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蛇皮酒壶互摔的赌咒中任意切下敌人、朋友或自己的手腕、足胫、鼻子、眼睛或生殖器。因为他们是死亡之佛的麾下,除了那些深奥经书里以玄秘之咒以龙凤藻井宝相花藻井以交枝卷草图案以菩提华盖以连环宝相花图案繁密禁锁住的死亡迷阵,最核心的那个无从究竟的,既无限又虚无的时间源起,那个繁衍变貌出娑婆世界亿万种幻象的精神意志,突然被破解,如刺破的水袋,如流产的死婴,从宇宙的某一个裂口淅沥流尽、枯瘦萎瘪。那时他们或会如收回撒豆成兵法术的剪纸人形,在一阵沙尘暴中消失于无形。否则他们是杀不死的。
谁能杀死死亡本身。
可怕的是,美兰嬷嬷说,这一支文明(这一个帝国、这一族),为了避免掉入那历史的周期(那些兴亡覆灭的周期轮替),他们硬生生地,举族横移出历史所能覆写的国度之外。他们进入了一个眼中塞满远古水藻、鼻腔结满贝类化石的漂浮时空。他们自创一种非人类抽象思维或借以连接真实世界之表意系统的古怪文字。那套文字至今并未被那些天才语言学家真正破译。据说那套文字发明出来的真正目的,不在于记录他们曾正在经历的当下,而是一种对幻术的隐喻或字谜。不是为了让意义彰显反而是为了遮蔽。那些字的线条造型,不是从灵长类的形体或垂直视觉位置发展,反而像高原上一只一只离群迷路的牦牛。它们披满毛发,随风猎猎,仿佛排在一起成为句子或文章时,作为个体的字形仍会自顾自衰老或蔓长着那些鬃毛。
他们或以为可以借此而逃避人族(汉人)的复仇扑杀。若有一日灭绝时刻来临,意义的被抹消,历史的被篡改。他们像占梦者一样清晰地预言有一日,他们的男子会被屠戮殆尽,妇女被奸淫混血生下(汉人的、蒙古人的、藏人的、回纥人的)脸孔变貌语音扭曲记忆重新植入的杂种。千百年后他们的后代会说着人(汉人)的语言,虽然常在梦境中插片般被一些光影颠倒,杀戮者与被杀戮者角色互换的神话残迹所祟扰。但族裔的血脉终究会被那些基因喷枪(那些汉人白皙短小的xx巴)所消失。
这个巨大的不幸是,他们的后代,恒只能从仇敌的书本中去理解自己怎么被描述。“羌人。夷狄。党项羌。”他们的喉头咕噜发出声带结构不易共振的僻音,他们在被当作贱民、奴隶、罪民大批迁徙的过程,从那些脏兮兮戴着狼牙项圈xx道发脓长疮的老妈妈们口中,语焉不详(因为恐惧或哀恸)地听见一些他们母系父祖辈集体死亡的超现实画面,一些被肢解的身体,漂浮在他们自己腔体流出汇聚成的血流之河。那些飞满苍蝇的红滟滟的铁剑、马刀、字迹模糊的敕燃马牌。那些被自己的河流载浮载沉漂流向天际不可知之处的男人头颅们,每一个都带着嗑药后晕茫茫的痴傻陶醉神情,嘴空空地张着。这于是使这些后代在理解自己所从出的昏暧历史时,总比一般汉人多了一个奇异赠品般的角色:一个鬼魂。一个死者。母亲本来的男人。它们的存在使他们的母亲永恒成为不贞的杂交贱货,使他们的父亲成为杀人者同时是强xx者。虽然他们的父亲恒是汉人部落里的低下阶层:穷汉、残废、白痴、老迈的下级军人——否则他们怎么可能婚娶这些身体发出牲畜刺鼻臭味的异族女人。这样紊乱屈辱的隐匿母族故事,使这些伪汉人,这些倒影或鬼魂的后代,在祭祀这件事上养成了见神偶必拜的多神信仰习惯:他们怕错漏了祭拜自己那繁枝错接、荒烟蔓草的家族系谱里,某一位可能真正的祖先。
