。”说着,便领人出了指挥部。
矿区内外黑压压的一片人。龙福海抱着双肘看着,颇有点满天乌云压胸口。
龚青琏在一旁撑腰解困:“真要您龙书记被困在井下,来看的人可能更多。”龙福海摇头叹道:“那可未必哟。”又四面看着,思忖着问:“这上万人围观,出于什么动机?”旁边几个戴指挥部红袖章的说:“都是被罗市长感动来的。天州煤矿几千人都在这儿等着罗市长被救出来不用说,这漫山遍野赶来的市民、农民,十个有十个是念罗市长好的。”
一个二十来岁姑娘领着个小男孩泪汪汪被人陪过来,介绍说:“这就是东沟小学陶兰老师和郭小涛。”龙福海自然早就从报上知道这两个陪衬罗成的新闻人物。陶兰一听说面前站的就是龙书记,立刻上来说:“龙书记,您一定想法把罗市长救出来。”
龙福海说:“我就是来解决这个问题的。”
那边一辆小拖拉机被武警拦住,开车的小伙子三十多,后边车斗上拉着一个瘦老头。小伙子举双拳嚷道:“我叫鞠连宝,我爹叫鞠富贵,女娲县补天乡采石村的。我们要救罗市长。”瘦老头在车斗上向四面做拜呼嚷:“救人要不要树木哇?要,你们赶紧去我的山上砍。”龙福海心说:这些老百姓,就会被小恩小惠蒙住眼。
一辆大奔响着警笛通过公安封锁开过来,龙福海看见开车的是龙少伟。
车一个大拐弯开到远处停下。当龙少伟领着周瑜、苏娅三四个人下车时,正好撞见刘小妹采访完几个公安。刘小妹迎住龙少伟和周瑜:“你们还好意思来看哪?”周瑜对刘小妹讪讪一笑。龙少伟说:“看英雄凯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刘小妹说:“请问尊姓大名?”周瑜说:“这你认得呀,我们龙总龙少伟。”刘小妹又看着周瑜:“请问你尊姓大名?”周瑜莫名其妙了。刘小妹说:“你们不是习惯匿名吗?”龙少伟、周瑜全有点发呆。刘小妹白了一眼转身走了。龙少伟看周瑜:“这到底怎么回事?”周瑜惶惑摇头:“不清楚。”
又一辆小车穿过密集的车辆人群来到武警把守的卡子前,车里坐着田玉英和罗小倩。田玉英一指一旁哭得已说不出话的罗小倩:“这是罗市长女儿。”几个警察立刻放车过去。罗小倩从车里一下来,迎面碰上龙福海。龙福海刚想家长地安抚什么,罗小倩一掠被泪水粘连的头发冲龙福海大声喊道:“你们还我爸爸。”龙福海愣了。
几个指挥部的上来陪罗小倩往屋里去。
龙福海被堵一下,正领着六七个人找不到感觉,一辆红色消防指挥车响着警笛开过来。车上跳下孙大治,看见龙福海匆匆握了握:“现在正急,呆会儿再说。”便进指挥部了。后下来的人中有洪平安、魏国。洪平安匆匆招呼了一下,也进去了。魏国留住了:“龙书记亲临现场了?”龙福海难得这点宝贵人气,立刻问:“情况如何?”魏国说:“山上大小天池在搜寻每一处漩涡,堵漏,矿井也在加大排水量。开发区的大小煤井煤窑都封了。有几个闹井下水灾的,怕是往天州煤矿透水的通道,炸填了。”龙福海点点头刚要做指示,魏国已经把停留的胆量用完了,一指指挥部:“那边正急呢。”便匆匆而去。
张宣德倒是又跟了过来:“龙书记,还有什么指示?”
