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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成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收起手机。
在旁人看来,罗成几个月来轰轰烈烈颇有战绩。他走到哪里,老百姓都对他反应热烈,但他知道,现在才开始真正难了。前几天借着去省里开会,他也跑了几个主要省委领导,他发现自己几个月来在天州的作为,并没有得到足够认可。就连最支持他的省委书记夏光远也对他说:“做事一定要统筹兼顾。”
他跑完几个头头,发现早有人比他跑在前面。
一个在他看来是非很明白的天州,反而很难讲清楚。他并不能说龙福海不支持他工作,成立稳定社会领导组,让罗成当组长,这在龙福海也算是非常之举了。他也不能说龙福海包庇万汉山,一个县委书记没出问题时,龙福海一视同仁地支持是不能置疑的。他也不能说龙福海一手遮天,倒是罗成的干法让省委一些领导感到有特立独行的意思。他更不能表白自己的作为:平息上访风波,补发拖欠教师工资,整治天州环境,发展经济,这些不都是市长应该干的?说到挤水分,也是一些领导不以为然之事。天州市一旦挤出水分来,是不是意味着全省其他地市也要挤?当省里一个领导这样提出问题时,罗成便知道,挤水分挤不好,挤不掉龙福海,却可能挤得自己站不住。
他一时竟有些怀疑自己在天州博奕的策略了。
夏光远对他说:“现在对你有各种说法,我也听到一些。你要协调好方方面面,工作作风一定要严谨。”罗成知道,自己一个人大概很难跑得过一堆人。弄不好,自己还会撞到十多年前的老教训上。好在夏光远有耐心听他讲完东沟村陶兰老师的故事,沉吟许久:“你这样干,还是应该的。”
罗成最后对夏光远说:“我没有别的要求,给上我一年时间,到年底请省委领导全面考察天州。”
罗成从省城回来,更明确了自己博奕的策略。跑省城,他肯定跑不过龙福海那些人,一边干一边跑会使自己两头都抓不住。他要把天州的事做成跑官的人再跑也难歪曲的大白真相。当然,每一步又要压稳不露破绽,他绝不能把自己搞狼狈,给夏光远出难题,他应该把顺理成章的结局摆到夏光远面前。
面对龙福海这个老谋深算的对手,他要做得更大胆周全。
他召开了领导组会议,进一步利用常委会授权的这个临时权力机构。又召开了市长办公会,这是他名正言顺的权力范围。他对政府的全盘工作做了进一步部署。在有一点上,他和龙福海异曲同工,龙福海理亏时仍然表现理长,便理长了,罗成现在明明感到很难,但他显得形势大好,也便形势大好了。他从省城开会回来,一路喜气洋洋进了市政府大楼。贾尚文见了他,伸手相握第一句话就是“看来你这次从省城回来踌躇满志嘛。”罗成哈哈笑了。
他从省城回来第一天的笑声使几位副市长和整个市府大楼印象深刻。
传到龙福海耳朵里,龙福海颇为疑惑地看着马立凤说:“这罗成到底在夏光远那儿得什么话了?”
