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sp; 了,已事不可為,遂答說、“那麼你們可以接收。”他問日期,我道、“現在已
午后四時,明天你們就開始。”說罷,我忽然有了怯意,略略向他表明了南京政
府諸人不可一概而論,希望國民政府回來以不殺為祥,當下我且打了一個電報給
在重慶的陶希聖。這些都可笑,但亦是我有對于危險的現實感。而武漢獨立了十
三日,至此遂告終。
翌日接收,武漢郊外國府的游擊隊及縣市政府纔也敢開了進來。我在醫院,
與訓德到廚房后小天井里,把我寫的社論稿子焚燬。聊齋里鳳仙焚履,祝曰、
新時如花開舊時如花謝
珍重不曾著姮娥來相借
我的文章亦像這樣的不曾用過,就此交還于天。
京滬等地自勝利的當日即放鞭炮,普天同慶,但武漢猶在驚疑,我們一度獨
立,亦是要使人知道中華民國一代事未許輕狂。袁雍他們今雖得接收,亦其氣不
揚,不聽見有放鞭炮,要等日后郭懺統率大軍來到,一派兵氣,纔又見江山雄強
,但其時我早已遠走高飛了。纔接收的那幾天里,我尚去報館,但到一到就回來。醫院里變得荒荒的。醫生亦不來,院長亦不見,護士小姐們不堪冷落,家在本
地的多回去了。護士長偶或到我房里來一來,亦彼此沒有適當的話可說。袁雍送
來國民政府的大信封,內有聘任狀,我看了一笑。華中共產黨軍李先念那里有人
來聯絡,要我投過去,我亦不見。我現在只是要安排訓德。
我與訓德說、“我不帶你走,是不願你陪我也受苦,此去我要改姓換名,但
避過兩年,我將可出頭做事,不出五年,又可用現在的姓名,至遲到那時我必來
迎你。我走后必輿論污人,但你明白就好。朝代還要變。我與你相約,我必志氣
如平時,你也要當心身體,不可哭壞了。你的笑非常美,要為我保持,到將來再
見時,你仍像今天的美目流盼。我只憂念此后將繼續通貨貶值,你家里生計艱難。往常我給你錢物,你總不肯要,我心里敬重,但總隨時留心你,因為太貧窮了
也是要毀傷身體的。你知道我節儉,薪水用了尚有得多,現在我都給你,約夠你
添補家用兩年。我此去甚麼都不帶,你不可再說不要。還有一箱衣裳留在你處,
窮乏時你也可賣了用,雖然不值幾個錢。我知道你的心思,我交給你的那怕是一
根草,你亦重之如千鈞,但你不要固執,東西算得甚麼呢?總是人要緊,既做了
夫妻,且不在乎定情之物,何況這些。我們雖未舉行儀式,亦名分已經定了。此
番離別,譬如人家出門做生意,三年五年在外,亦是常事,家里妻子也安心等待。好花總也看不盡,又如衣裳不可一日都著盡,要留到慢慢著,我們為歡方未央
,亦且留到將來,我們還有長長的日子。”
前些日子我給錢訓德買衣裳,但她去到漢口街上回來,仍是給我買了一套羊
毛襯衫褲,及一塊浴巾,一隻鬧鐘,她自己的東西甚麼亦沒有買。現在我好好的
向她開說,把我的薪水買了金子給她,連同上次陸續交與她收藏的幾隻戒指,湊
起約有十兩,她只得接受,但是她說等時局稍微平定,要把這錢交給我上海家里
的。我又把一包半食米叫車夫載在包車上送到訓德家里,也喫得三兩個月。時已
薄暮,醫院里暝色荒愁,裝米的麻包有洞,抬出我房門外階沿時漏出許多米,訓
德執燈,與我在地上撿米,一粒粒沉甸甸的,好像兩人的心意。
我最后一次讌集報館全體職工,諸人見我端坐飲酒如平時,他們遂亦不起複
