nbsp; 叶启成忽然抬头向叶帆问:“就你自己一个人把贮物房做了盘点吗?”
“对呀,其他人都在忙着别的事,今儿个晚上的生意还不差呢。”
“叶帆,”叶启成带点紧张地说:“你会不会完全康复过来,我的意思是说,会不会以后不用拐杖就能如常人般走路?”
叶帆摇摇头,道:“我能恢复这个状态已经非常的满意,是喜出望外了。”
“可不是这样说了。”叶启成很有点欲言又止,没有再解释下去。
贝欣和叶帆都注意到叶启成这个反应,叶帆立即联想到别的一件事上去,稍稍变了脸色,道:“爸爸,你放心,不论我是否完全康复,保险公司的赔偿早晚会放到你口袋里去的。”
叶启成一听,脸色大变,拍的一声放下了碗筷,一手扫掉桌子上的杯盆,就破口大骂道:“狗口长不出象牙,臭坛出的是臭草。你那该死的妈养下你这种贱货来,真想多卖几个钱也不成。开口闭口就提那笔保险费,活脱脱将来我拿了那笔钱就是你对我莫大的孝敬似。告诉你,为什么你不当场就跟你妈一起死掉,让我赚得更多呢,用不着现在这副样子,逐个子儿跟人家讨价还价。”
第三部分
第6节大发雷霆
叶启成骂完,回头就走进后屋去。
叶帆整个人呆住了。
贝欣拍拍她的手,问:“每次你提起车祸,提起那笔保险赔偿,他就不高兴,甚至大发雷霆,你就以后不要再提好了,免他伤心。”
叶帆禁不住说:“他伤心?他会伤心吗?”
贝欣呆住了,原本她以为每次叶帆提起曾有过的车祸,叶启成就暴躁,就发脾气,是因为触着了他亡妻的哀痛,现在听叶帆这么一说了,就知道可能有些内情,是她并不知道的。
“叶帆”
贝欣试图跟叶帆说下去,可是,叶帆站起来,抓回她的拐杖,说:“对不起,我是累了,明天早上,再收拾这儿的东西吧。”
说罢了,就撑着拐杖走回后屋去。
贝欣重新把刚才发生的情景想了一遍,就径自走回房里去。叶启成正跷起双腿,把袜子脱掉。
贝欣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又将要发生什么事了?”
叶启成白她一眼,道:“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你明白的,为什么早晚要让我知道的事,不可以早点告诉我?”
“事情发生了,不就知道得一清二楚,你心急些什么?”
“不,我要知道,你打算干什么?把叶帆怎样处理?”
“你怎么知道我有了打算,”叶启成道:“你还真是个聪明的女人呢,不必替你担心,哪怕是掉进鳄鱼潭内,也能活下去。”
“启成,你的每一句话都有特别意思的,是不?你究竟打算干什么?”
“什么也不打算干,你少噜苏了。让我好好地在这儿睡一觉,睡醒了自然知道我的打算了。”
叶启成的说话没有错。翌日,一切就真相大白了。
天还发着鱼肚白,各人仍然在睡梦之中,就有猛烈的敲门声。
贝欣紧张地走出来,一开门就走进了几名彪形大汉,为首的一个不是别人,正是周友球。
“球仔,究竟什么事?”贝欣惊问。
“成哥没有告诉你发生了什么事吗?”
