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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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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微笑,拿起了礼物,谢过了职员就起身走了。

    虽是善意的小是非,她还是不愿意插口。在江湖上行走,是一定要小心翼翼的。

    走出康福珠宝店后,那班职员更肆无忌惮的批评:“当豪门贵妇当成那副小家寒酸相就别当好了,那姓李的一位,还是本城海味大王的正室呢!”

    “有几多个像杜小姐那么雍容大方,出手阔绰的?我未曾听过她讲价,永远只是一句话:”你请算相宜一点,一口讲成交好不好?‘我们头一回也怕她只是说说而已,仍把价钱抬高一点,谁知她言出必行,照付如仪,弄得我们多少有点不好意思,这以后的几次光顾,我们给她的折扣是最特惠了。“

    “杜小姐家里头是做哪一门生意的?”

    “听说是还是不说的好。”

    “什么?说嘛,话到唇边又吞回去的人是王八蛋。”

    “江湖传闻,做的是盘古初开即有的女性无本生意。”

    “嗯!”“她的道行不浅呢,完全看不出丝毫迹象来!”

    “听说还是大学毕业的。”

    “算不算糟踏自己?”

    “坐在我们经理房内的人都有两张高等教育文凭,月入二万元而已。”

    “这个讲法有鼓吹妇女走旁门左道,毋须洁身自爱之嫌,要不得。”

    “对,对,再辛苦,还是来清去白的好。我是宁愿捱穷,女儿长大了,决不肯让她作此勾当,再出人头地,也是失礼!”

    以上的这些对白,杜晚晴没有听到。

    不过,就算她听到,也不会有什么感觉。

    要在行业里头干得出色,必须对自己的表现有绝对信心,一下子思疑起自己的行为来,就会整个人崩溃。

    中区的下午还是闹哄哄的。在皇后大道中与德辅道中之间的横巷,往往摆了好些临时摊档,卖些运动衫裤、袜、丝巾之类。

    杜晚晴走近那专卖厂货的运动套装摊档,准备买几套给弟妹。

    这么巧,之前的那两位李太与陈太也在挑选货色,两人分工合作,一个选货,一个讲价。搅得那负责看档的老太婆手足无措,很有点卖也难,不卖也难的样子,只一味说:“太太,我们很辛苦才从制衣厂抢到这批平货,每套也只不过赚十元八块而已,还怎么可以减价呢!”

    “对了,对了,你自己说每套赚十元八块,我们才不过买四套,你就每套算少五块钱好了,我们把利润对分吧!”

    老太婆皱着眉,摆一摆手,说:“好吧,好吧,反正你们买四套。”

    临到结账时,其中一位太太又改变主意:“买这么多套干什么呢,买两套好了。”

    “太太,若是买两套就不可以减五元了。”

    “为什么不可以呢,还不是那条数。”说罢,扔下银纸及碎银,拿起货品就走了。

    那小贩叫也叫不住,只长长的吁一口气,叽咕地说:“有钱人家多省十元八块,对他们有什么补助呢,那可是我们一家大小的一餐饭菜钱了。”

    真是说者凄凉,闻者心酸。

    杜晚晴买了几套运动衫裤,扔下五百元,打算回头就走,那老太婆叫住她,说:“小姐,你要拿回尾数呢。”

    “那是给你的小账。”晚晴和蔼地笑笑。

    “不,不,不!”老太婆硬要把那几十块钱塞回给杜晚晴,说:“小姐,绝对不可以这样。我们还未到讨饭吃的地步。公平交易,给我们赚个钱糊口,已是非常安慰。如果我妄想顾客多给碎钱作打赏,就变成没有资格嗔怪那些几块钱也要省下来的有钱人家了?”

    人要能明白道理,要所作所为大方得体,真不是身份环境可以完全定夺的。

    杜晚晴想,小贩之于贵妇,何者更有道义、更具气派,真是不言而喻了。

    车子把杜晚晴载回太古城的娘家。

    杜晚晴出身后的第一件要急着办的大事,就是买了两个相连的面海大单位,让柳湘鸾与花艳苓分别作为住所,又可互相照应。

    柳湘鸾仍与儿子高敬康与媳妇阿金同住,高敬康的儿子高进与女儿高惠都留学在外,因此还有个睡房腾空出来,其中一个变相成了阿金舅母的雀局专用房。

    母亲花艳苓住的一个单位,面积还要宽敞些,大哥展晴与五弟又晴、六妹再晴都可以独占一个房间,居住环境是大大的改善了。

    下午回娘家去,一般见着的都只是外祖母与母亲,父亲很少在家,弟妹更要上学。然,这天竟是例外。

    杜一枫悠闲地在客厅里跟花艳苓看午间的电视节目。

    “爸、妈。”杜晚晴跟父母打过招呼后,飞快地走进厨房去,一把抱住柳湘鸾的腰,道:“婆婆,你在忙些什么?”

    “知道你要回来,给你炖好了当归,快给我喝个精光。”

    “对,对,女人要是不知进补,很易老!”晚晴扮个鬼脸。

    “看,有时候你的神态与心肠还像个小孩子。”

    晚晴把汤骨碌碌的一口气喝光了,问:“为什么爸竟呆在屋子里,没有到外头去?”

    “我怎么知道?”柳湘鸾对这女婿一向有心病,杜一枫在她心上并不怎么样。只是,说到底是个世故人,既是米已成炊几十年,又何必太过着迹,令自己女儿不好过。在孙女儿晚晴跟前呢,透一口鸟气倒还是可以的。

    “来,我们到客厅去陪他们坐坐。”

    晚晴正要回身走出客厅,柳湘鸾又叫住了孙女儿:“晚晴,慢着!”

    “有什么嘱咐了,老祖宗?”晚晴又逗她外祖母。

    “我想起来了,你父亲怕是要跟你商量做生意。”

    “做什么生意?”

    “还不是你大哥出的主意,要你妈跟你商量,阿宁硬是不肯,你父亲就答应出头。”

    柳湘鸾想了想,又说:“晚晴,能帮的便帮,认为划不来的,可别心肠软。你为这个家所作的贡献已经够多了。”

    “好婆婆,谢谢你的提点与关照。来,且看他们说些什么吧!”

    婆孙两人走回客厅上去,晚晴并把那一大包的运动衫交给母亲说:“给弟妹,以及高进、高惠等都买了两套,你寄到美国去吧!”

    “他们穿不了这么多,你别每次回家来都大包小包的。”

    “不是贵东西,都是那些工厂的货尾,顶划算。”

    “这真叫因加得减,得不偿失。”杜一枫一脸不屑地批评“你不知道你的弟妹与表弟妹们,现今的口味已经改了,非名牌不穿不用呢,这些街头巷尾的货色寄去是白花邮费。”

    “都不是大场面用的衣物,有什么名牌与不名牌呢?”晚晴说。

    “你这话是说错了,且看看高进兄妹写信回来叫阿金寄去美国的运动球鞋,就知道他们的口味了,什么温布顿大赛的网球明星做广告介绍的球鞋与运动用具才穿才着,单是一对球鞋就近千元,会肯拿你这五、六十块钱港币的运动衫穿上身?笑话不笑话了。”

    “你这就别多话吧!”花艳苓厌烦地说“不穿就全留下来,让展晴、再晴、又晴他们用就是了。”

    “为什么姓杜的女人陪阔佬上床去,赚下来的钱只是给姓高的尽情享用?你总是怜念娘家的人。”

    “没有我这副德性,你女儿不会如此辛苦经营,让我们好住好食。”花艳苓才回驳两句,双眼已变赤红。

    “好了,好了,晚晴几天才回家一次,不是要听着父母吵架而来的呢!”柳湘鸾做好做丑地慌忙打圆场。

    “把你这些礼物带回去分给家里的菲佣是正经,别惹起弟妹们的不快。你若要成全他们,让他们娇生惯养地长大,就做得彻底一点。”杜一枫依然忍不住塞跟晚晴这几句话。

    晚晴没有表示什么,她太习惯父亲的脾气了。

    杜一枫再清一清喉咙,给晚晴说:“你大哥那盘把港制银器外销的生意,做得实在不怎么样,他打算结束营业了。”

    晚晴真想说,这样子下去如何了断?大哥做生意只凭一时兴起,一时意盛,根本都不曾好好地做过市场调查,更没有耐性捱过一段开山劈石的垦荒期,就见气馁。哪会有成功的希望?