美兰嬷嬷叹口气说,所以你看,他们什么都拜,汉人的神祇也拜、胡人的先祖也拜(神农氏?寒单爷),无主的孤魂野鬼,或是阴曹地府的城隍鬼判,或是用另一套系统去敲开冥门的地藏王互为仇敌的,当初在两军对决时,祈灵以歼灭对方的,各自扶乩上龛的仇对神明,如今他们巧妙各不得罪地在同一座城不同庙里一起祭拜(延平郡王祠和天后宫):现在他们且远渡重洋赴日本去参拜靖国神社里的日本军魂。
像yahoo奇摩拍卖网站的那句广告词:
什么都可以拜,什么都可能(是你老爸),什么都不奇怪。
在那由一只被拉长成壁虎干一般的双头象铜绿斑斑卧香炉所冒出的整室看不见的白烟里,图尼克泪眼汪汪轻声抗议着:您所说的那些,一个如烟消逝的亡灭的帝国(我必须承认它非常好听),前半段像那些耸动却不负责任的野史考据癖者的故事(1421——中国发现世界?一个会绘制航海图以重解古地图的潜水艇船长。或是大同书?一本前清遗老写的科幻小说),那确实听得我血脉贲张,我灵魂里的那颗心脏,那异族的多一个窍孔或心室的萎白心脏又怒意勃勃充血肿胀地跳动起来了。您似乎在暗示我就是那最后一个西夏人,我是那许多流亡版本的流亡者后裔,我也许有一点点想起那些暗红底片光度极差的快闪画面里我可能真的(在这城市里)杀了一些人。正因为我是专业杀人者的后裔,我也有一点点理解为何不论在什么样欢乐、善意的人群里,我总是难抑那种自我鄙视、无法听懂他们最简单、无害笑话的孤独感,因为我是您说的那些长了毛的文字所书写的历史、算术、天文学、账册、族谱的回文诗镂经塔上的一个单字。我一直被用错误的方式阅读,于是总像别人故事马路上的一颗铁蕀藜,风琴键上一枚永远调正不了的跫音。因为我是党项羌。但您最后说的那些“逢神必拜”那些拜妈祖拜延平郡王拜三官大帝拜注生娘娘拜观音拜土地公拜吕洞宾拜关云长(那都是他们汉人)最后甚至拜靖国神社里的杀我父祖奸我妻母为鬼雄那并不是我的故事,那并不是我啊黯黑中美兰嬷嬷的笑声像受了惊吓击翅忽东忽西的夜枭。“你以为你以为流亡者后裔的故事,是像丝缎那么平滑纯粹?”图尼克的眼瞳几乎可以分辨那些原先影影幢幢近似死人头颅的一件件摆设,甚至那些玩意上的细微纹路:工字绫、茂花闪色锦挂毡、彩绘木塔、黑釉剔花牡丹纹瓶、双耳瓷扁壶、灰陶鸱吻、力士塑像、泥塑双头佛像、把头缩在肚脐处的,有三个rx房的大嬷嬷母神石座
一阵眼瞎目盲的强光,所有黯黑中无比清楚的线条也像被光之风暴吞噬掩盖至一片平面后。是美兰嬷嬷打开了她那盏至少有十枚白烛光灯泡的水晶流瀑垂坠吊灯。图尼克的心底同时出现了棒球场外野照片灯打开及秘密侦讯室里对着全身淋湿的犯人打开货柜车那样的强力远光灯——一种“什么事要开始了”的暴力宣示,他甚至出现一种幻觉:下一瞬间,会有一群穿着制服的家伙(什么制服都好:戴橄榄球头盔护胸垫肩的壮汉、手执短棍小圆盾的镇暴警察,或是她那些黑色幻影里穿着漆黑锁甲腰系黑铁刀前额剃发的西夏武士),破门而入,压制他、痛殴他、剥下他的裤子用短棒肏他的屁眼,围成一圈小便在他脸上,羞辱他,用靴子旋转着踩他的痛穴让他满脸鼻涕眼泪跪着求饶,把他的手指一根一根扳断,或是拿老虎钳一颗一颗把他的牙拔掉