“没有。”
“对了,对了,正好成哥出来了,由他来向你交代吧!”周友球这么一说,贝欣往后望,只见叶启成挽了件简单的行李,走出来,背后还跟着了面带慌张的叶帆。
“启成”
“成哥,我们来接收成记了,你自己给贝欣和叶帆解释几句吧,免得我们日后难做。”
叶启成无可无不可地抓抓那头短短的头发,对贝欣说:“人有三衰六旺,这阵子我输了点钱,一时间没法子偿还,把成记抵押给大档的镖哥了,你和叶帆跟着我当然不管用,就跟着镖哥干活去,岂不更好。”
“你说什么?我和叶帆跟着大档的人干活?”贝欣惊问。
周友球乘机插嘴说:“我和这班兄弟一早来,就是既接收成记,也带你们两位去跟镖哥正式见过面,说不定镖哥喜欢了,不用你们替他继续经营饭店,另派些既舒服又赚钱的差事给你们也说不定。长得标致的女人总会有着便宜讨的。”
周友球说罢了,跟他一同来的几个都阴恻恻地笑起来。
贝欣对周友球说:“他赌输了钱是他个人的事,跟我和叶帆无关,我们不会跟你去见什么镖哥。”
周友球轻蔑地说:“真是个小辣椒,不是说父债子还,你们身为妻女,当然有一定的责任替成哥清还这盘赌债。”
“他欠你们多少?”
“比成记饭店的价值还要多,故而把你俩押进去就差不多了。”
贝欣冲到叶启成的跟前去,说:“你怎么闷声不响了,就这样以为可以把我和叶帆跟成记一起卖掉了吗?你休想!”
话才说完,叶启成就左右开弓,连连掌掴贝欣。
叶帆忍不住,一拐一拐地走上前去挡在她父亲与贝欣中间去,喊道:“你不能打贝欣,要打就打我。”
“打你就打你,生得你出,自然可以打你,你以为我会心慈手软。”
叶启成一连几个巴掌打得叶帆金星乱冒,一个踉跄就摔倒在地上。
叶启成还向前多踏叶帆一脚,骂道:“就因为你是个跛子,卖不了多少价钱,人家要你算是你有个归宿了,以你的这副样子,难道还以为会有什么正经人家将来照顾你一生一世?不自量,笑话不笑话了?”
贝欣高声叫喊:“叶启成,你是太过分了。”
“说得对了,是我过分了,你拿我怎么办?”
叶启成一把抓住贝欣,把她拉到跟前来,对她说:“你呀,这么有本事,就一脚踏出去,随便在街上抓个警察进来,把这一干人等都抓起来审问吧,找警察保护你不是你的拿手好戏吗?看警察能不能帮到你逃出生天。”
周友球侧着面,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表情来,说:“没想到成哥也能看得这么透。好极了,贝欣,你想清楚停当了,就跟我们回去,拜见镖哥,三口六面将以后的合作问题说清楚。我们这班兄弟就在这儿点收成记。”
贝欣愤怒至极,赶忙把摔在地上的叶帆扶起来,然后对周友球说:“你们别真是目无法纪了,成记你要拿便拿,反正这店不是我的,叶启成要败掉自己的一副身家,他尽管败吧,反正他有这副资格。
“可是他的身家并不包括我们在内,我并不属于他的,我可以申请离婚。”
贝欣搀扶起叶帆,转身就打算走出大门去。
几个彪形汉子立即拦住了她们的去路。
叶启成冲上前捉住了贝欣的手臂,说:“你要到哪儿去?你不可以走。”
“为什么不可以走?你不是说我最拿手的把戏就是报警吗?从这儿走十分钟就是警署了,我报警去。”
其中一名面肉很有点横生的彪形大汉对牢贝欣,哈哈大笑。
贝欣呵叱他,说:“你笑什么?你以为我不敢?”