    然,晚晴还是没有说出口来,她忌讳。

    杜展晴跟父亲杜一枫差不多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

    对他们父子正确的批评,极尽巴结之能事,也是志大才疏而已。

    且,晚晴更明白她在家里头的特殊身份与地位,以及其所能起的催化作用。

    千万别以为自己养起了这头家,让人人都得以丰衣足食,就是一重莫大的恩惠。当受惠者确定自己无法翻身、无以为报时,为了保全自尊,他们会选择一个负面的反应,干脆不承认有承恩深重这回事。

    所以,只要杜晚晴稍稍摆出一副为父兄着想,给他们提意见的表情,即遭嫌弃。他们已曾不只一次地说:“别以为你撑得起这门面,就可以对我们发号施令,要人处处看你大小姐的脸色过活,谁没有两三分志气才活得到今天?”

    杜晚晴有什么话好说呢,在她身旁转来转去的一班巨子财阀,口气动静从来都不沾染半点小家子气与酸溜溜的气氛,也没听他们动辄把什么骨气与志气挂在嘴边,说得口响的人只证明他们无法以实际行动去表现自己而已。惟其怀抱了凌霄志向才会坐言起行,将理想付诸实现,这尤其能显得那些一无所成的人干喊口号是幼稚肤浅无聊之举。

    杜一枫看女儿没有什么特别反应,便说:“展晴的意思是,现今你晓得商场上的朋友可不少,听说各行各业的商贾,都离不开个人的金融投资。凭着你的关系,如果我们可以有个经纪牌照,接到不少大户生意,那佣金是相当可观的。所以,你看看有什么法子可以给我们拿个股票经纪牌。”杜一枫再加一句“这事展晴是跟我商量过,我看是可行的,届时,我也可能跟他一道经营,实行上阵不离父子兵。”

    晚晴很平和地答:“要买经纪牌照,不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除了价格之外,还要讲资格,交易所只会批准有股票经纪经验的人做持牌人。”

    杜一枫立即摆摆手:“你别以为我们是乡巴佬,什么也不懂,这我们老早已经知道了。展晴有位好朋友在经纪行做了多年的经纪,就只是没有那一撮本钱,否则早就当老板了。他肯出面做持牌人,我们是实际上的大股东,不就可以解决了。”

    “这人是否殷实,是个非常严重的问题。”

    “我见过他几次,谈得相当投契,你不是连我的眼光也质疑吧?”

    杜一枫真的有心理故障,他老喜欢摆一副一家之主的模样出来,硬要家人对他的主意予以认同和尊重。

    无他,只为整头家都不是他养起的,他才会担心不被家人重视。于是,有意无意之间,他坚持表示某些意见是他同意的、支持的,旁的人就得视为圣旨。

    晚晴对于来自父亲心底的一份悲哀,非常了解。

    她只为他唏嘘叹息。

    案亲,不论形相与品貌,都比年纪老迈的外祖母柳湘鸾差得远。

    晚晴甚至想起刚才那个在街头售卖运动衣的老小贩,那份豪气、那份自信,还不是自己的父亲所能及。

    这里头有条大道理在,不论你从事何种职业,工作以及通过工作所获得的生活保障,是令人最有安全感、最感到自己有志气的。

    案亲其实是世界上最自卑、最抬不起头来做人的男人。

    其情可悯。

    就为着这个原因,晚晴对杜一枫有着很大很大的不忍。因而一而再、再而三地迁就着,只说:“经纪牌照握在外人手上,如果那人不对劲,后果不堪设想。阿爸,我只是想你明白这里头牵连的危险性。而且”

    “而且什么,有话直说,是不是怕你父你兄又再连累你一笔不大不小的款项。自己人不必说什么客气话,你赚的也是自在舒服钱,就不要吝啬了吧!”

    花艳苓再也沉不住气了,提高声调说:“你这叫有完没完?是不是一定要整得女儿自惭形秽,你才叫安乐?她为我们受的苦还不够多了是不是?”

    “嘿嘿!”杜一枫干笑两声,瞪圆了眼睛厉声喝道“你别乘机往自己脸上贴金。照你这个样子的说法,你们母女婆孙三代一直过着些非人生活了?要这般为难的话,不就齐齐捱穷抵饿算数。为什么一代又一代,都从了良了,还是要鼓励下一代干这种无本勾当。”

    自己人实话实说了,原来只表示可以肆无忌惮地凌辱亲人,把旁人外人都不敢说出口来的侮辱话,讲个透彻。

    杜晚晴完全不明白当年,母亲是在什么情势之下认为父亲是个可托终生的男人?

    每一回跟父亲起了争执,自己就只晓得捏一额的冷汗。

    说到头来,客户对自己的尊重犹在杜一枫之于其妻之上。名正言顺的夫妇又如何,人要侮辱人屈曲人,并不因彼此的关系与对方的身份而留手!

    花艳苓霍地站了起来,含着一泡眼泪走回房间去,后头急急跟着柳湘鸾,怕又是那两母女抱头痛哭的光景了。

    第7节也感激妈妈把我生下来

    晚晴稍稍定过神来,对父亲说:“让我看看怎样安排,才给你答复。”

    “我们可没有这个时间等,候着经纪牌买的人不少,且如果我们合作不成,那姓姚的股票经纪,也就另寻对手了。事情其实简单得很,你写张三百万的支票给我便成。”

    “三百万?”

    “实报实销,单是买牌要八十万,另一百万是持牌人必须具备的资产值,再下来的一百多万,算是开业的费用。至于写字楼,你大哥看中了一个单位,即将入伙,在中区,是荣氏地产名下物业,你不会没有办法吧!”

    不是没有办法,是杜晚晴要考虑是否应该这样做。

    正因为她犹疑了,杜一枫更向她迫多一迫:“你若是觉得为难,我嘱展晴跑上许劲的银行谈借贷,或者跟金融业的乔继琛商议去!”

    杜晚晴霍然而起,铁青着脸,闷声不响地就走进母亲的房间去,置杜一枫于不顾。

    至此,她是忍无可忍的火了。

    杜晚晴的花帜之所以光芒四射,是她从不予任何一个客户为难。跟她来往,只有无尽的欢愉,不会有一丁点儿的是非。这是至要紧的一回事。

    无人在世界上会贴钱买难受。

    盎豪之家,最重视的是交易交往上的干净利落,切忌拖泥带水,就连名正言顺的亲属,一旦要求照顾过甚,都会惹他们反感,何况是杜晚晴这种身份的女人。

    怎么可以千年道行,一朝丧在这对无知且无赖的父兄手上!

    杜晚晴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客厅,非耍那最后的一着不可,有些人受硬不受软,杜一枫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走到母亲的房间去,只见外祖母正把一条湿毛巾递给母亲擦脸。

    “晚晴,对不起,又害你为难。”花艳苓这么说。

    “别生气,妈妈,我晓得应付。”

    “他们是贪得无厌的人,你少管吧!”

    “妈,再不是还是我父我兄,你别把事情搁在心上,我总会尽力。”

    杜晚晴拍着花艳苓的手,然后从手袋里拿出两包礼物,分别放到柳湘鸾与花艳苓的手里去。

    “这是什么?”柳湘鸾问。

    “给你俩的礼物。一套金饰,你们不是说四十过外的女人收受的礼物最紧要是实际,金饰在必要时可以变卖;还有给你们买了些本城银行的股票,过了户了,让你们收利息,长远而言,股价是看好的。”

    “可是,为什么呢?又不是我和妈的生日。”花艳苓问道。

    “是我的生日快到了嘛!”杜晚晴笑着说:“你俩忘了呢,再过两个礼拜就是我的生日了。”

    “你生日却送我们礼物吗?”柳湘鸾问。

    “对,感激婆婆把妈妈生在世上,也感激妈妈把我生下来,故此我忽然想起自己生日,可得要对你俩来个特别表示。”

    “晚晴!”