罗成下乡之前,先领着一班人在城里转。
车队到了市委市政府院门口,停了一停。这是天州拆墙透绿第一炮,围墙和沿街临时建筑都已拆除,改种了两排花木,园丁们正在护理浇灌,院内的草坪和飞翔起落的鸽群展示了一派和平。罗成高兴地说:“这多好。”警卫也按照新规定放松了限制,市民们周末在院内草坪区散步,孩子们在与鸽群嬉戏。车队在解放路十字路口停了一下,魏国指着一大片旧商业区说:“您交给我的事情,已经解决了。浙江的发展商把几证都办齐了,马上就要开始拆迁。”罗成点头:“搞好环境扩大引资,改变天州落后面貌。”
车队开到正在治理的污水河旁。那片违章建筑的歌厅全部被拆除了,几辆推土机在推平最后的残垣断壁,铲车在往一辆辆卡车上装碎砖烂瓦。洪平安说:“那不是赵平原吗?”罗成看到不远处赵平原抱着双肘站在那里,正看着被推平的地方,身后簇拥着一二十个人,停着七八辆车。贾尚文说:“莫非想卷土重来?”罗成哼了一声。
那边赵平原瞄了瞄这边的人群,一摆手带人上车走了。
罗成对贾尚文说:“现在已经不可逆转,公园建好了就更不可逆转了。”
转完城区,罗成对贾尚文、魏国说:“你们两位留在家里办公。”又指了指文思奇、阮为民:“我们三位下乡。”便带着车队出发了。这次是三个正副市长下乡,阵容最大。洪平安很斟酌地问:“这次下乡还带记者吗?”罗成知道反对派们散布流言说他是新闻市长,说:“照带不误。我就是一个公开办公的市长,曝光市长,说新闻市长也可以,以后市政府每周要召开新闻发布会。”
一路上过乡看乡,过村看村。晚上九十点时,到了太子县小龙乡东沟村。车上不去,他们借着星光走山路进村。
罗成说:“还是先到小学校看看陶兰老师。”
小学校那扇灯窗还在黑暗的一角很独地亮着,罗成示意大家放轻脚步,他拨开了虚掩的篱笆院门,走到灯窗前低头一看:那个十来岁的郭小涛还趴在窗前桌上写字,陶兰还坐在一旁织着毛衣,指点着他。罗成呆住了。他想了想,轻轻推开了门。陶兰一下站起来。罗成问:“怎么还打毛衣?”陶兰一指空荡荡的铁丝说:“卖的毛衣不打了,这一件是给他打的。”说着摸了摸郭小涛的头:“等秋凉了,他就有的穿了。”罗成这才松了一口气。罗成问:“郭小涛的上学问题还没解决?”陶兰说:“已经解决了。”她指着洪平安说:“洪主任把你们捐的钱送来后,村里解决了好几个孩子上学。”又指了指郭小涛:“他拉下一些课,我每天晚上给他补一点。孩子要强,不愿留级。”罗成点点头,问郭小涛:“知道我是谁吗?”郭小涛仰起小脸:“知道,罗市长。”罗成摇了摇头:“我叫罗成。小时候和你一样,家里穷念不起书,也有一个像陶兰老师一样的好老师关心我,我每天到他的屋里念书写字。”
罗成对郭小涛说:“咱们越穷越要好好学,明白吗?”郭小涛点点头:“我长大也当市长,和你一样。”罗成笑了,握了握他的小手:“一言为定。”
罗成问陶兰:“陶老师,还有什么困难和要求吗?”
陶兰想了一下,领着罗成等人走出房门,指着一旁的教室说:“教室太破了,光线暗不说,刮风下雨真怕砸着学生。”罗成点点头:“你反应的情况非常重要。”陶兰不好意思了。罗成握着她的手说:“你生活困难还坚持教书,还在帮助一个穷孩子,真是了不起。我作为市长十分感谢你。”他指了指身旁:“这是负责文教的文副市长,这是负责农村工作的阮副市长,我把他们都请来了。沿途我们已经看到一些学校危房。”
陶兰说:“还有,最好修修路。东沟村至今汽车上不来,这影响发展。”
罗成指着身边一位中年干部:“这是市交通局局长沈万里,市里正在研究修万里路,要修到每一个村。”
当晚安排好住宿,罗成就召集东沟村干部及部分村民开会,讨论学校危房改造和修路。得知罗成今晚住宿东沟村,焦天良也同几个县委干部赶来了,乡党委书记、乡长也被通知来参加了会议。这其实是个财力物力筹措的问题。村干部村民们说:“给自己的娃娃盖学校,把汽车路修到自家门口,肯定家家户户愿意贡献。我们没钱,但可以出力,可以挖土方开石头。”一个村一个乡的问题大致讨论了,村干部乡干部及村民们离去了。罗成又和市政府一班人及焦天良等人接着商谈。他认为,全市危房改造和汽车路修到所有村庄的“村村通”工程,应该作为两个大战役。