龙福海一指上万人云集的四周:“天州新闻一定要有正确导向。稳定了半天社会,什么也没稳住。”又将身后许怀琴、龚青琏、马立凤等人往自己身边一划:“要突出常委会的行为。”
五
罗成和叶眉被封在井下。
现在除了抱一线希望静等水排出,就是准备和死神交手了。
两个人在黑暗中靠巷壁坐着。叶眉说:“几点了?”罗成亮了矿帽灯,看了看手表:“半夜11点了。”又说:“那250人如果顺利,现在都该上地面了。”罗成拉着叶眉站起来:“咱们往低处挪一挪。”叶眉问:“为什么?”罗成说:“瓦斯轻,越高越容易被熏死。”叶眉说:“那咱们就到最低处,贴水面坐。”罗成说:“也不能最低,二氧化碳比空气重,偏低就可以了。”他们下了一截坡,离水面有一段距离坐下,罗成说:“这水面没下降,好像还上升了一点。”叶眉说:“做个记号。”说着搬了一块煤放到水边。罗成说:“真要是这里边没出气口,这水也不一定能淹上来。咱们这一截比水平巷道高,像个空瓶子斜插在水里,气出不去水也上不来。”
叶眉说;“那我们就淹不死了?”
罗成说:“瓦斯多了会闷死,竖井水位高了,气压大咱们也受不了。好了,不说这么多了。”他这才注意到叶眉身上还斜挎着一个布包:“你怎么背着包进来?”叶眉说:“我是记者,得带上相机这些采访行头啊。”
罗成说:“你开始没准备一直跟下来吧?”
叶眉说:“原来只想下来送你们一段,没想到就送到底了。”又说:“你为什么一定要下来?我觉得你没有必要什么都亲临第一线。”罗成说:“我本来并没有一定下来的意思,可是自告奋勇没人举手,那我只能带头举手了。再说,我确实怕死里逃生人多慌乱,我的权威可以稳定局面。”叶眉说:“你是不是过分看重个人作用?你想过没有,天州如果没了你怎么办?关键是解决体制问题。”罗成说:“我还不懂这个?体制也是一种资源,它要在政治、法律、文化的合作过程中开发,需要不同社会力量的介入。我罗成只是做了我应该做和能够做的事情。”叶眉说:“说句不负责任的话,天州煤矿出这么大事,你不来,让龙福海他们来,他们就彻底完了。”
罗成说:“不管怎么说,这次就是死了,换回250条命,还是值的。唯一遗憾的就是,你硬要下来添一份牺牲。”
叶眉说:“你说咱俩能活着出去吗?”
罗成说:“只能算有一线希望吧。”
叶眉说:“真要塌下来把咱们埋死,几万年后就成化石了。”罗成没说话。叶眉头枕在罗成胸前说:“死其实就是生的定格。”
罗成说:“快十二点了,咱们就这样坐着睡一会儿吧。”
第二天早晨,叶眉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先醒过来。她摸了摸罗成的脸,罗成没反应,她立刻摇起他来。罗成醒了,黑暗中问:“怎么?”叶眉松了口气:“我怕你死了。”罗成说:“我不会死。”开灯看了看手表,已是第二天早晨七点多钟。
叶眉踢了一块碎煤滚到水里,然后把自己的矿帽灯也开亮照了照水面:“水面没有下降。”罗成说:“黑三角地区地下水结构很复杂,他们不知道把哪儿透了。”叶眉说:“你没觉得这里越来越闷?”罗成点头:“现在会越来越缺氧。”叶眉说:“那你当机立断下来抢救还是有价值的,二百多人要闷在这里,空气早不够用了。”说着,她从布包里掏出一个玩具布猴给罗成看。罗成问:“带着这个干什么?”叶眉说:“昨天是小倩生日,我本来想把它送给小倩做生日礼物。”罗成问:“为什么送个小猴?”叶眉转动着小猴:“我觉得它像你。”罗成笑了搂住叶眉:“你可真会玩。”
叶眉靠在罗成肩上:“我一点都没玩够呢,真不愿意死。”
罗成把头顶的灯灭了,没有说话。叶眉问:“你想什么呢?”罗成说:“什么都想,什么也没想。”叶眉也关了自己的矿帽灯,脸靠在他胸前:“现在想得再多也没用。”她摸了摸罗成的脸:“你这一晚上胡子长了这么长。”
罗成说:“这也算应急反应吧。”
叶眉双手搂住罗成亲吻他。
罗成拍了拍她:“乖点,坐好,减少氧气消耗,保存最后一点体力。”
又是一天一夜过去。叶眉在漆黑中醒来,叫罗成不醒,再摇撼还是不醒。她慌了,打开矿帽灯,试罗成鼻吸,又听罗成心脏,再摇撼他。罗成微微睁开了眼。叶眉问:“你难受吗?”罗成说:“头晕,呼吸困难。”叶眉说:“我也头晕。”
罗成看了看表:“咱们封在井下30多个小时了。”
又照了照水面,摇了摇头:“我看咱们得做牺牲的准备了。”
叶眉说:“就这样死去还是太遗憾,你给我讲点自己的故事吧。”
罗成说:“我没什么故事。我爷爷和我父亲都是普通农民,我就更普通了。”
叶眉说:“你有什么从没跟人说过的愿望吗?”