    花艳苓一手抱住了晚晴,另一手挽住了母亲柳湘鸾。

    好一幅三代花魁母女图,美丽而感人。

    杜晚晴心里想,没有比母亲与外祖母开心更能令自己感受到人间的温暖与安慰。

    不单只是血浓于水,其实更是同病相怜。

    有什么人会比晚晴更清楚柳湘鸾和花艳苓曾有过的苦楚?

    任何人赚到手的钱都是血泪钱,不因人从事的贵贱职业而异,苦力如是、娼妓如是、财阀如是。

    任何人支发薪金花红给雇员,都是那番心肠、那个脸孔。

    当你提供的服务稍为逊色,差强人意之际,是绝对不会顾念什么情与义的!

    一个娼妓,所要尽的义务,与她所可以争取的权利,如何获得平衡,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讲得完、说得尽。真要形容的话,只会是一字一泪。

    杜晚晴仍然可以昂得起头来生活,只为两个原因,一是自觉有绝对责任使已然受了大半辈子苦楚的外祖母与母亲快乐;二是她要不停勉励自己活得像一个人,而不是一条母狗。

    人有人性,有德行,有能耐。

    笔此杜晚晴不住提点自己,要朝这个方向努力。

    她这一晚,在厨房内转来转去,就是要酬还顾世均对她提拔的恩义。晚晴要选对方落难时,表现自己的心迹,是令她深深觉得活着还似个人样的一项具体行动。

    当然,一切的举止言行都是潜意识推动的。

    杜晚晴很早就炖了一个虫草花胶乳鸽汤,招呼顾世均。

    记得有次世均跟她提起说:“其实冬虫草之功用同人参差不多,但多服了人参未必有益,多服冬虫草呢,肯定无害。”

    杜晚晴是个心思玲珑的人,对于亲人与客人的喜爱憎恶,都记在心上。从而在相处上,避重就轻,故此甚得对方的欢心。

    这冬虫草炖花胶乳鸽,要熬三小时的功夫。杜晚晴非常仔细地看牢火路,好像把自己的精血都溶和在炖盅里头似的。

    笔而,当她把那碗名副其实的靓汤放到顾世均的面前时,场面与气氛是相当感动的。

    彼世均一把捧起那只玉白色的日本瓷碗,骨碌碌地就把好汤灌进肚里去。

    然后,长长的吁口气,说:“好汤。”

    “再来多一碗。”

    彼世均忽而握着晚晴的手,说:“你虽是个念洋书的娃儿,对中国文化历史都有相当的涵养与兴趣,知不知道古时有个民间俗例,让那些行刑前的人,跟他心目中最亲近的人相聚;那亲近的人儿呢,又多是烧一桌子的好菜,让对方饱餐一顿,才再话别的。”

    杜晚晴吓得花容失色,顾世均是言重了。

    万万想不到他的心已如万劫之后的余灰,差不多凑不全了。

    “世均,你别说这种丧气话,事情未致于坏到你形容的那个地步吧!”

    杜晚晴极力镇静地说出这番话,然,她脸上的血色骤退,给她留了一个很大的漏洞,顾世均知道是自己的过态吓着了她了。

    “对不起,晚晴,我控制不来。”

    “世均,你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大丈夫,曾经历过的风浪也不算少了,不是都化险为夷吗?何必气馁。”

    “总有葯石无灵的一天。”

    “你悲观罢了?”

    “不,晚晴,你知否今晚是我三个礼拜以来的惟一饭约,其余一切,尽在不言之中了罢?”

    晚晴但觉不寒而栗。

    飞黄腾达、风生水起的日子,一天可以有九个饭约,要得着顾世均的青睐,邀他见一面,怕比登天还难。如今?

    若不是真的摔个粉身碎骨的话,断不会落泊如斯。

    杜晚晴太清楚那个顶级上流社会的跟河讠白事了。轮不到你不瞠目结舌。

    远的事例,多如恒河沙数,不知举哪一宗好。就说这最近吧,只为一位议员的民望骤降,且风闻港府对他的支持,因着他所依附的后台势力,在政权斗争中落了下风而削减,立即见尽人情冷暖。碰巧他的女儿出阁,场面是闹哄哄的,集富贵荣华于一堂的宴会,竟有人看出冷清清的一面来。

    坊间在婚宴后奔走相告,扳起指头点数中英双方的顶层名角儿,出席的屈指可数。于是一传十,十传百,个个心里有数。

    传到杜晚晴的耳朵里,她心上就难过。才不过是在群众跟前说错了一两句话,在政权争宠的竞赛中稍为落后几步,人们何须如此张惶失色,奔走相告,诚恐被拖累似的躲起来避风头?

    再说,主人家未必把风云人物都一概请齐,不赴宴的理由也有千百种,怎么都要硬赖在当事人的事业前途之上呢?

    本城的人冷酷得令人费解,也真是敏感得太厉害。

    既是一有风吹草动,便立竿见影。又何况实斧实凿地有严重损失的顾世均,他不受到白眼,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世均,振作起来。”

    “不,今次不,今次完了。”

    “世均,你还年轻,后头的日子正长。”

    “顾氏现在已同意清盘,之后,就是我要宣布破产的时候了。”

    杜晚晴不是不吃惊的,当年船王陆家拍卖完古董,熬了好一段日子,还略有起色;周家的德州投资垮台,出售了上好的鲍鱼之后,还能稳住大局。听顾世均这么说,他真是已到山穷水尽的阶段了吗?

    “周陆两家的大风浪都有翻身之余地,何况”

    “晚晴,他们不同,周翁年近古稀,商场上打落水狗的人,都会留一留手,反正他再爬来,也已大伤元气,杀伤力不再如前。至于陆家,他的儿女还年轻,肯强出头,人们也都顾忌三分,不知这几匹黑马会不会终于爆冷跑出,现今先行烧冷灶者也不算少,我呢,认真是两头不到岸。”

    “为什么?”晚晴问。

    “我这把年纪,不上不下,五十多岁的人,说是仍有大把前途,也未尝不可;说是前路茫茫,亦非无理。家中的孩子尚幼,最大的一个女儿顾心元,才上大学,就算后继有人,也不知要待到何年何月,于是江湖中人衡量过轻重,认为毋须再将感情、时间、精神、金钱投资在我身上,便是走投无路了。”

    杜晚晴忽然地一把抱住了顾世均,好像愿意把自己身体内的一股毅力精力都传递到他身上去似的。

    彼世均用手轻拍着她的背,轻声地说:“晚晴,多为自己留后路,不要只顾家里人。大难临头,全都是独立的个体。”

    这句话真是太宝贵了。

    “晚晴,你其实是个好孩子。听我说,不要为别人做得太多,一定得不偿失。人情减至最低限度,凡事都量入为出,你会生活得更平稳畅快。”

    晚晴一时间像俯伏在一个多年知交长辈的怀抱里似的,有无尽的感慨。

    “所以,晚晴,对我,你已经尽了应尽的义务,做足了应做的人情。这以后,不必再牵肠挂肚,一切我都心领了。”

    彼世均没有留在醉涛小筑过这一夜,嫖客都有他们的自尊与情操。

    床头既已金尽,就不可占姑娘的皮肉便宜。

    杜晚晴在晚饭后,就送了客。

    不是她的吝啬,而是她的慷慨。

    惟其对顾世均一如朋友看待,她才尊重对方的意愿,明白君子不食嗟来之食的心态。

    对于一个事业上遭遇巨劫的男人,再不能要求他的举止胸襟依然潇洒大方,带一点点的酸气,是应该接受和理解的。

    杜晚晴卧在床上,苦苦思量,有什么办法可以切实的帮到顾世均渡过难关?