文思奇说:“全市中小学校的危房改造,几年来没有少叫嚷。初步统计起码也需要一两个亿,钱的问题不好解决。”
沈万里说:“村村通提了好几年,没钱办不成。”
罗成说:“要会挣钱,会用钱,会挤钱。钱要用在刀刃上。一个教育,是解决经济发展的人力资本。一个交通,是经济发展的基本建设。拖欠教师工资多少年没解决,咱们不是几个月就解决了吗?万汉山一个人贪污一千四百万,咱们全市补发教师工资的总额还不到这个数字。你们说,有了钱才能盖学校修路,但我告诉你们,还有道理的另一半,只有盖了学校修了路,才能发展经济,才能有钱。”罗成对洪平安说:“通知周围几个县主要领导和教育交通部门负责人,明天上午九点钟在太子县委开会,讨论学校危房改造和汽车路村村通。”他面对全体说:“市政府要研究出一套危房改造和村村通工程的成熟方案,然后上市常委会请求批准。”
罗成相信他有足够的理在常委会通过这方案。
龙福海掌握着全局拨拉人头的权力,自己则靠做事梳理人头
罗成手机响了,是罗小倩打来的。他对大家说:“对不起,请稍等。”便到院子里打电话。他告诉女儿,他现在东沟村。罗小倩问:“爸爸今天又有什么发现?”罗成说:“发现学校危房改造和汽车路村村通两件大事要做。”罗小倩说:“我爸爸真棒,发现问题、公开问题、解决问题三步曲,真是个大腕市长。”罗成笑了。罗小倩说:“你今天临走没刮胡子。”罗成摸了摸下巴:“马上刮。”罗小倩说:“你现在就刮,让我听到声音,要不你又忘了。”罗成说:“刮胡子还要搞现场直播呀。”罗小倩笑了。刘小妹等人没参加会议,在院子里站着,听到这话也笑了。
罗成最后叮嘱女儿:“上下学路上注意安全。”
四
赵平原因为阻拦拆除违章建筑被拘留,几天后获释时,到看守所接他的车来了几十辆。他还颇张扬地带着车队在天州市转了一圈。金银城歌厅被拆,赵平原敢扛着公安局十几辆警车坐在那儿不动,这份儿就又拔了一截。他在天州生意不小:家具城开着三四个,饭店大小七八处,歌厅除了那片拆了的金银城,还有老大的一座。
赵平原干过几天武警,站在那里虎眉虎眼一派英武气。
他在天州用的保安编制了一个营,底下分连排班,在天州很有名。队列格斗,他的保安训得比哪儿都严,他经营的歌厅酒楼家具城没人敢闹事。那天阻拦拆除歌厅,几十辆车顶上连环着铁链坐在那儿的就是他手下两个排的保安。用他的话说,真把一个营保安都摆在那儿,那天来的七八十个警察还真没法对付。
别人听他吹嘘也都捧场,说他是天州生意道上第一人。
赵平原确实颇老大。做买卖讲信用,交朋友讲意气。自己大犯规的事不做,四面八方对他有求必应。有人出了事,他会想方设法去捞。有人栽了,他会伸手拉一把。欠别人的债,他早晚都还清。别人欠他的,他也绝对要到手。天州没有哪个人敢欠他钱不还。他领着三五十号人往人前一站,再想赖账的人也都没了胆。
他红白黑黄道都熟悉,三教九流都接触,他的酒楼里经常高朋满座。
这天,他和罗成一行人在歌厅拆除现场相遇撤离后,便到了自己的火树银花酒楼,这里一楼二楼是餐厅,三四五楼全是歌厅。市文化局的几位朋友陪着一位著名导演来这里,要拍一部电视剧,女主人公当过三陪小姐,要在赵平原这里采景,选几个群众演员。赵平原前呼后拥地赶到火树银花楼前,客人也到了。导演姓金,浓眉大眼一表人才。赵平原将客人双手一揽先请到雅座里豪华地吃喝一顿,便到了晚饭后歌厅上客人的时候了。他对金导演说:“你们也别说你们是导演,就算是我的客人要来消费。到了歌厅,我把妈咪挨个儿叫来,让她们将手下模样好的小姐都领过来,你们挑上哪个是哪个。”金导演等人拍手叫好。