对方随即答说:“谁说你不敢了?你去吧,尽管去吧,不过走出这成记大门之前,你先想清楚,要不要带着警察来收他们姓叶父女尸骸。”
贝欣吓得怔住了。
连叶启成的脸色也刹那变得苍白,惊叫:“贝欣,你不能出去,不能。”
周友球油腔滑调地走到贝欣跟前说:“你想一想,如果有警察就等于没有地方恶势力的话,这唐人街的地头怎么还有我们一路上的人?你不是顶爱听广播读报纸看新闻的吗?怎么没有听到去年在西雅图有家中国人全家被缚起来,每人都在天灵盖上赏了一枪呢,到现在还破不了案,为什么?人人都知道原因,就是欠了赌债,不肯还钱之故。
“成嫂,只怕你有勇气走出去,十分钟后没有勇气走回来。
“婚结错了可以离,人杀错了不可以复生。”
那彪形大汉从腰间取出了手枪来,装凶作势地瞄准了叶启成,道:“你如果不念夫妻之情的话,你可以走。”
贝欣看了叶启成一眼,心上一时间痹痛起来,而令她完全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为这么一个并不厚待自己,毫不珍惜自己的男人而留下了脚步。
贝欣太清楚自己并不是单单为了叶帆的安危,而令她不忍踏出门外去。
门外即使是个艳阳天,也跟她无缘无分。
中国妇女几千年来都习惯躲在门里头,接受一总的委屈与凌辱,不敢踏出去一步。
因为枷锁并不套在门环之上,而是套在女性的心头。
一夜夫妻百日恩是个解不开的死结。
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
那死者跟自己有一夕恩情的话,更是无法释然。
男人可以心安理得地视身边的女人如草芥。
女人偏偏要细数与同过衾共过枕的男人的种种情和义。
谤本上是命定的男女的不公平使然。
贝欣不禁苦笑,对于一个自己并不爱恋的男人,尚且不忍拂袖而行,那么,有缘再遇上自己的挚爱,又将如何?
“贝欣!”
是一个乞怜求悯且带着战栗的声音在呼唤她。
贝欣回望身后的叶帆,接触到她复杂得无法分析的眼神,一脸都混杂了彷徨、惊惧、感慨、歉疚、可惜和可怜,以及还有种种难以形容的情绪。
叫叶帆怎么说呢?
贝欣很是明白,于是她回过头来,对周友球说:“欠债只不过还钱,一间成记饭店还不足够赔还你们镖哥的损失吗?”
“一盘生意的买卖,尚且要到银行去估价,我们镖哥只不过是个生意人,每天成记的盈利有多少,他早就心中有数,他说了不够就是不够。你大可以到他跟前去,与他讨价还价,左邻右里,谁不知道成嫂你是个本事人。”
贝欣稍稍沉思,便昂起头来说:“好吧!我去见他。”
那位叫区灿镖的大阿哥是唐人街内的霸主,除了赌馆之外,还管妓寨。
那年头,在这儿干活的很多华侨,尤其是做餐馆和洗衣店工作的,都是区灿镖生意的长期客人。
到处杨梅一样花,到处乌鸦一样黑。
有男人的地方就要有女人。
几乎有中国人的地方就有赌。
就这么简单,立意经营嫖赌勾当的人,自然地团结起一班狐朋狗党,成为一股社会上的恶势力,在幽黯处滋长茁壮。
世界上不可能只有强权,而无公理。
同样,也不可能只有正直,而无邪恶。
两派的势力此消彼长之余,依然似大地上无法除根的野草,哪怕在燎原的一场大火之后,春风吹又生。
区灿镖不论多晚入睡,都有饮早茶的习惯。他倒也不避嫌,每天就在唐人街的龙凤茶楼包了几桌子,跟手下和朋友们实行一盅两件的谈天说地,也讲他的独门生意。
周友球就奉了命陪着贝欣和叶帆上龙凤茶楼跟区灿镖见面。
区灿镖是个差不多六十岁的人,并不高大,人矮矮细细,瘦瘦削削的。可是五官异常精灵,双眼炯炯有神,看人时微微一瞪,就很不怒而威。
他瞥了贝欣和叶帆一眼,后者就不免惶恐地避过了他的视线,以减低心头的恐惧。
贝欣不同,她理直气壮地回望区灿镖,且凝视着他的脸,良久,并不转开视线。似乎要从他的形相之中找出些什么破绽,好作防御,甚而出击。
区灿镖问:“我这盅是寿眉,合你们的脾胃吗?”