    真正要扶助一个朋友,为他做的所有功夫,都不必让他知道。

    杜晚晴决定要看准时机,拉顾世均一把。

    机会只要你留意,永远在自己身边。

    两个星期过去之后,乔继琛探望杜晚晴,刚要离开醉涛小筑之际,他一边穿回外套,一边对晚晴说:“你那相熟的基金经纪,信得过吗?”

    杜晚晴点点头,然后补充:“当然,永远的知人知面不知心。”

    乔继琛想了想,继续说:“找个信得过的,帮你办事。”

    杜晚晴一听,就知道事出有因。试过有几次,乔继琛都在探完她之后,抛下类同的一句话:“有兴趣买一点股票,那只叫茂荣企业的,有前景。”

    翌日,杜晚晴立即找经纪处理。

    不到十天功夫,倍数盈利收回口袋里。

    又试过一次,乔继琛对晚晴说:“你欠我一百万,因为我今早替你以三元八角入了雄基股份。”

    结果呢,雄基在两天后宣布被日本财团收购,股价暴升。

    这两种情况的分别是,前一种代表股票大经纪只是有利好消息,或自己打算动手炒买股票,故而,就算消息外露,也不妨。后一种呢,天机一泄,可大可小,故此绝对保密。

    今次的情况,则介乎二者之间。很可能是极高度的机密,乔继琛谤本连交托他的经纪代策代行,都有所不便。

    然,又不要错失良机,照顾晚晴,因而有此一问。

    乔继琛忽然抱住了杜晚晴的小腰,说:“晚晴,我是认真的。很想好好地照顾你。”

    “你一直在照顾我。”

    “这就是你难得之处,知恩望报,从来不要求过态。所以,我们都觉得应该把你应得的一份给你。”

    晚晴很小心地听乔继琛那一席话,然后,笑眯眯地说:“要在自动自觉的情况下受惠,一定要施恩人有肯定的胸襟与智慧。为什么这么多人习惯死缠烂打去抢福掠分,只为太少人会自愿照顾别人之故。”

    “多谢你的赞许。”

    “彼此彼此。”

    “你有门路可以炒外汇?”

    “不是透过经纪行不行?”

    “可以,只不要张扬。”

    “好。”

    乔继琛吻住了晚晴的前额,继而是她鬓旁的脸颊,低声说:“我估计这个星期银行减息,下星期加息。”再说“你有功劳。”

    杜晚晴没有追问为什么她有功劳?她就是这一点难脑粕贵,永远不会纠缠着要一个人、一件物件、一个答案。

    她心里揣测是另外一回事。

    晚晴其实差不多肯定,那晚醉涛小筑的晚宴,沙蟹之局背后是一宗巨额的交易。

    第8节开展是不是用来买外汇

    她的确帮了一个小忙。该役之后,使乔继琛有信心估计出银行利率走势,那班择肥而噬的大亨,因而绝对可以把本钱捞回来而有余。

    翌日,她约好了许劲,跟他在醉涛小筑吃下午茶。

    “劲哥,我要请贵银行的信贷部提高我的金融投资开展额,可以不可以?”

    许劲笑问:“还赚得不够多?”

    “需要帮一个朋友。”

    “你要多少?”

    晚晴在纸上写了个数目。

    许劲说:“这是巨额。”

    “故此要许主席安排。”

    “非实物抵押不可,银行董事更不可以无抵押贷款。”

    “我当然知道。”

    “那就是说,你大小姐什么也不管,总之交代我办妥。”

    “劳你的大驾。”

    “有什么报酬?我迟些时上北京开会,逗留一个礼拜的样子,你可有这个空?”

    “你知道我有。”

    “那很好。”许劲再问“开展是不是用来买外汇!”

    这证明那晚醉涛小筑的几个大亨都是一路上的人。他们几个私下一定商量且通过,要让杜晚晴分一杯羹。

    乔继琛那一句:“我们都觉得应该把你应得的一份给你。”

    就已经说明很多,现今,许劲又加以证实。

    杜晚晴只微笑点头,很简单的答:“对。”

    “你向银行借贷做本钱是为帮你的一个朋友,让他赢一笔,以免要他个人宣布破产。”

    许劲不是个笨人,一切都了如指掌。且他的这个揣测其实是对杜晚晴人格的至大尊重。

    晚晴答:“我从来都量力而为,可是,今次破个例吧!”

    杜晚晴的确是非常守规矩的,即使她得到巨子大亨们任何一个有利的投资消息,她都只以自己口袋里的所有下注,固然不会乘机把消息出让外泄,更不会借贷以增加成本,赢得更多。

    许劲叹一口气:“就算你借的这个数目,赢回来的钱,亦不足以帮助对方扭转乾坤,极其量保得住他自己,仍可以有一份身家,不致于破产罢了。”

    “那已经足够了!能够令他重新站起来,自应由他自己想办法重整旗鼓。”

    杜晚晴再加多一个解释:“将我应得的一份数目催谷太甚,也怕坏了大事。”

    真是个明白人,许劲暗暗称赞。且忽然感动了,握着晚晴的手,说:“如果我有一天也蒙尘落难,你也一样如此待我。”

    “但愿没有那么一天!”

    许劲知道杜晚晴并不滑头,不会巴巴地卖弄一张只会逗人的嘴。她跟顾世均的情分不同,任何人都知道是谁带杜晚晴出身。如果晚晴轻率地答:“劲哥如果有难,晚晴赴汤蹈火,在所不惜,一定挽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

    这么一说,反而是巴结之辞,而缺真诚。

    杜晚晴不是这么低装的一块料子。

    她的义气是千真万确的、是踏实的,这才惹人好感。

    许劲是个老于世故的明白人,杜晚晴赌他会明白人情而予以谅解。

    事实的确如此。

    许劲只叹一口气,说:“晚晴,最低限度我富贵贫贱,是起是落,你都会在人前承认我为友。是吗?”财阀也有情怯心虚的光景,无他,商场风波既多且大之故。

    “我会,一定会。”杜晚晴迅速而肯定地答。

    许劲点点头,说:“老顾至大的福气,莫如发掘了你。”

    晚晴没有答。她不要由自己口中落实了相帮顾世均一事。

    安排妥当银根之后,她再郑重地约了顾世均出来见面,说:“世均,帮我一个忙。”

    “我?还有这个能力的话,固所愿也。”

    “代我买卖外汇。”

    “什么?”

    “我有消息,这两个星期内的利息升降会相当戏剧化。”

    “为什么要找我?”

    “因为人们不会以为你现在有可能与有资格子闻秘密消息,且市场中人看你大手入货出货,只以为你是孤注一掷,实行成王霸栖,第三点”

    杜晚晴还没有说完,顾世均就答:“他们不会跟我的风,谁会冒险押在一个正在狂走下坡者的眼光之上。”

    “对。世均,这就不影响持此消息者在市场内运筹帷幄,尽取囊中之物了。一旦消息外泄,以致跟风者众,一块肥猪肉分得几多人?”

    彼世均看着眼前的美人儿出神,忽然语塞。

    杜晚晴再说:“世均,你帮我的这个忙好吗?”

    彼世均垂下头去,他太感动了。

    杜晚晴分明地帮自己忙,反倒转来说求自己帮忙。风尘红粉,胸襟足可划船。

    “佣金可不许你算了,如果你信任我,我的投资额,赚了是二一添作五,输了呢,你分期还我。”

    杜晚晴把消息与支票一并交给顾世均,且多添一句:“如果你想赌大一点,你有这个自由,且去准备吧!”

    那就是说,顾世均要趁机把更大笔钱赚回来,本钱就得自行筹措了。这是公道而且是维持他面子的事。

    彼世均接过了支票之后,还有点犹疑。

    晚晴说:“大丈夫能屈能伸,你何必狷介?”