赵平原将这个酒楼歌城的总经理叫来,是个三十来岁的丰满女子,姓乔名彦,一张光亮的长圆脸艳艳地放着性感。她笑着进来,见面熟地把一屋子来宾团在自己的热情里,拉拉扯扯地把每一个人照顾到。
三楼是个很大的歌舞厅,朦胧的彩色灯光中,四面圆桌已经影影绰绰坐了早来的男女。赵平原和乔彦将客人引到一旁的一个大包房,乔彦叫来了第一个妈咪,做了吩咐。妈咪二十七八岁,妖艳干练,做过三陪,七八十来年熬出的尖子。一会儿就领来十几个二十岁上下的女孩,高低胖瘦不同地站在几个人面前。赵平原一指金导演:“这是我高贵的客人,看看你们哪一位有福气侍候他们。”金导演和陪同的七八号男人将小姐们打量了个遍。金导演感兴趣了一两个,赵平原就点着她们问姓名、年龄、藉贯。金导演随便记了几个字,赵平原一摆手对妈咪说:“你们先退出去。客人呆会儿叫谁就是谁。”换了第二个妈咪,也让她手下的女孩都艳光四射地站了一排。金导演这一次看得更从容了,还豪爽地招几个女孩走近了问话。
五六个妈咪将一百多三陪小姐都领来亮了相。
金导演一行人看得兴味盎然。赵平原对金导演说:“你也不急着现在就定。把你看着有几分意思的七八十来个人,呆会儿都给你叫来。你也正而八经当一回客人,让她们陪着玩一晚上再说。玩着玩着,可能就玩出准头了。”
金导演哈哈大笑:“恭敬不如从命。”
乔彦把这一拨客人安排了,回来和赵平原坐。
有人禀报,黄美姝求见赵总。乔彦说:“她肯定是求你帮她姐夫姐姐的事。”
赵平原说:“能帮不能帮,人情不能欠。”他让请过来。
黄美姝进来了。赵平原让坐,她便坐下了。她说,她是求赵平原救她姐姐和姐夫。她说:“有病乱投医,我这几天也是到处求人。”又说:“赵总在天州地面上说得上话。”赵平原一笑:“那倒有点夸张,连我前几天都被他们拘了。”黄美姝说:“这全市谁不知道,你顶着罗成和公安局这么大阵势,要换个别人,还不判上几年?这不是连十五天都没关满,就把您放了。您还是有办法。”
赵平原敦厚地一笑,他不喜欢玩虚的。他实实在在说:“我跟万书记学过武术,他是我师父,能帮忙,你不求,我也要想办法帮。今天能告诉你的实话是,帮大忙难。省里盯着这个案子,罗成又使着劲,就算我和天州市这拨人说得上话,他们也不敢乱来。小忙我肯定帮了,你姐夫那里我保证他关在看守所里不受罪,吃好喝好有钱花,想抽烟,想喝酒,想看书,睡觉不好想用安眠药,我都能办到。你姐姐那边生活照顾跟你姐夫一样,我马上去安排,绝不让她受一点罪。你姐姐怎么判,我能帮忙就帮忙,她比你姐夫的事好办。我跟你说句实在话,”他停了停,点着烟抽了几口:“我这样说可能不应该,万教练的脑袋怕是保不住。与其牺牲两个,不如保全一个。让你姐姐把事都推到你姐夫身上,让你姐夫一个人都承担起来。”
黄美姝说:“谁给传这话呀?”
赵平原低着眼弹了弹烟灰,又闷着头抽了几口,抬起眼来对黄美姝说:“我这个人从来不敷衍人。我做不到的事不说,我说的事一定去做。这事我应承下来了,只是有一个条件,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又指了指乔彦:“她和我基本上是一码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黄美姝点了头:“那我真要跪下谢您了。”
赵平原说:“别,这么一来我这点情分就算烟消云散了。”
黄美姝走了。赵平原和乔彦刚要说话,进来一个小头目,弯着腰报告:“赵总乔总,有一帮外地人吃了饭想赖账。”赵平原眼都不抬:“有多少人?”小头目说:“十来个。”赵平原抽了一口烟,依然眼不抬地说:“这还用报告?来上二三十个人,按规矩把他们收拾了就算完了。”小头目刚要走,他又补充一句:“别惊了其他客人。”小头目点头说:“我知道。”便走了。赵平原眯着眼对乔彦说:“那天拆金银城歌厅,有几个保安软蛋,公安没上来动手就坐不住了,都给我开掉。”
乔彦接着说黄美姝的事:“你帮这个忙,不悬点吗?”