贝欣答:“我比较喜欢香片。”
区灿镖望望贝欣,道:“很好。”
才这么说了两个字,站在他身边的人就立即重新给贝欣沏过茶。
“成嫂,你很冷静。”区灿镖说。
“有什么值得惶恐的?我们死了对你一点好处也没有。”贝欣说。
“除了死,就没有什么值得可怕了吗?”
贝欣答:“没有。人只要能活着就是好的,我见得太多求生挣扎的例子了。”
区灿镖拿起茶盅的盖子,轻轻地拨着浮动在茶杯内的茶叶,然后再慢慢地举起茶盅来,倒在杯子里,才说:“你从中国来的?”
“对,小榄,广东的一个小村镇。”
“喜欢加拿大吗?”
“更喜欢中国。”贝欣不加思索地回答。
区灿镖忽地抬头凝望着贝欣,把他的一双眼眯成一线,然后再慢慢睁大,那个过程分明是在审视他眼前的这个女子,发觉他看到一个不寻常的人物。
“你在后悔嫁到加拿大来?”区灿镖问。
“不,不后悔。”
“违心之论吧?”区灿镖瞥了既害怕又惶恐的叶启成一眼。
“没有。错误可以纠正过来的话,就不必后悔。”
“纠正?”
“对,纠正不过来的错误才是遗憾,不是吗?”
“你打算怎样纠正?”
“离婚。”贝欣再补充说:“婚可以结,也可以离,不是吗?”
“是的。”区灿镖越来越有兴趣跟这眼前的女子谈下去,他呷了一口茶再继续说:“你知道叶启成会肯吗?”
“他会的。”贝欣说。
坐在一旁的叶启成正要开口说话,区灿镖就站起身来,示意他不可插嘴,然后再说:“你这么有把握吗?”
第三部分
第7节倾尽所有
“诱之以利,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没有什么叫做不肯的,就是我坐在你跟前,用这个原则来谈判,我都胜券在握。”
区灿镖忽然哈哈大笑,道:“有趣,有趣。成嫂,如果你肯跟在我身边干活,你会得到很多很多的好处。”
“如果我不,我相信我的好处更大。”
坐在区灿镖身旁的一个汉子,竟大力一拳捶在桌子上道:“你敢驳嘴?”
“住口!”区灿镖微喝一声,那汉子立即低下头去。
“你的意思是不愿意跟在我们身边干活,是吗?”
“我们并不是同道中人。”贝欣很坦率地说。
“你很会说话。”
“这是我的心里话,并不难说。”
“有时会是情势使然,身不由己。”
“我不相信身不由己的这回事,事在人为罢了。”
“可是,你丈夫欠我们的债,一间成记饭店不足偿还债务,这怎么办呢?”
贝欣眼珠子一转就答:“镖哥是个江湖中人,讲义气的,是不是?让我来问你一句话,希望你真心回答我。”
“你说。”
“如果将心比己,易地而处,你会怎么样?”
区灿镖一下子怔住了,稍微想了一想,道:“我会尽力而为,直至无能为力为止。”
“我也一样。”贝欣答。
“这不是前后思想与说法有所抵触了吗?”
“没有。欠债也不外乎还钱,镖哥你追讨的是钱而已。如果倾尽所有,尽行奉献,我毫不吝啬。除了金钱物质之外,就不是我所愿意为叶启成牺牲的了。心在力在,违背我心我愿之事,就是力有不逮。这点,镖哥你是人同此心,心同此理,应该予我谅解。”
区灿镖定睛看着眼前这个处变不惊、应付自如、言而有物的奇女子,他不自觉地有点敬佩和信服。
然而,行走江湖数十年,有一个万变不离其宗的法则,不能违反。那就是在商言商,在其位行其政,不能为了片面的缘分,三言两语的好听话,而妄顾了他本身以及跟在他身边干活的人的利益。因此,区灿镖早已有了预算,人情可以卖,但必须有个底价,这底价要能服众,否则,他的江湖地位也就不会稳如泰山了。
于是区灿镖答:“成嫂,你的所谓倾囊所有,可能仍与那条欠款有距离,那么,我该如何向我的手下交代?”