    “好。我替你办妥去。”

    这以后的两个星期,外汇市场风起云涌。炒家买家完全没法子想象得到银行利率,会暴升暴跌,于是都跌破了头的多。

    一买一卖,当然是意味着一赢一输。这一次当然是大众亏蚀,而一小撮有内幕消息的人盈利可观。

    杜晚晴独个儿捧着饭碗,收看电视新闻。

    金融司宪跑出来澄清谣言,说:“市场内的外汇买卖大起大落是司空见惯之事,那是炒家的所作行为,完全不可能是利率起降的消息外泄。这阵子利息忽高忽低,只不过是巧合而已。”

    无人能证实这位政府的发言人所说的是真话抑或假话,包括杜晚晴在内,也不可能确实地知道有人走了内线,布力行是穿针引线的中间人,把一大班有财力的商贾连系到有政治势力的极高层当权派跟前去。

    布力行是最得宠的那位司宪最得宠的一位高官,众所周知,可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杜晚晴按熄了电视遥控,她深深地叹一口气,想:“又有多少无知无辜的群众被蒙在鼓里,把血汗钱都押进去了。”

    现代式的欺压良民、敛尽民脂民膏,手段还真厉害,简直是无声无息、无迹可寻。

    惟一还说得过去的是,一般安分守己的市民根本不会赌,至于那撮炒买外汇者,也叫愿赌服输了。

    杜晚晴忽然的心灰意冷,她感触到世界的不公平。

    风水轮流转,总应该轮到她有损失才成,怎可以如此的风生水起下去?

    就让父兄做那一门金融生意吧,惟其做这种小生意,才能有机会贴补大户,为她杜晚晴偿还一些无形而有实的欠负群众的债。

    杜晚晴咬一咬牙,写了三百万的支票,交给花艳苓,说:“叫爸爸与哥哥善待你。我要他们知道若不是为了你,他俩决不会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花艳苓落寞地答:“我在出嫁之前,你外祖母曾苦苦劝我,有些人是不晓得感恩的,别以为你跟他捱半辈子,他就会感谢,他只会认为你其实可以贡献更多。晚晴,你这又何必?”

    “未到黄河心不死。妈,你我都一样。”

    “三百万能玩两、三个回合吧,之后,又是六百万,千二万,只有倍数上升,不会忍得住手、忍得住口。”

    “算了,妈妈,拿得来,花得去。”

    “对极了,就是为了这个思想,汝母一度一贫如洗。”

    “好日子不是终于来了?”

    “女儿,那么,你自己的好日子呢?”花艳苓叹息着“你就快二十五岁了。”

    “老了,是不是?”晚晴逗她母亲。以一个欢松的笑脸遮掩她内心掠过的惶恐。

    二十五岁,对于一个正常人家的小姐言,正是花样年华,前程似锦。

    然,已经在风月场中翻过无数跟斗的红粉佳人,就似已经接近人老珠黄,零星落索的时候了。

    焉能不惊心、不动魄?

    就算对欢场再嫌弃,确曾在其中有过覆雨翻云、运筹帷幄的好日子者,总算是一番功勋业绩,自有千般的不舍、万样的无奈。

    这份心事能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花艳苓。

    她拍着女儿的手,问:“你生日那天爱吃些什么,我给你好好的准备?”

    “妈,别张罗,我今年生日不在本城度过。”

    “要到哪里去了?”

    “北京。”

    花艳苓没有追问下去,知道女儿一定是“出差”了。

    许劲要到中国京城走一趟,只为安排在北京与上海两地开设分行一事。

    把杜晚晴带在身边,是最佳的劳军节目。

    许劲跟乔继琛、荣浚杰的出手有点分别,总的来说,他没有乔、荣二氏般阔绰。

    然,面子和家势攸关,也不好让花国里头的红员见笑。看在商政界朋友眼里,也是失礼的。故而,许劲最喜欢运用他的权力与影响力,让杜晚晴得益,当成现金支票般使用,实行双方受惠,各不拖欠。

    要邀得杜晚晴跟自己外游一周,所费不菲。然,代她安排了借贷限额,这个人情就足够令许劲心安理得的与美人同行,享受一个公私兼顾的愉快假期。

    且许劲想,带杜晚晴到北京去,还多一个安全保障。那儿没有名贵时髦的衣饰可买,肯定可以省一大笔。如果到欧美名城去呢,同来的美人儿嘱咐名店把大包小包的礼物送上酒店来,那账单是认还是不认好呢?真是可大可小的一回事。

    许劲一向很能管得住他家里的老婆,所穿所戴所用都极之普通。老是那句话:“我们银行家是保守的老派人,你别扮得花枝招展地陪在我身边出席盛会。”

    于是许劲夫人的行头看上去并不怎么样。本城的明眼人实在多,谁的家底有多少,人人心里有数,就算那许夫人全身只得一只金钢的劳力士手表算是最名贵的饰物,都无人敢瞧她不起。这就更令许劲振振有辞,省下一大笔夫人的置装费。

    然,世界总是一物治一物,把许劲弄得服服帖帖的不是杜晚晴。晚晴是个从不勉强客户多出分毫的人。

    许劲至大的克星是他的独生女儿许秀之。

    这位名媛,年纪极轻,一年四季的衣饰全部购自法国与意大利。连名厂货都嫌杂,埋怨本城内的有钱太太小姐多,几万元一袭仙奴与佐治亚曼尼,都被穿成俗套普遍,像上班的常服似的。她最作兴说:“老头子银行里那几个女性副总裁,都晓穿那些牌子,我若不亲自跑一趟罗马与巴黎,跟设计师商量着订购一些比较别致少有的服饰,怎样成?走在人前,怕真要失礼父亲那银行主席的身份。”

    每季用信用咭买的服装费,是银行顶级职员的年薪。许劲肉刺到三番四次要停止支持女儿的信用附属咭,始终不忍出手。

    笔而,对于女人购物,许劲有种莫名的恐惧感。

    上北京,是安全得多了。

    杜晚晴这次随行,固然是交换条件,既已受惠,就得回报。然,第一次返回祖国,实在使她兴奋。

    航机抵达京城,一出关卡,就有国家联谊部的官员来接待,直把他们送到北京最顶级的王府饭店,入住斌宾房。

    一大篮新鲜水果,再加一大盆摇曳生姿的鲜花,在他们抵步后三分钟就分别送到房间里来,置身在装修得美轮美奂的套房内,根本不知身在何方,跟在欧美的名城,完全没有两样。

    这个感觉很教杜晚晴舒服。

    任何表征着国家的开放精神与策略,都是使人感到信心十足的。

    许劲戴上了老花眼镜,翻看记事簿,然后叹气:“应酬密密麻麻的,竟没有哪一天有空陪你到处走走,你可以照顾自己吗?”

    杜晚晴说:“此来的目的是为照顾你,怎么反转来要你操心?”

    她,就是如此一个令人舒适、无忧无虑的善解人意、明白人情的可人儿。

    杜晚晴没有跟许劲提及她的生日就在明天。难得许劲从早到晚有公事和官式应酬,放她一日假,委实是太好了。

    杜晚晴希望得到一份她最希望得到的生日礼物。

    自由。

    独个儿自由生活一天,无牵无挂、无顾无虑。

    她不要负担任何人与事。

    只她自己清清爽爽地过一天。

    这个愿望终于达到了。

    第9节误以为已攀最高峰

    晨早醒来,许劲连早餐都没有要杜晚晴陪他吃,就已经上道了。

    于是晚晴悠哉悠哉地用过早点,再雇了一部专车,到长城去。

    司机是个顶有礼貌的年轻人,大概跟晚晴一般年纪。晚晴忽然在心里想,每个人的命运不同,在一般人的心目中,怕一定会认为自己是比这司机幸运得多了,究竟是真还是假呢?

    晚晴端坐在车厢内,禁不住苞司机攀谈起来。

    “你这份工作能赚多少钱一个月了?”

    “光是薪金有三百元的样子,酒店管一餐午饭,还有小账。”司机恭谨地答。

    “够用吗?”晚晴问,出于关心。

    “可以了。当然多赚些小账的话,就能给家里的孩子多买个玩具。”

    “你有孩子?”

    “对。”司机兴奋地答“大前年成的亲,儿子今年一岁了。”

    “妻子出来做事吗?”