罗成说:“我有一个愿望从未对人说过。”叶眉说:“你说。”罗成说:“如果不是计划生育,我想生一二十个孩子。”叶眉扑哧笑了:“一个我看你都操心不过来。”罗成说:“你不懂,虱多不咬,孩子多了好养,孩子少才操心。”叶眉说:“你想生,谁给你生啊。”罗成说:“所以这叫不可告人的奢望。”
过了一会儿,叶眉问:“你怎么不说话了?”
罗成已经闭上眼。叶眉说:“又头晕了?”罗成轻轻拍了拍她,声音无力地说道:“看来我办公你陪伴办公都要彻底交待了,你好好靠着我吧。”
叶眉灭了自己的灯,把脸枕在罗成胸前,也昏睡过去。
六
罗成是周五下午下井抢险时和叶眉被封在井下的。周六早晨,天州市上万人云集天州煤矿,等着营救罗成。龙福海领着市常委几个人目睹了人山人海,转了一圈,发表了一通务必全力抢救的空洞指示,装完样子便撤退了。孙大治看着他们远去的车影说:“今天冷淡老龙了。”贾尚文还在忙指挥,说:“不侍候他们。”
周六晚上,等了一天的人群散去多半,还有人熬夜接着等。
周日早晨,又来了更多的人。纪简明和龚青琏又来了,他们声明,不是老龙和常委会让来的,是个人行为,关心罗成命运。范人达、蒋政和也分别来了。
周日下午,焦天良率领太子县抢险队伍在一个最大的天池岸边峭壁下发现一处急速漏水,这里地形险要,水深数十米。他在各方支援下开始了分秒必争的堵漏。半夜,天州电视台晚间新闻报告,随着黑三角盆地四周高山天池堵漏取得重大成效,天州煤矿竖井水位开始明显下降,有望明日清晨露出107水平巷道。
周一早晨六点,数万天州人布满煤矿四周。
早晨八点最新报告:排水还在正常进行,107巷道就要露出水面。
贾尚文下令:“不等水退尽,立刻修复通风管道开始送风。瓦斯测量低于危险指标,立刻进抢险队抢救罗成叶眉。”贾尚文及指挥部全班人马都来到竖井口直接指挥。人们激动起来,原来跟随罗成下井的抢险队争相要下去救罗成。有人报告:“107巷道水还没有退尽,但送风已恢复正常,可以进人了。”抢险小分队准备下井,围在竖井周围的人群更加涌动。一队队公安、武警、消防、工程抢险队、煤矿救护队都整齐列队站好,250个被救工人也按号码排成几列。贾尚文把地面指挥交给孙大治:“我下去带队救人。”便和抢险小分队一块儿上了升降车。到了107水平巷道口,水还在退,贾尚文领人趟着没膝的水迅速往里进发。上面的人群像等着风雷电的满天云一样静止在那里。
过了很长时间,升降车开始从井下上升了。围在四周的人群寂静无声。升降车升到地面,门开了,一先一后抬出两副担架。人群静默无声地看着担架抬出来。
终于,最近的人群有了激动,看见罗成抬起一只手,接着看见他头动了,挣扎着要起来。有人扶着他一点点坐起来,又下了担架站起来。人群欢呼起来。叶眉也被人架着挣扎着下了担架。罗成推开搀扶的人勉强站好,慢慢抬手向人群致意。公安、武警、消防、工程抢险等队列一声令下举手敬礼。250个被救工人高声报告:“天州煤矿井下水灾被救250人向罗市长报到。”跟随罗成下井抢险的小分队也高声报告:“抢险救护队全部到齐。”接着是报数:1、2、3、4、5、6、7、8、9。
叶眉无力地报了一声10。
罗成举了举手,用力报了一声11。
罗小倩这时泪流满面地冲出人群,高声喊着:“爸——爸——!”
四面大山回响着一个女儿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