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峰村在普同村的上方,山林覆盖更为广阔,道路更为崎岖险峻。那里也有一个战争年代留下来的“逃兵”——大家不知道他的姓名,只能这样叫。稍微客气一点,就叫他“老逃”或者“逃夫子”在乡干部在场的一类正规场合,人们舌头一溜也许就叫成了“逃同志”
听那人的口音,他是四川或云南人,只是说不清自己的来处,甚至说不清自己的姓名、年龄以及家人情况。他很可能是在战场上被炮弹炸疯了,失去记忆了。这样的人没法遣返。暂时留下来先混一口饭吃,是当年县人武部的安排。
老逃一留下来就是四十年,成了雾峰村的合法村民。他虽然有些呆笨,但为人忠厚本分,干活也卖力,挖茶山或者修渡槽都是一把好手,还学会了说本地话。只是年老力衰以后,在这里无亲无故,晚景有些凄凉。几年前的一天,他大雪天去砍柴,摔了一跤,落了个中风,全身瘫痪,连自己找口水喝也犯难了。当时赶上人民公社散伙,分田又分山,只差没有把几间公屋拆了分砖瓦,各家自扫门前雪。一个瘫子,而且是个无名无姓的瘫子,哪一家愿意接纳收留?
村长老杨为此急得一宵没睡好,第二天一早就赶到木匠家里说:“你牛皮哄哄,说你什么东西都做得出?”木匠说那是不假。村长说:“那好,你给我做一样东西。”木匠问你要做什么。村长说:“这样东西要有几用:抬起来是个担架,放下来是张椅子,打开来是张床。”木匠不明白对方要这个有何用。村长说:“这你不要管。你只管做好就是。”
木匠费了一番心思,三天之后果然把一个多功能担架发明出来了。老杨便召集全村人来看新式装备:逃夫子瘫了,这你们是知道的。他没有后人,你们也是知道的。老班子说过,孤寡残疾都有所养,这是天道。何况我们还是社会主义呢。所以从今以后大家都要伸一只手。逃兵要在村里吃轮饭,今天从我家轮起。我说清楚了,规矩要立三条:一是主家吃什么,他就要吃什么。二是每天要抬进屋,不能让他睡阶基。三是每一家管送不管接,但送人时要保证他身上干净,没气味,不然下方家可以不接。你们听清楚了吗?
有两三个人不大乐意,但嘀咕了一阵,见规矩一视同仁,也不好说什么。
从此以后,老逃瘫了两年多,也就吃了两年多的百家饭,算是没饿着也没冻着,身上也没怎么臭,被村民们一直服侍到最后一刻。临终前,他瞪大眼睛看来看去,看着担架边的人,咬住最后一口气,硬挺着脖子,就是不死。
旁人说:“你的寿衣早准备好了,放心吧。”
他眼里没什么反应。
旁人又说:“你的料(棺木)也有了。你还有什么不放心?”
他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脸上憋得通红。
这可难住了大家。有人说,他兴怕是要找杨老倌?这一说,大家都觉得像,于是赶快差人去找村长。当时老杨在县城里做木材生意,听到消息后深夜赶回来,一进门没顾上擦汗,就抓住了逃兵的手。果然,逃兵一见到他,目光微微一颤,转而变得柔和与安详。他没有说话,只是随着两脚使劲一蹬,眼皮慢慢地合上了,但留下一条缝,得由老杨去抹一把。
他最后的神情不像个老人,倒像个孩子,似乎对即将开始的远行有点害怕,得抓住父母的手,才有几分心安。
村里给他缝了一套衣,打了付棺木,放了一挂鞭炮,让他善终入土。只是墓碑没法立,因为谁都不知道他的名字,也不知道他到底活了多少岁。他到底是来自红军,抑或来自国军,抑或来自土匪流寇,更无人知晓。总不能只在墓碑上刻下“逃兵”二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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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从雨秋嘴里知道这个故事的。像本地很多无后的孤寡一样,雨秋也羡慕那逃兵,经常在我面前“逃兵”这“逃兵”那地老话重提,这才引起了我的注意。他的意思是,他自己眼下过六十奔七十了,将来怎么说也得有个逃兵待遇吧?他家三代都是贫农,他未必连个逃兵也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