贝欣说:“第一,权操自上,你的话就是定数,只看你肯不肯承让妇孺半步。这年头,在于西方国家,虽不至于每事每物都可以用法律来解决,但总是活在一个法治社会内,彼此免得过都化干戈为玉帛,算是给执法者半分面了,对不对?”
单是这番话就无法不令区灿镖受落,毕竟是先软后硬,很具功力。
贝欣跟着说:“第二点更简单,情足而理亏,仍然难以交代,镖哥肯卖我一个人情,就给我开一个较低的价,除了成记饭店之外,就用我的私己替我和叶帆赎回自由。”
区灿镖笑道:“你的私已有多少?”
“女人的私己,认真可大可小,你就先开个价吧,这才算公平。”
“好。”
区灿镖向旁打了个眼色,周友球立即把一个数目写在纸上,递到贝欣的跟前去。
贝欣瞪大了眼看那数目,分明是一脸惊骇,这叫区灿镖看在眼里,笑到心上去,旁边的人更摆出一副不屑的模样。
“真是这个数目?”贝欣问。
“可以给你打个折,看在你是手无寸铁的妇孺之辈。”区灿镖俯前身去,对贝欣说:“怎么样?跟我就不必偿债了,且担保你的日子会好过。”
“我的日子好过是肯定的。”贝欣这样说:“不过,镖哥你就多帮我一个忙。”
“好,你说。”
“不论我选择哪一种方式还债,你给我主持公道,让叶启成在你跟前,签署无条件的离婚书,还我自由。”
区灿镖立即答:“这是肯定的,夫债妻还,他还能怨、还能纠缠吗?”
“谢谢你。”
贝欣就站起来,且拖起了叶帆说:“我们这就先回去了,镖哥,一言九鼎,我相信你是个重信诺的人,三日之内,一就是人到,一就是钱到。”
“好,我信你。”
“我也是。”
贝欣那自始至终都不亢不卑的神韵态度折服了区灿镖。
他不期然地站起身来送客。
贝欣回头笑了一笑,伸手在桌子上取了两个叉烧包,再向区灿镖跟前扬一扬:“龙凤的叉烧包最出名,很久没机会吃了,多谢你的早茶。”
说罢,一边咬了一门包子,一边把其中一个塞到叶帆的手里,然后就大踏步走出龙凤茶楼去。
回到家里,叶帆才吁大大的一口气。
“贝欣,你怎么解决这件事?”
“我有办法,你赶紧收拾好衣服,我跟你到美国去。”
“贝欣,你想逃?我们逃不了的,那帮人不会放过我们,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会把我们追回来,而且我担心爸爸。”
叶帆没有再说下去了。
贝欣走到她跟前说:“叶帆,我明白你的孝心,我们走了,你爸爸不会有危险的,你不必担心。留在他身边,我们是肯定没有前途的。事到如今,我看清楚了他,也想清楚了前景,只有离开他另闯天下,有了成绩,再回过头来由你照顾他也不迟。”
“可是,贝欣”
“相信我的一个做人原则,凡人凡事,我必让起码两步,我已承让你爸爸多过两次了,今次替他偿还了债项,我们之间的恩怨就该告一段落了。”
“贝欣,你有这么多钱吗?”
“我有。你等着,我给崔医生摇蚌电话。”
贝欣摇了个长途电话到美国去,把崔昌平找着,很简单地把事情的经过和她的计划给对方说了。
崔昌平急问:“贝欣,你安全吗?要不要我通知在加拿大的朋友帮你?”