赵平原说:“这悬什么?黄美姝不会去报告任何人,你再守口如瓶,我怕什么?”乔彦说:“你就那么信得过我?”赵平原眯眼瞟了一下乔彦肥颤颤的胸脯:“你也小心点,别再随便养小白脸,我眼里可揉不下沙子。”乔彦说:“管你老婆去吧,我又没嫁给你。”赵平原说:“我老婆安守本分不用我操心,你的劣根性我可早就看透了。”乔彦说:“我可不吃这一套,我想喜欢谁喜欢谁,我不乱来也不是因为怕你。再说,你先管自己,我看你现在也快顾不上要我了。”赵平原说:“你要胡来,谁还敢要你?”乔彦说:“那就用套子呗,彼此绝缘,我还觉得安全呢。你说实话,不是早有小姑娘了?”赵平原眯着眼抽了一会儿烟:“你说谁?”乔彦一摆手:“算了,劝赌不劝嫖。”
她停了停说:“说正事吧,你不是要报罗成一箭之仇吗?”
赵平原将烟头摁灭:“有些事不用说,干就行了。”
五
第二天天未亮,罗成便同文思奇阮为民一行人分乘几辆车离开了东沟村。一路上又看了几所小学校,危房比比皆是。村庄没通汽车路的也不少。罗成晃着学校里的破教室顶梁柱,墙壁房顶都哗哗作响,再踏着泥泞的小路进村出村,这就是所谓“模范县委书记”的政绩。黎明中的村民都用稀罕的眼光看着这群城里人。焦天良与罗成同乘一车,汇报道:“太子县去年各项经济指标挤水分已经完毕,农民人均纯收入水分百分之三十五,乡镇企业营业收入水分百分之五十,全县牛羊猪鸡存栏数水分高达百分之六十,荒山植树面积水分高达百分之九十。”罗成说:“种一棵树上报十棵,这也泡沫得太大了。你把结果报上来,我要求市常委会对全市各县都进行一次挤水分。”焦天良问:“能挤动吗?”罗成说:“挤不动也要挤,螺丝能紧多少先紧多少。”
到了县委大院,一进办公楼,楼道走廊里满是人。
焦天良告诉罗成,涉嫌向万汉山行贿买官的二百多名干部,还在这里学习和接受审查。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站在角落里用额头一下下撞着墙。焦天良说:“宋小生,你怎么又撞开了?”年轻人转过一张瘦小的脸,有些呆滞地摇摇头,额角流着几缕血。焦天良训他:“撞墙也没有用。讲清楚了,等待处理就是了。”焦天良无奈地一摊双手,陪罗成等人上楼,他说:“这是宋家镇团委书记宋小生,多少年老实巴交,三十四岁了想冲刺副科级,给万汉山送了三万块,这是拿他家房子抵押借的钱,这下子栽在里面鸡飞蛋打,什么都完了。”罗成说:“问题有大小,性质有轻重,应该区别对待。”焦天良说:“是这个道理。但是钱不会再退他,官也不会再提他,处分再轻,留个公职,还不是都完了。”
楼道里碰见纪简明,正向围着他的人吩咐事情,见到罗成,伸出手来:“市长来检查我们工作了?”罗成说:“我哪儿有权力检查你们的工作,我全凭你们帮我扫清道路。”他告诉纪简明,召集周围几县领导研究学校危房改造和汽车路村村通。纪简明显然对这类事不大注意,笑着说:“罗市长是大手笔,又做新文章了。”
焦天良对纪简明说:“那个宋小生又撞开墙了。”
纪简明无暇顾及:“再撞,也不能把政策撞出个窟窿来。”
罗成一边往会议室走,一边对焦天良说:“政治体制改革,真是需要不断深化它。”时间未到九点,周围几县的县委书记县长及分管负责人却大多到齐了。罗成说:“大家好早。”众人说:“罗市长召开的会不敢迟到。”楼道里人来人往很嘈杂,罗成皱了眉:“有没有安静的地方,换一换。”焦天良说:“后面有个小院,原来万汉山占着,那里也有一个小会议室。”罗成说:“好,转移。”他领着四五十号人下了楼,进了月亮门小院。他对王庆刘小妹说:“开完会对你们做新闻发布。”