    “是的。”司机看晚晴语调和蔼又诚恳,自愿奉献资料“工资比我少五十块。两个人加在一起,连小账月入在七百元以上。我们这儿生活程度不怎么样,妻的服务单位且给我们分配了房子,月租六块钱,有两房两厅,够用了。当然买不起什么录影机唱卡拉ok,但有彩色电视已经逗得那满周岁的儿子不知多高兴。他是每晚一定要看完电视节目才肯去睡的。”

    闲话普通的家居生活,竟能把一份暖洋洋的气氛传递过来,让晚晴感觉有说不出的憧憬与幻想。

    如果自己生在祖国,做一个平凡男子的妻,有一头永远不会出色、也不会动荡的家,养一个白胖的小儿子,自己是不是会更快乐?

    她从未思考过这样深入的,却苛刻得令她微微感到痛楚的问题。

    她望出车窗之外,甩一甩头,不打算再钻牛角尖。

    彼此都是没有选择的人。

    司机不能走出去。

    晚晴不能走回来。于是,都只有心平气和,循着命运的安排好好地生活下去。

    长城在望了。

    杜晚晴真有一份难以形容的欢畅。

    活了二十五年,四份之一个世纪,第一次踏足在自己的国土之上,面对着代表五千年辉煌文化的种种历史遗迹,她不期然地觉得自己站得相当挺直,从未有过的一种骄傲神采,抹了一脸。

    只要你是中国人,不论是什么职业、什么身份、什么背景,站在长城之前,你就有权傲视世界,有权与有荣耀。

    在中国源远流长的民族光辉之中,人人平等,无分彼此,都承受着一份值得他人羡慕,甚至乎妒忌的文化遗产。

    在此,没有一个中国人须要自卑。

    杜晚晴感受着、想着,几乎就要欢呼起来。

    司机恭谨地对杜晚晴说:“小姐,我就在这儿等你,你好好玩乐去。不久之前,长城才有了登山的吊车,省了很多脚程。下了车,一定得再爬到长城的最高峰去啊!不到长城非好汉。”

    杜晚晴开心得像个小女孩,一拨她那两条由长发梳成的辫子,潇洒爽朗地答:“我会。”

    想了想,又微昂起头来说:“告诉你,今天是我生日呢,就在生日当好汉,你看如何?”

    那司机鼓起掌来,嚷:“太棒了,太棒了!”

    杜晚晴竟在一个完全陌生的人跟前透露自己的生日,因为她觉得松弛,觉得可以在这个时刻、这个环境之内畅所欲言,毫无顾忌与拘谨地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她做着一个快乐的真人。

    吊山车很摩登。杜晚晴笑着攀登,独个儿霸坐一辆。

    当晚晴差不多是跳跃着上了吊车,电动门一关上时,车窗外出现一张好看而又年轻的脸,晚晴知道是一张属于另一个旅游祖国名胜古迹的快乐的脸,似在向她微笑。

    她想,那么好,今天所见的事都温暖而可亲、所看的情景都伟大而可敬。这个生日真是太畅快了。

    下了车,在游人堆中,杜晚晴像是一个年轻貌美的女学生。

    她那一身打扮,宝石蓝色的牛仔裤、白纺恤衫、白袜、白球鞋。再加那两条粗黑的发辫,连晚晴都觉得自己是个刚成长,跑到外头世界来观光的清白小学生。

    这种气氛和感觉,令她信心十足。脚下因而轻快,不一会就攀上城头。

    天色十分明朗,四野无雾无云,滟滟蓝天罩着,青葱碧绿的一个又一个山峦,全都围上一条迂回曲折、气势磅礴的玉带,是长城,足有万里长的长城。

    杜晚晴深深地吸一口清新空气,再回头一看,她惊呼:“嗯!”怎么高峰在脚底,仍在目前?背后传来人语:“一山还有一山高,长城八达岭最高峰不是这儿。”

    是刚才吊车的车窗外看到的那张英俊的脸,带一个稍嫌傲岸的表情。

    笑她杜晚晴走错了方向,误以为已攀最高峰。一时间,晚晴红了脸,发辫向后一扬,掉头就走,整个动作都带着倔强。

    杜晚晴再瞧着最高峰处走去。石阶一重又一重,要步上青云天,真不是易事。

    走得杜晚晴香汗淋漓,累得她非扶着城墙喘息不可。稍一驻足,回望,就见身后有个高大的人影,一闪而过,超越在她前头,直奔上城楼去。

    又是他?

    杜晚晴抿一抿嘴,这人一定不是京城同胞,这儿的人没有他那副老瞧不起人的样子。那一脸不屑,教人看得不甘不忿,真是平白辜负了满身倜傥的风采与潇洒的风情!

    杜晚晴别过头,不再看他去。

    杜晚晴终于站在长城的最高峰了。

    清风徐来,吹拂衣襟,有阵阵的凉意。

    斑处不胜寒。

    她俯瞰山麓,悬崖笔直,一失足,便成千古恨了。

    忽尔来了很多很多零零碎碎的感触。

    一个二十五岁,花样年华,有学识、有修养的美人儿,竟是长城的过客而已。

    她,早早已经为世涛俗浪所掩盖,是个既无国亦无家的浪人,有一天活一天,直到老死。

    外表要弄得辉煌,满身尽是神采,只为努力掩盖那孤伶伶的、无以为寄的一颗悲怆彷徨的心。

    如假包换的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当晚晴有一分钟的清醒,去思索自己的前景时,她其实不难看到真相。

    又是那个甩一甩头,扬起发辫,昂起俊脸的动作。

    这小小的动作,迷人有如万里长城,扣人心弦,一见倾心。

    走了这么多路,实在既渴且累。杜晚晴走到城头那个小摆档跟前,打算买瓶矿泉水。只见档上放着一大叠证书,晚晴好奇地问看档的小姑娘,说:“这是什么?”

    “这是攀登长城最高峰的证书。只五块钱,就可以把您的名字写在上面,填上年月日,悬在家里,威风八面。小姐,您贵姓大名呀?”

    杜晚晴兴奋地答:“杜晚晴。”

    “这么美丽的名字,小姐,配您的人。”

    “今天还是我生日呢!”

    “太好了!抱喜您,杜小姐。”

    “谢谢你,请多给我一瓶矿泉水。”

    “两块钱一瓶。”

    杜晚晴点点头,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翻来覆去地找,全部都是一百大元。

    “可有碎钱找赎?”

    “小姐,刚开档没到两小时功夫,怎么会做到一百块钱生意?”晚晴想一想,就说:“那就不用找赎,收着吧!”“不成呢,小姐,您试向其他游客换一下零钱吧!我们不能给海外同胞一个财迷心窍的印象,那不好。”

    晚晴愕然。

    忽尔想起了在中环横街卖运动衣的老小贩来。

    原来到处都有贫穷而讲气节的中国人。

    晚晴感动得眼眶温热。

    有人走近她身边来,说:“我请你饮矿泉水,好不好?”

    晚晴回转头,又看到了那张俊逸而高傲的脸孔,看牢晚晴的神情是友善而热诚的。剑眉星目。

    晚晴忽然的不好意思起来,刚才对他有一点点地看不在眼内。

    她的沉默,使对方生了尴尬,连忙挤出一个笑容,问:“是不是不受陌生人的恩惠?有缘相聚,何必狷介?如果你要把两块钱还我,也可以,我住在王府饭店。”

    晚晴不期然地接过了矿泉水,答道:“我也住王府。”

    就此,二人站在城头,打开了话匣。

    对方竟是个相当健谈的人。

    对方一直把北京的种种民生情状,细细地告诉晚晴。

    “你知道得那么详细?”

    “我旅游,喜欢探查当地的社会状况,多于看风景。”

    “北京不同,应该二者都囊括。”

    “第一次回祖国来?”对方笑问,嘴角提起来时,别有味道,很是好看。

    晚晴竟肆意地凝望着他,点了点头。

    “到过十三陵没有?”