但是美兰嬷嬷只是戴上老花眼镜翻读一份薄薄十行纸手稿。图尼克在那种被强光硬生生撬开扇贝或蟹壳,某种柔韧内里撕裂着强迫裸裎之生理不快里,却不争气地,面红耳赤地盯住美兰嬷嬷那一双修长性感如三十岁少妇的小腿(那绝对不是汉族女人的胫骨长度)。一个老女人竟然有那么一双性感如牝鹿的腿,透明泛着薄光的皮肤像那些包着凝滑水羊羹的薄纸,这样被神宠赐的美丽弧线可能终其一生都不需穿那些丝袜、高跟鞋之类修改线条的人工赘物。图尼克哀叹地想,这个旅馆里的许多传说真是百闻不如一见,那许许多多不同年代被困在这旅馆里的男人,不惜代价只求和这个美艳妖妇一夜风流,他此刻才恍然大悟他们为的是被魇咒住的,在自己的色情万花筒各种棱切角度,这双不可思议的美腿或平展或直立或倒插或像投降手臂高举的旖旎风情。他想象着美兰嬷嬷用这双长在人身上的鹿腿,拨光梳影地滑过那些男人的发际、耳朵、鼻前、系着领带的脖子,穿着衬衫的胸膛,像奥运地板操那些精灵少女反剪身躯用足趾、踝部、腿侧弧线耍玩着那颗弹力球。不知为何他充满了一种几乎失控的嫉妒之情。
美兰嬷嬷说:“让我念这段文字给你听这个叫余阙的家伙”
元末唐兀(西夏)人
余阙,世家河西武威,父沙刺臧卜官庐州(今安徽省合肥市),遂为庐州人。他曾参加过修撰辽史、金史、宋史的工作。曾在送归彦温赴河西廉访使序中说:
“予家合肥,合肥之戍,一军皆夏人。人面多黧黑,善骑射,有身长至八九尺者。其性大抵质直而上义,平居相与,虽异姓如亲姻,凡有所得,虽箪食豆羹不以自私,必招其朋友。朋友之间有无相共,有余即以予人;无即以取诸,亦不少以属意。百斛之粟,数千百缗之钱,可一语而致具也。岁时往来,以相劳问,少长相坐,以齿不以爵。献寿拜舞,上下之情怡然相欢。醉即相与道其乡邻亲戚,各相持涕泣以为常。予初以为比异乡相视乃尔,及以问夏人,凡国中之俗,莫不皆然”
美兰嬷嬷斜睨而笑,一种女性化的放肆和尤物自觉像某种巫术上身(图尼克想:她发现我窥看她双腿的色情眼神了吗?她发现我难堪地勃起了吗?),那穿着毛巾浴袍的老妇,一室糜烂花香和檀烟盖不去的药水气味、痱子膏气味和老人房间里特有的筋骨药膏或其他乱七八糟的中药汤渣的腥味(图尼克且担忧地发现:她正喝着烈酒),在那一刻,突然都无法拦阻她在自己的性感自觉中发着魅惑人的强光。这个老女人在放电,这个有着一双让人魂夺意摇超级美腿的老妖精在引诱我。但她嘴里讲的那些故事却像通电的刺铁丝网勒绑缠绕在图尼克微血管密布的睾丸囊袋上,那是他秘密身世的黑暗之心,残虐又悲凉,他像被某个变态科学家在身上各处接满了乱七八糟电线的可怜实验动物,只要荷尔蒙不照规矩乱释放,便从那空荡荡、凉飕飕、眼睛看不见的下方,传来如锥刺,如火烧,如撕裂的剧痛。
“安徽人,是吧?”美兰嬷嬷笑着说:“虽异姓如亲姻,凡有所得,虽箪食豆羹不以自私,必招其朋友你有没有觉得奇怪:是什么样的遭遇——在迁徙的漫长时间河流里,他们怎么阴恻沉默,为了生存,头形变貌成鱼锥、下巴长鳃、皮肤痛楚地绽裂成鳞、手指足趾的末端蜿蜒蔓长成一丛一丛的水草——使得这群呼啸策马杀人不眨眼的幽灵战士的后裔,那次大灭绝的幸存族人,变得那么可爱?那么慷慨?那么严酷信守且代代相传一个‘义’字?”
因为这个族类花了一代又一代被灭绝的代价,痛苦地体会到一个真相:他们永远在歃血为盟的誓咒后被背叛;他们永远在历史的毁灭前夕作出错误的狂赌下注;他们永远颠三倒四,背叛这个投奔那个,然后被背叛者的仇家再一次出卖;他们永远看不到历史如泥潭群鳄互咬的混乱全图,需要以乐曲赋格的理性对位,或高段棋手无有任何意义承受时间空耗之重量的意志,才得以幸存。
图尼克想到他的祖父,想到他的父亲。
“从前我要轻视他们是如此容易,却花这么长的时间才理解他们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