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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2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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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暗处传来的声音又犹豫了一阵。“我有一点事情很想请教您也就是说,我有一点事情想告诉您。我知道,我知道得很清楚,刚遇见一个人,就向他倾吐心曲,这是多么荒谬。但是我此刻我此刻正处在一种可怕的心理状态中我现在非跟什么人谈谈不可否则我就毁了您一定会理解这点,要是我要是我刚才跟您说我知道,您帮不了我的忙但是我已经沉默得生起病来了而在旁人看来,一个病人总是可笑的”

    我打断他的话,请他不要折磨自己。有什么话尽管跟我说。我当然不可能应承他什么事情,但是人人都有义务表示乐于助人。倘若看见有人陷于困境,自然就有义务予以帮助

    “有义务表示乐于助人有义务,设法帮助别人那么说,您也认为,您也认为人人有义务有义务表示乐于助人。”

    这句话他一连说了三次。这种迟钝的固执的重复的语气,我听了很厌恶。这人是不是发疯了?是不是喝醉了?

    可是,仿佛我把心里的这种推测大声嚷了出来似的,他突然用一种截然不同的声调说道:“您也许会把我当作疯子或者醉汉。不是,我不是疯子——现在还不是。只是您方才说的那句话很奇怪地打动了我的心,很奇怪,因为此刻折磨着我的,正是这句话:是否人人有义务有义务”

    他又口吃起来。于是他干脆住口,振作一下又开始说道:

    “我是一个医生。对于医生来说常常有一些情况,一些可怕的情况就说是边缘情况吧,碰到这类情况,一个人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否有一种笼统的义务因为,不仅有一种对旁人的义务,还有一种对自己的义务,一种对国家的义务,一种对科学的义务。医生应该帮助别人,当然,医生的存在可不就是为了助人但是这种信条终究是理论上的到底帮助别人应该帮到什么地步?您是一个陌生人,我跟您素昧平生,我请求您不要告诉别人您曾看见过我好,您守口如瓶,您尽了义务我请求您和我说几句话,因为我沉默得快要死了您愿意听我说好但是,尽这些义务是容易的可是万一我请求您,把我抓起来扔到海里去那么您的殷勤好意,您的助人愿望便到头了。反正迟早有个尽头只要一牵连到自己的生命,牵连到自己的责任,那就完了迟早非有个尽头不可迟早这种义务要停止的难道说恰恰在医生身上不该停止吗?难道仅仅因为他有一张拉丁文的文凭就非得是一个拯救普天下苍生的救世主不成?要是有一个女有一个人跑来,要求他做一个高尚的人,热心助人而又心地善良,难道他就的确非抛弃他的生命,非变成一个心无杂念的人不可?是啊,义务总有个限度,在力不从心的时候,恰好在这时候”

    他又顿住了,振作了一下。

    “请您原谅我一说就激动起来可是我并没有喝醉还没有喝醉我老实告诉您,我现在也常常醉酒,在这难堪的寂寞之中请您想一想,足足七年之,我几乎纯粹生活在土人和野兽当中简直不会心平气和他说话了。一开口,话语就夺口而出请您等一等好,我想起来了我方才想请问您,想告诉您一件事,请教您一下,在那种情况下,人究竟有没有助人的义务像天使那样纯洁无邪地助人,人究竟可是我

    怕说来就话长了。您真的不累吗?”

    “不累,一点不累。”

    “我我感谢您您不喝点吗?”

    他伸手到身后暗处去摸索了一阵。什么东西撞在一起,发出叮的响声,那是他搁在身边的两三十、好几个酒瓶。他递给我一杯威士忌,我略微抿了一口,他却举起杯来一饮而尽。我们沉默了一会儿。钟响了:十二点半。

    “好吧我想向您叙述一件事情。请您假设,有一个医生,在一座小城市里或者根本就在乡下一个医生,他一个医生他”

    他又顿住了。然后他突然把他的椅子往我身边挪了一下。“这样说不成。我得把一切事情直截了当地告诉您,从头说起,否则您不会明白这件事不能打比方,不能抽象地谈我必须把我的具体事情说给您听。不该那么羞羞答答、藏头露尾他讲人家在我面前也是脱得赤条条一丝不挂的,把他们身上的癣。大小便给我看要想得到医治,不可含糊其词,不可有任何隐瞒所以我下跟您说一个虚无缥缈的医生的事情我脱得赤条条地对您说:我在这该死的寂寞之中,在这可诅咒的国度里我已经忘记了害羞是怎么回事。这个可诅咒的国度吞噬人的灵魂,吸尽人的骨髓。”