雜的感情。有隻兒歌、
踢腳班班,班過南山,
南山撲碌,四龍環環,
新官上任,舊官請出。
重慶的人來了,我要讓位,亦不過是如此。中華民國的事,桃花開了荷花開,我
們去了新人來,亦不是我們有何做得不對。我辦大楚報纔九個月,今日離開,像
宋人的詞句、“掛蹻楓前草草盃”這草草正也有著水遠山長。
我少年時有詩、“神鷹施一擊,墮甄不再視。”如今一擊不中,即當遠颺。
我對于鄒平凡亦不惱怒,對于起事諸人的坐以待擒,亦不同情,對于袁雍他們亦
不鄙夷,對于此地日本友好,亦不惻念。我連對于自己此去千辛萬苦,亦只平然。
訓德自上回我病,她晝夜服侍,即不再避人,如今時局這個樣子,她更覺得
親的只是親,大難當頭,女子有愛,是會有這樣的豪橫絕世。我好比兵敗垓下,
但我自然不曾像項王的悲歌慷慨,卻與訓德一似平日,喫飯時我留心她勸她加餐。是時八月向盡,天氣仍暑熱,晚餐后早寢,窗門開著,關熄電燈,月亮照在床
前地板上,還照進帳子里,永吉房在隔壁,他回來穿過我房里,訓德在帳子里坐
起來叫了聲關先生。我登革熱初癒,身體無力,心里只是安靜,但待訓德仍如新
婦。訓德見我如此,忽然悲慟道、“蘭成,我愛你!”她這樣叫我,說出愛字,
還是第一次。我十分懂得這一聲的重量,但我沒有一點妻涼,心里仍是靜靜的,
亦不說安慰她的話。
我出走是接收后第三日,留信給袁雍。信里說、“國步方艱,天命不易,我
且暫避,要看看國府是否果如蔣主席所廣播的不嗜殺人,而我是否回來,亦即在
今后三五個月內可見分曉。士固有不可得而臣,不可得而辱,不可得而殺者。”
寫好交給訓德,等我人走了纔寄出。
是日半早晨,訓德為我燒搾麵乾,我小時出門母親每燒給我喫,是像粉絲的
米麵,澆頭只用雞蛋與筍乾,卻不知漢陽亦有。我必要訓德也喫,她那里喫得下。我道、“你看我不惜別傷離,因為我有這樣的自信,我們必定可以重圓。時光
也是糊塗物,古人說三載為千秋,我與你相聚只九個月,但好像自從天地開闢時
起已有我們兩人,不但今世,前生已經相識了。而別后的歲月,則反會覺得昨日
今晨還兩人在一起,相隔只如我在樓下房里,你在廊下與人說話兒,焉有個嗟闊
傷遠的。”訓德聽我這樣說,想要答應,卻怕一出聲就要淚落。
等我在房里喫過麵,起身要走,訓德撐不住痛哭道、“你平日只顧我,自己
無享受,你此去喫苦,無人服侍!”我安慰她,因笑道、“天相吉人,出門要講
順經,我要你對我一笑。”她只得忍淚,抬眼看着我的臉,嫣然一笑,比平日更
艷得驚心動魄。她隨又痛哭道、“我不能送你了。”這樣淚人兒似的送出去給人
家看見了不好。我忙說你不要送。她只送到房門口。我走到廊下還回頭她一下,
如她轉身必哭倒在我床上,但是我竟出醫院而去了。
渡漢水時,我把隨身帶的一枝手槍沉于中流。人影在水,白日照漢陽城,對
岸漢口的街市,與渡船上挑籮挾擔的販夫販婦,使人緬想詩經里文王教化南國當
年,且喜今天皆這樣的現前,無有滄桑、亦無生離死別。我只覺此身甚親,訓德
甚親,故又離別亦是真的,如嵊縣戲梁山伯祝英台十八里相送唱的、
前面來到清水灣只見雙雁戲沙灘
雄雁一翅飛千里雌雁難過萬重山
(今生今世上冊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