“不必了,我很安全,你放心。只要你把我寄存在你处的款项火速电汇到你相熟的律师事务所,由他通知区灿镖去取,并且请区灿镖把叶启成带到律师楼签妥离婚书便可以了,然后你来接我们飞机,我和叶帆明天就来投靠你了。”
“很好,我立即去办。”
币断线之后,叶帆问贝欣:“你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那些钱原本就是你爸爸的,他答应给我的外祖母作治病之用,现今正好归还给他。那不是一笔小的数目,这就是因果循环了吧!我曾因为这笔钱而失去了自由,现在又为这笔钱而得到自由。”
“贝欣,你真棒。”
贝欣和叶帆双双抱拥着。
“叶帆,你愿意跟我生活吗?”
“当然愿意。”叶帆说:“可是,我仍会想念爸爸,尽管他不算是个好的爸爸,但仍然是我的爸爸。”
“叶帆,你真是个好孩子。”
叶帆摇摇头,道:“不是我说的话,是我妈妈临终前给我说的最后一句话。”
“因而你记住了。”
“对,我很爱我的妈妈,从小,就只有她疼爱我。”
贝欣把叶帆抱在怀内,她也想起了伍玉荷,正如叶帆想起了她的妈妈一样。
翌日傍晚,叶帆是留下了一张字条给叶启成,才跟贝欣到机场去的。
贝欣利用一天的功夫,确保了那笔归还区灿镖的钱已经安全抵达崔昌平相熟的一间温哥华律师事务所,而且已由代表律师通知了对方取款的手续,然后才安然赴机场去。
贝欣以为再没有任何阻挠她们赴美的人事了,谁知就在走进移民关卡之前,有人冲上前来拦住了她们。
“叶帆,你不能走。”
是叶启成,他铁青着脸,满额是汗地赶到机场,一把拉住了叶帆。
“爸爸,请你放过我,我不愿意再留在你身边生活了。”
“不成。贝欣,你有本事你可以走,叶帆是我的女儿,我要她跟在我身边。”
“你要她跟在你身边干什么?你会爱护她、教导她,令她成长、令她快乐吗?你连做一个好爸爸的资格都没有。”
贝欣才这么说,叶启成又扬起手来要掌掴贝欣。
叶帆急忙叫,阻住他:“爸爸,你不能打贝欣。”
“你打吧!你最高的伎俩也不过如是,我不怕打不怕痛,打了好再一次证实你是个怎么样的人,你问问你的女儿要不要跟你。”贝欣理直气壮地说。
“根本就不必她同意,我是她的亲生父亲,我有权把她留在我身边,连法律都在保障我的权益,你知道不知道?”
说罢了,叶启成拖着叶帆的手就走。
叶帆拼命地挣扎,道:“爸爸,你要我留在你身边干什么?你根本从不关心我、不爱护我。”
“可是,我要你关心我、爱护我,现今我什么都没有了,正好有这么一个女儿,到底能走得动了,就可以值很多钱。”
贝欣咆哮道:“叶启成,你别打叶帆的歪主意,你还算是人不是了?”
叶启成嗤之以鼻,道:“你凭什么资格跟我说话,我们不是成了陌路人了,你要走就走,只叶帆一个走不得,我看你有天大的本事也抢不走我的女儿。”
“不,爸爸,我要走,你别逼我,否则,我跟你一同到警察局去。”叶帆一边摇着头,一边清楚决绝地说。
“你学了贝欣的那两道板斧来对付我吗?我不怕的。”
“爸爸,你忘记了两年前的一个晚上,你到过警察局录口供,你说过些什么话吗?你说交通意外发生时,你并不在车上,是事后你在家里听到消息,才赶去现场的,是这样吗?”
叶启成听了,立即把抓住叶帆的手松开了,叫嚷:“你提这些事有什么相干?”