    我大概做了一个什么动作,因为他又住口不说了。

    “啊,您表示抗议我明白,您看见印度欣喜若狂,神庙,棕榈树,为期两个月的旅行中所看到的全部罗曼蒂克的风光,这一切您都非常喜欢。不错,热带风光是富有魔力的,要是您望着火车、汽车或者人力车驶过热带地区的话。七年前我初到印度的时候,感觉也是如此,什么事情我都梦想着去做,我要学当地的语言,用原文阅读那些经典,研究地方病,进行科学研究。调查土人的心理状况,——或者像欧洲人的俗话所说的——做一个传播入道和文明的传教土,到这里来的人都有着同样的梦想。可是在这座看不见的玻璃房子里,人的力量渐渐耗尽,无论吞服多少奎宁,还是要得热病。热病一直侵入骨髓,人就变得虚弱懒散,软弱无力,成了水母。如果欧洲人离开大城市,来到一个该死的罪恶的小镇,不知怎地,就会判若两人,迟早都会受到损害,有的酗酒,有的抽鸦片,有的打人,变成野兽——每个人都会沾上一种毛病。他们都向往着欧洲,梦想着有朝一日又能在一条大街上漫步,在一问豁亮的石头房间里和白种人坐在一起。他们年复一年地这样梦想着,可是等到休假的时候来到,人已经变得过于懒惰,不愿动身。他们知道自己在大洋彼岸已为人所遗忘,无亲无故,就像这大海中人人踩踏的贝壳。于是他们便留下来,呆在这炎热潮湿的森林里潦倒颓丧。我把自己出卖给这座烂泥窝的那一天,真该诅咒

    “话说回来,我这样做也并非完全出于自愿。我在德国学过医,成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医学士,一个高明的医生,甚至在莱比锡医院里谋得一个职位。一本业已湮没无闻的某一年的医学杂志当时曾经为一种新的针剂大吹大擂,而第一个研制出这种针剂的就是我。这时我堕入了情网。我在医院里认识了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把她的情人折磨到发狂的地步,结果她的情人竟开枪打她。不久我也变得和那个情人一样的疯狂。这个女人神态高傲,冷若冰霜,把我弄得神魂颠倒。我总是受那些惯于颐指气使的、厚颜无耻的女人的辖制。而这一个呢,把我收拾得服服帖帖,我简直对她百依百顺。我——咳,有什么不可讲的呢,事情都过去七年了——我为了她的缘故挪用了医院里的公款。事情败露之后,闹得天翻地覆。我的一个叔叔暗中打点,事态总算没有扩大,可是我的前程就此断送。当时我正好听说,荷兰政府招募医生到殖民地去,并且预支给应招者一笔钱。我当时立刻想到,这必定不会是什么好差使,所以才预先给钱。我知道,在这些热病蔓延的种植园里,死人坟墓上十字架数目的增长比我们这儿快三倍。可是一个人年轻的时候,总以为热病和死神只会光顾别人。再说我当时也没有多加选择的余地。我就乘车前往鹿特丹,签了十年的合同,拿了一大叠钞票。一半我寄回家去给我叔叔,还有一半在那儿的码头区叫一个女人给弄走了。这个女人把我身上所有的东西都骗个精光,就因为她跟那条该死的母狗长得一模一样,我就这样身无分文、没有怀表、不抱幻想地从欧洲扬帆远航。我们的船驶出港口的时候,我并不特别忧伤。我坐在甲板上,跟您一样,望着南十字星座和棕榈树,心胸开阔起来——啊,树林,孤寂,宁静,我梦想着!好——寂寞我可是领略了个够。人家没有把我安插到贝塔维亚或者泅水去,没有安插到有人、有俱乐部、有高尔夫球、有书、有报的城市里去,而是——咳,地名和正题无关——调到一个小镇上,离开最近的一个城市也有两天的路程。有那么几个既无聊又干瘦的官员,几个欧亚混血儿,我成天就跟这些人厮混,除此之外,远近只有树林、种植园、丛莽和沼泽。

    “起先日子还过得去。我进行各式各样的研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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