    晚晴摇摇头。

    “我明天去。”

    晚晴没有回答。

    谁知道明天会发生什么事?

    她是那么的身不由主。

    “我要下山了。”杜晚晴说“多谢你的矿泉水,一份很好的礼物。”

    对方呆了一呆,并没有作何反应。

    那个表情像看着一件稀世奇珍,或是人间极品,忽尔消失,因而有甚多的难以形容的不舍。

    终于,杜晚晴盈盈一笑,转头就走了。

    没有一步一回头,只一直的向着她的目的进发。

    不能回头,任何现代人一回头,就要变成圣经上的盐柱,永远地僵在原地,不可以再生活下去了。

    不知为什么,晚晴重新坐到下山的吊车上时,有一丝的惆怅。

    是为再不会到长城来,相见时难别亦难吗?

    抑或有其他?

    不要想,快快的不要胡思乱想。

    杜晚晴知道自己为什么还能不染一点沧桑,不因为她永放纵思潮,从不作无谓之思。

    别说不会妄谈风月,伤春悲秋,就算刻意地感怀身世,也属不必。

    每每一涉伤感的边缘,她就临崖勒马,把心神寄托到实务上去。

    她坐上了车子,跟司机不住地畅谈,直至车子把她载到琉璃厂。一头钻进书局去,有盈万的好书,古今文籍放在跟前,简直目不暇给,眼花缭乱,心神都被摄住,再不去想其他了。

    抱了一大堆书,返回酒店去时,她到柜位取房门钥匙,那接待员很恭谨地说:“杜小姐,你有信件。”

    杜晚晴微微心惊。怎么会有信件?

    没有人知道自己住在这儿,北京更无亲友。

    除非家里头出了大事。

    临行前,她把行程交给了母亲,有王府饭店的传真与电话号码。她知道,母亲是最懂江湖规矩的人,不会胡乱騒扰她的工作时间,只在有急事时,始作例外。

    到达王府饭店的首天,她请求许劲把她的名字也交给登记处,就只为怕家里人有紧急事寻来之故。

    杜晚晴急急把信封打开,抽出来的竟是一张似曾相识的证书。

    攀登长城最高峰的证书。

    写上了杜晚晴的名字,也写上了今天的日子。

    谁送来这份证书?晚晴下意识地抬头张望,竟见酒店大堂远处,有个高大而熟悉的身影。

    渐渐由远而近,让晚晴又看清楚了他那微微向上一提的嘴角,随之而涌现的那个好看至近乎迷人的笑靥。

    他走到晚晴的跟前来,说:“生辰快乐。”

    “多谢!”

    “我可以邀请你共进晚餐吗?”

    “不可以。”晚晴答。

    对方扬扬眉,没有再说什么。

    晚晴心上忽有不忍,解释道:“今天是我生日,你知道?”

    “我知道,听到你在城头跟那摆摊档的姑娘提起,故而把证书送你,作为不速的贺仪。是因为生日约了朋友在今晚庆祝?”

    “不,没有约人。只喜欢自己独个儿静静地过,所以,对不起。”

    “不要紧。一年之中总应该起码有一日随心所欲,为所欲为。”

    杜晚晴笑,笑得开怀、笑得爽朗。

    太有共鸣的一句话了。

    “再祝你有愉快的一天!”

    对方打算转身就走,晚晴叫住了他:“嘘!晚饭不能奉陪,可是,容我请你喝一杯咖啡,多谢你的盛情和礼物。”

    第10节只为他是中国人

    他们坐到王府饭店二十楼贵宾专用的休憩餐厅内。

    黄昏时刻,竟没有一桌客人。

    坐好之后,对方诚恳地问:“你有兴趣知道我的姓名吗?”

    晚晴笑了起来,答:“敢问高姓大名。”

    对方还礼,道:“在下姓冼,名崇浩。”

    “冼先生,你要什么饮品?”

    “咖啡,飞沙走石。”

    “什么?”

    “在中环,有档字号甚老的香港式冰室,那杯檀岛咖啡,香浓无比,一定要免糖去奶,才能品尝真味。老板总是为客人做主,硬是高声喊说:”飞沙走石‘,意思就是黑咖啡。“

    “中环哪儿?”

    “近荷里活道。有机会回请你时,我带你去一趟。”

    杜晚晴忽然把眼光调向窗外,似有苦衷。

    是的,纵是有缘,也只能适可而止。

    日落之前,必须放上休止符。

    杜晚晴从来未试过放纵自己。

    即使在伦敦,她独自一人求学时,围在她身边的男孩子有如苍蝇吮血,晚晴依然保持清醒。

    只曾有过一次意外。

    那是她大学毕业试之前,功课紧得不能再紧,她还要在周末到电影院去做钟点工作,当通宵电影的带位员。人累得不成话。

    那一夜,直捱至凌晨四时多,蹲在电影院的一角,不支睡倒了。

    梦中,她看见自己跟随着一大班同学,走进试场,坐好后,监考的教授派发试卷。

    摊开了试卷,念着一条条的试题,思考答案。

    想呀想呀,想破了头,血气上冲,头痛欲裂,脑袋竟然空白一片。

    完全没有答案。

    杜晚晴的手心在冒汗,继而浑身滚热,忽又一阵冰冷自脚心逆流而上,直闯心头。

    惶恐惊惧得开始不住发抖。

    天,一切要完蛋了。

    苦读三年,功亏一篑。

    上无以对父母,下无以对弟妹。

    自己的家累重担,忽然压得整个人矮掉几截,差不多只能匍匐在地,失声痛哭。

    这才惊醒过来。

    “你怎么了?”摇撼着她双手的是跟晚晴一起做戏院临时散工的大学同学傅郁辉。

    他是十多年前随着到唐人街餐馆做厨子的父亲到英国来定居的,一直勤奋求学,是个上进而得体的年轻人。

    杜晚晴三年在英国的日子,只跟傅郁辉走得比较近。只为他是中国人,他对她友善热诚而无机心,且他学业成绩优异,具备了一切做朋友的好条件。

    晚晴当时被摇醒后,犹有余悸,说:“我惊!”

    “为什么?”

    “交白卷,我交白卷!”

    “别傻!我送你回去。”

    暗郁辉一直护送着晚晴回她那租住的小房间去,并且倒了一杯热茶,递给她,说:“喝下,定了神,睡一会,再作最后冲刺,明天才是试期。”

    “现在已经夜深!”晚晴自语道,神智仍未回复完全清醒似的。

    暗郁辉坐在她身边,不放心地说:“不,就快天亮了。”

    “啊,天亮?那就是说又熬过一天了。”

    “晚晴!”郁辉轻喊,伸手扫抚着晚晴的头发,感慨地说:“这么漂亮的女孩子,不应该受这种苦,不应受任何一种苦,但愿有人能保护你!”

    “郁辉,你能吗?”晚晴微昂起头,嘴唇颤抖着。

    “我?”

    暗郁辉忽然不忍看到那两叶润红的唇,继续抖动,他情不自禁地吻了下去。

    只那么一接触,杜晚晴就清醒了,触电似的整个人弹起来,一直退到墙角。

    “不!”

    这轻喊的一声,重重地伤害了傅郁辉的自尊心。

    自此他再没有跟杜晚晴打过招呼。连这么纯品忠厚的老实人,也白白开罪了,只为晚晴要留身以待,承接重大的使命,她要管住自己,不愿放肆情欲,去尝试接受真情。

    杜晚晴想,自己会为这位初相识的冼崇浩,而稍稍放松自己吗?

    答案是:不可能。

    她说:“冼先生来北京是旅游还是公干?”

    “既有公事在身,又顺道游览。”

    冼崇浩以为杜晚晴会问他所业盛行?然,没有,杜晚晴只绕在北京的各名胜为话题,娓娓而谈。

    她显然没有兴趣对这位新知作进一步的了解。

    这令冼崇浩失望。

    然,却更提高了心内那种灼热的跟杜晚晴来往的欲望。

    冼崇浩尽力把二人之间的距离缩短,他自动提供个人资料说:“我是政府公务员。”

    “是吗?”杜晚晴嫣然一笑,既无赞叹,又无鄙夷。这才令人焦躁和迷惑。

    “自大学毕业后,就取录了当政务官职位至今。”

    “政府培养政务官员有一手,你现今定是行政上的高明之士了。在哪一个署或科办事了?”