“有相干的。因为,实情并非如此,当晚其实是因为你喝醉了酒,妈妈带着我到酒吧去找你回家,在归途上,你超速驾驶,以致车子撞向路旁的大树失事了。如果你当时立即报警的话,相信妈妈不会伤重至死,可是,你太狠心、太自私了,因为你知道醉酒超速驾驶的罪名可以招致牢狱之灾,于是你把伤重的妈妈移到驾车者的位置上,然后逃之夭夭。直到有路人发觉我们失事的车子报警,你才在警方的通知下出现,这些情景,我由始至终都记得一清二楚。”
贝欣听呆了。
她从没有想到原来积压在叶帆心内的一个秘密是如此的残酷而沉重。
叶启成咆哮:“你住嘴!”
“爸爸,你要我跟你回去吗?要的话,我们就一起上警局去,让我把真相重新招供出来。我虽然重伤,但我从没有失去记忆,我一直心甘情愿地隐瞒这个事实,只因为妈妈在失去知觉之前,在车厢内给我说:”‘记着,再不好的爸爸仍是你的爸爸,他会爱护你,你千万要维护他,他将是你在世界上惟一的亲人了。’“我听妈妈的遗言,没有把你移花接木的手段供出来。可是,这些年来,我发觉妈妈的话只说对了一半,不错,你是我在世上惟一的亲人,可是这惟一的亲人并不爱我。
“爸爸,我忍让、我试凄、我迁就、我委屈已经不止一次两次,今天请原谅我不能不离你而去。
“你从保险公司得回的那笔赔偿金额,相信很快就会领到手了,如果你不再双手奉献给区灿镖那帮人,你的晚景还是有依傍的。”
叶启成整个人呆住了“贝欣,我们上机吧!”
贝欣与叶帆双双走进了候机室,留下了叶启成呆站在机场内,像只乱吠乱咬的疯犬,忽然地被制服了,一败涂地得面目无光,狼狈不堪。
崔昌平接到陈添的电话,把机期告诉了他,他准时去把贝欣和叶帆接到了。
好友重逢,恍如隔世。
叶帆特别地疲累,不只是体力上经过了这几天的紧张事故,奔波劳碌而有点不胜败荷,也是因为她精神上忽然获得解脱,把这些年来压在心头的包袱卸了下来,骤然轻松令她整个人像泄了气的皮球,一点力气和精神都没有了。
于是先行安顿她睡好了。
贝欣正好相反,她是精神奕奕,很久未曾如此兴奋。
“贝欣,你不累,不需要先休息一下?”
“不,那些一下子逃出了敌营的士卒,会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轻松和解脱感觉,真是太好了。崔医生,你知道我打了一场胜仗吗?”
第三部分
第8节路途坎坷
“我知道,实在太难得了。”崔昌平说:“贝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工作。”
“就这么简单。”
“并不简单,我要重新适应这儿的生活,要找一份我可以胜任的职业,要申请居留此地,还要扶助叶帆,这些都要既凭我的努力,也得看我的彩数。”
“工作并不难找,我到医院的人事部去,看看有什么工作,你可以应付得来的,就给你介绍,再一边申请居留。叶帆方面”
“必须让她继续求学,她可以升大学去了,只需补考一些科目,你知道叶帆是个很聪明又很善良的孩子。”
“你们两个都是值得人敬佩的女性。”
“那好极了,就明天,你请我们上馆子好好地吃一顿去。”
新生活的开始无疑是兴奋而愉快的。
贝欣很快就通过崔昌平的介绍,在医院担任登记员的职位。
这份工作贝欣不但胜任,而且她的个性随和,常带笑容,就先给那些来诊病的人一份安慰,因此十分称职。
堡余她还有很多时间进修。贝欣告诉崔昌平:“总有一天,我要完成大学学位,不让叶帆专美。”
的确,叶帆最后以优异的成绩考取得侯斯顿大学念经济和工商管理,且拿了一个数目不少的奖学金,真令崔昌平和贝欣很喜出望外。
崔昌平于是兴高彩烈地请贝欣和叶帆到当地一家很出名的牛扒屋吃晚饭,表示庆祝。
“来,我们为未来的商场女巨子干掉这一杯!”崔昌平说。
三人一饮而尽。
然后崔昌平就问:“叶帆,你的成绩如此优异,大可以念法律,甚至医科,为什么你偏选中经济?”