罗成领人先将几间房子看了看。万汉山的会客室兼书房里,一排书柜里都摆满了药酒,走廊里倚着几把刀剑。罗成说:“很会修身养性嘛。”身边的县委书记县长们也便笑笑,算应和。一个县委书记昨日还在风光,今日锒铛入狱可能要掉脑袋,相熟的人总难免唏嘘。罗成明白这个,他没多谈万汉山,领着众人进了小会议室,开始了会议。
罗成知道,解决学校危房和实现村村通这两件事在政治上并不敏感,摆到桌面上,就是一件缺钱难办的事。如果照章办事,很可能又成为拖到猴年马月的项目。他今天恰恰是抓住这两件看来政治上很不敏感又很麻烦的事情,做又一个突破口。教师工资在天州拖欠了几年,成了老生常谈,一解决,动了全局。拆墙透绿看来平平常常,但是围墙一拆,拆掉了一种旧秩序,立了新风气。龙福海的权力体制不是单一人头问题,它摆在了一个地盘上。这个地盘拆松了,那些人头也便站不稳了。
罗成开门见山:“我这个市长专干别人不干的事,我全凭干事以令诸侯。我现在说要解决全市各县乡中小学的危房,诸位肯定不会反对吧?我说要把汽车路修到村村通,诸位也只能投赞成票吧?就拿学校危房讲,我想诸位都不太官僚,下情多少都知道,特别是分管文教的副书记副县长们,你们多少都心中有数吧?所以我想提出一个思路,作为今天开会讨论的引子。马上就要放暑假了,第一步,暑假之前,各县乡一二把手负责组织力量将本地全部学校危房情况调查清楚。第二步,在暑假期间,将百分之三十左右的最严重危房予以改造。这些刮风下雨都可能坍塌的校舍开了学还未改造,就请各县乡将办公用房先让出来,给孩子们上学。第三步,暑假之后,再用两三个月时间改造完全市所有学校危房。我看诸位已面有难色。”众人笑了笑。罗成接着说:“就从你们为难开始讨论。讨论完改造危房,接着讨论村村通。”
门开了,刘小妹拿着手机进来说:“罗市长,您的电话。”
罗成一摆手:“现在开会,电话不接。”刘小妹一脸急切:“这个电话您恐怕得接。”罗成问:“谁的电话?”刘小妹说:“您过来接就知道了。”罗成疑惑了一下,说:“诸位先讨论,我接了电话就来。”罗成到了院子里,接了电话,是叶眉打来的。他问:“什么事?”叶眉说:“你听了千万别着急。”罗成说:“我正开会呢,你有话快说。”叶眉说:“小倩早晨骑车去上学,被汽车撞了,现已送进医院。”罗成一听,血一下涌上头。刘小妹在一旁担忧地看着他。他呼吸急促地喘了一会儿,问:“情况怎么样?”叶眉说:“现在还昏迷不醒。”
罗成咬着嘴唇停了一会儿,说:“我开完会马上过去。”
他将电话还给刘小妹,一手叉腰一手扶树将头靠在胳膊上。
刘小妹关心地说:“罗市长”
罗成镇静了一下自己,摇头说:“没事。你去通知司机,说我开完会不吃饭马上赶回市里。”刘小妹说:“我刚才接电话时,司机就在旁边呢。我已经让他随时准备好您用车。”罗成点点头,看见院子中央有一个水龙头,过去洗了把脸,甩了甩手,左右寻找,刘小妹将手绢递过去:“干净的,您用吧。”罗成擦干脸,对刘小妹说:“我买条干净的还给你吧。”便叠起手绢收到口袋里,神情如常地进了会议室。
六