    “我现今是布力行司宪的副手。”

    杜晚晴听见布力行的名字,心头微微颤动一下,表面上仍不动声色,依然眯眯笑,说:“你是年少有为了。”

    的确,看冼崇浩的年纪,似在三十上下,能够跃升司宪副席,的确不容易。年来,或许有人材外流的现象,增加了市面上年轻人的很多晋升机会,然,毕竟后生还是充塞着整个市场,能够突围而出,别树一帜者并不多见。

    冼崇浩一定是个出色的行政人员之外,也必定很能讨人欢心。

    杜晚晴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她也有切身的经验,服侍这位政府内的红员,并非易事。

    杜晚晴在心内轻叹。

    一发现了冼崇浩跟布力行的这重宾主关系,更使杜晚晴对交这位新朋友兴趣索然。

    无论如何,总算畅聚了半小时,之后,杜晚晴就跟冼崇浩握别。

    当冼崇浩握着杜晚晴那柔若无骨的玉手时,似有一股电流,缓缓地透过掌心,分别烫到双方的心上,娇柔、温暖,而带一点酸软,教人舒服。

    杜晚晴回到酒店房间去,躺在床上,将今日的遭遇好好地重温一遍,百感交集。

    冼崇浩,一个好听的名字,一位好看的男人,一段美丽的偶遇,可能造就一场浪漫的恋情。

    然,无法不放弃。

    外祖母与母亲曾恳恳垂训,告诉她千百万次:“干我们这一行的,有多少位恩客都不成问题,男人一般都只看重你跟他们单独相处时所提供的服务,是否合了他们的心意,并不介意你在做别的人客生意。只是女人一旦闹起真正的恋爱来,就不得了,人客必不高兴,只为服务水准一定下降。”

    很简单的一条道理,工作必须全神贯注,全心投入,才见成绩,才会出色。

    任何工作都一样。

    一旦把心神专一地放在一个男人身上,就会情不自禁的目中无人了,如何还谈得上奉献优质的无懈可击的服务,生意就会变得一落千丈。

    花艳苓曾对女儿说:“真奇怪,男人可以真心爱上一个以上的女人,甚至可以跟无数的女人上床,依然乐趣无穷,可是,女人不能。我爱上你父亲之后,再不愿接待其他舞客,别说人家嫌自己,根本是自己嫌人。”

    花国红粉的事业克星就是恋爱。

    杜晚晴想,天下间可爱的人物一定很多,这冼崇浩只怕是其中之一。可惜,并不能纳于缘分之内,也叫没法子的事。

    别的恩怨自不去说它了,单是布力行与自己的那种关系,要给这位冼先生知道的话,他怕不吓死。

    一想到布力行,杜晚晴就打了一个冷颤。

    她之所以跟布力行有一段情缘,并不全为了生意。

    回想起来,倒是个值得怀记的故事。

    在一年之前,杜晚晴已在一些顶级富豪的私人聚会上正式认识了布力行。

    苞其他绝大多数的男人一样,布力行对杜晚晴,除了惊艳之外,没有出人意表的反应。

    他对她说的第一句话是:“杜小姐果然名不虚传,可惜,也必价值不菲。”

    话里带着酸意,在家资亿万的财阀之前,不论身份如何尊贵,也易生自卑。

    布力行很明显地慑于杜晚晴惊世骇俗的绝色,却自知力有不逮,没有一掷万金载得美人归的资格。

    杜晚晴只能嫣然一笑,不作表示。

    斌而不富的客人,对她是暂时没有交易的需要。

    然,那个需要在不久之后就出现了。

    花艳苓有一天忽电晚晴,说:“你能回家来一趟?抑或我到外头去见你,有要事商量。

    这就意味着事态的严重了。

    晚晴对母亲说:“我叫司机来接你吧!到我家谈比较方便。这天没有访客。”

    当母女俩坐到园子去,待佣人捧上了香茶之后,花艳苓一脸焦躁,说:“晚晴,设法子救一救你三姨的儿子,罗敬慈出事了。”

    花艳苓并没有姐妹,她口中的三姨,其实是杜老志时代跟她同捞同煲的另一个花国红粉罗香莲。只为是知己,故此杜家的各子女都管她叫三姨。

    罗香莲是一直跟花艳苓有来往的,且是惟一还有联络的欢场笔旧。

    无他,罗香莲于花艳苓有恩有惠。

    在花艳苓初下海时,杜老志内最当时得令的红阿姑叫沈梦,与身边一大群小阿姑联群结党,很张牙舞爪,称王称帝。

    任何一个新丁跑进杜老志来,都要对她们礼让三分,才能相安无事。

    花艳苓下海约两个星期,已经气势不凡,舞客争相传颂,台子是越钻越旺,人人都争睹新人风采。

    也是合该有事了。有位客人姓顾,一屁股坐到杜老志来,就叫花艳苓坐台,领班恭恭敬敬地答:“顾先生请稍候,花艳苓还有别的台子要应酬,等下快要来跟你行见面礼了。趁这阵空档,我给你介绍别位姑娘好不好?”

    老顾扬了扬手,这个手势,在老顾,是指罢了,别多生枝节,妄来騒扰。

    然,在领班的会意内,则变成由他拿主意发落,并有嘱他快去进行的味道。

    误会于是产生了。

    不一会,领班把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姐带到老顾身边来,装腔作势地嘱咐:“好好地招呼顾先生。”

    那舞娘差不多把身子贴到老顾的胸膛上去,说:“是顾先生吗?我叫桃乐菲,专诚陪你度过一个愉快刺激的晚上。”

    老顾立即答:“什么桃乐菲?我要的是花艳苓。别好歹地给我塞个次货,就算我一流的价钱。”

    这句话当然深具侮辱成分。在欢场内干活的,原本是什么难听的话、难看场面、难受感觉,都甘之如饴。然,一定是有什么别的事烦心,那桃乐菲忽然敏感起来,有种士可杀不可辱、抬高自己身份的莫名冲动,也是为了要落实自己不是呼之则来、挥之则去的材料,故而决定翻脸,煞时间站起来,昂着头,款摆柳腰,就走回休息室去。碰巧遇上沈梦,立即抓住对方,嚷:“沈大姐,你真要给我做主,怎么一个新人如此不给你大姐三分薄面,要欺到你的姐妹上头来。那花艳苓,竟有胆嘱领班把我寻去做她的替身,白白让客人侮辱一番。”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如此专横的一个罪名,硬搁到花艳苓肩上去,弄得那沈梦柳眉倒竖,满脸严霜,说:“我当然得给你做主。”

    无他,根本是沈梦本人都看不过花艳苓走红的速度与气势而已。于是也顾不了借口是否合情合理,一于借题发挥。

    那晚打烊时,在舞娘的休息室内,好戏就上演了。跟在沈梦身边的一班姐妹,似有预谋地把花艳苓团团围着,由沈梦开腔,说:“花艳苓,想你是初出茅庐,不晓得我们场内的一些规矩了是不是?”

    花艳苓也是年少气盛,直笔笔地答:“什么规矩?”

    这么一句回话,更惹沈梦不高兴,说:“你不知道,自己不坐的台子,不可胡乱塞个姐妹去当替身,以免客人生气,觉得是滥竽充数。你不必仗着一下海,就溅得起一点白头浪花,于是看不起我们一班姐妹了!”

    “你说的是哪门子的事?”花艳苓莫名其妙。

    “今晚你怎么应付姓顾的客人了?”

    “一晚客似云来,我都不记得了。”

    花艳苓这么一说,沈梦更光火了,不由得就举起手来,要赏花艳苓一个耳光。

    花艳苓是眼明手快,伸出了手臂一格,反而使出手甚有劲力的沈梦连连跌退两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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