叶眉这些天早晨,总是开摩托经过罗成家门口。罗小倩骑车上学,她总要在后面跟一路,看看学校不远了,她才拐弯。明知这样做多余,但心里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不祥预感,担心罗小倩会出事。有时她拿起头盔准备出发时,也对坐在桌上的玩具猴说:“你是不是觉得挺太平无事的?实际情况可不一定。”
今天早晨,她更是骑摩托到了罗成家门口。
罗成昨天下乡了,叶眉对罗小倩不安的预感更浓重了。她想,管它是迷信还是不迷信,既然不跟着就不安,那就每天跟一跟吧,就算为罗成当了几天义务的女儿保镖,用不着他领情。没想到,她担心的事情发生了。眼看着前面不远就到学校,她拐过弯另路走,没走多远,看见一辆灰色的汽车很凶狠地追过去,一道很尖锐的声音划破空气,罗小倩像道红色的弧线被撞到路边沟里,汽车逃之夭夭。叶眉立刻拐过来。一辆摩托车在她身旁急刹住,对方摘下头盔,对叶眉说:“我是公安,你赶快想办法把人送医院,我去追那辆车。”说着,这个便衣警察开着摩托车急追而去。
叶眉拦了车,将罗小倩紧急送到医院。
罗小倩一直昏迷着,医生抢救检查着。
叶眉在电话中听到罗成喘气的声音,知道这个人高马大的黑脸男人这次是受到了沉重打击。电话打完了,叶眉当起家来,她把医院的院长副院长全叫来了,院长副院长听说这是罗市长的女儿,不用多话就亲自指挥起抢救来。叶眉又打电话告诉了香香和田玉英,让她们过来照看。她还询问了公安局,公安局说,肇事车辆在围追堵截中翻下立交桥,起火爆炸,肇事者也身亡。肇事者的身份正在调查中。
省报总编到了天州,打电话找叶眉。叶眉嘱托了田玉英和香香,便骑摩托去省报驻天州记者站。临近中午时赶回医院。进到医院里看到鲜花门市部,想到罗小倩曾经买花看她,她也便买了一束鲜花。一出来,碰见罗成正匆匆赶来。
叶眉告诉他,人已经醒过来,详细情况还不知道。
罗成没话,两人上了楼,来到病房门口。
罗成在走廊的长椅上沉重地坐下,对叶眉摆了摆手:“你先进去看看,出来告诉我,我做点思想准备。”叶眉进去了,过了一会儿出来,看见罗成手撑着额遮着眼低头坐在那里。叶眉俯下身对他说:“没事,四肢完好,内脏医生检查了,也没有问题。她正等着爸爸进去呢。”罗成双手捂脸泪流满面,而后双手将泪抹干,又掏出手绢擦了擦。叶眉将那束鲜花递给他:“还是你当爸爸的送给她。”
罗成站起来接过鲜花,和叶眉一起进了病房。
一群人正围在罗小倩床前,罗小倩靠着大枕头半躺半坐,见到罗成,立刻伸出双手:“爸爸,你不许哭鼻子,你没看我完好无损吗?就是头有点晕,可也没傻。你的胡子昨天晚上还是忘刮了。”说着搂住罗成。罗成任女儿趴在肩上摸着自己胡子,他说:“爸爸没听你话,没顾上刮胡子,对不起你。”
七
几天以后,罗成在书记办公会和常委会上两次提出学校危房改造和村村通工程,他讲了这两项工程的工作量和计划进度,要求市常委授权他全面负责此事。在会上,他先提出了全市挤水分问题,举了太子县为例。龙福海对挤水分这样很敏感的事大手一挥说:“太子县的情况纯属个别,其余县区不可一概而论,此事再议。”对学校危房改造和村村通,龙福海就很通融了:“罗成同志既然主动请战,我看事情就可以这样通过。”
就在罗成肩上又挑起新担子的当天,天州市和省城同时出现了告罗成的匿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