叶帆凝重地沉思了一会,抬头望着崔昌平,说:“崔医生,你真想知道原因?”
“嗯。”崔昌平点头。
贝欣忙说:“我也想知道。”
“好,告诉你们。”叶帆故意压低声线,招手让他们都俯身上前,听她讲秘密似的,然后叶帆就说:“因为我贪钱。”
贝欣一听,轰然大笑。
“这有什么好笑?我说的是心里的话。钱太可爱了,认识钱的好处,取财以其道不知有多好,你看崔医生如今上班的那幢医学大楼,就是富商乔治佛力亚捐赠出来的。有钱可以做很多很多从心所欲的事,包括善事。从商才是最能赚钱的。”
“你在瞧不起我们的崔大国手了。”贝欣说。
“才不是呢,我说的是实在话,单凭一双手,赚钱有个极限,商家人靠的是脑筋,手下万千之众,运筹帷幄,财富会滚滚而来。”
叶帆越说越兴奋:“我看了那些财经杂志,访问的一个个商业巨子,都是顶威风的。”
崔昌平笑说:“对极了,让我们跟未来的商业巨子再干一杯。”
这一夜,三个忘年之交,无疑是尽兴而归的。
回到家里去时,叶帆先回房里,崔昌平看到贝欣坐到花园的摇椅上去,便跟着走了出去。
“还不睡吗?”
“睡不着,今儿个晚上太兴奋了。”
“是的,看着一个人成长是件顶欢欣的事。”
“尤其是叶帆,不能想象初见的那个叶帆会变成现在这副样子。”
“都是你的功劳。”
“一半由天,一半由人。”
“还有件值得高兴的事,你要不要知道?”
“我知道了。”贝欣说。
“你知道了?”
“叶帆一早就告诉我了。”
“叶帆怎么知道呢?”
“小彼得是叶帆的命根子,添伯替它办好一应手续,后天就脑普运到这儿来,她还会不知道吗?”
“嗯,你是说这件欢快事?”
“不然,你说的是哪一桩事呢?”
“贝欣,这些日子以来,你心上还挂念谁?”
“我?”
这么一问,贝欣的脑海里蓦然闪过一个俊朗的身影。
她没有忘记他。
刻意地控制自己不去想念一个人,并不表示把他忘掉。相反,惟其要艰苦自控,益发显示着实实在在地忘不了一个人。
多少次的午夜梦回,贝欣都忽然像听到文子洋在广州火车站上高声呼唤,叫自己别离他而去。又多少次在睡梦之中,看到过文子洋紧紧握着贝欣的于问:“我知道你要从广州到香港才再飞往加拿大,于是我赶来了,不管回到东北去时,他们罚我什么,我都要赶来。”
只要贝欣再朝这个方向想下去,一直地想下去,她就会真的禁捺不住泪流满脸了。
她从小到大就不是个爱哭的孩子。
分离就是分离,流泪又如何?
泪水洗刷不了心上的创痕,还不如好好地把它掩盖起来,别去碰触它就是。
生命之途已多坎坷,每日每时都要汗流浃背,披荆斩棘,还要翻起一段弥补不了的情缘,去增加心灵的痛楚,减弱求生拼搏的精神,又是为了什么呢?
在火车的车厢内看着爱人的影像渐远渐小时,贝欣已经在心上说过了:“子洋,为爱你,我会好好地活得像一个人。祈望你也同样待我。”
活得像一个人真不是件简单的事。人有各种德性,对父母、对朋友、对手足,以至于对家庭、对社会、对国家、对民族都有责任都有爱心都有义务。
肩负那些责任,发挥那些爱心,履行那些义务,需要坚强的意志、坚定的信心、坚忍的毅力。
或者,总有重逢心中所爱的一天,到那时,贝欣只愿自己能昂首直视,无愧于心,不愿对方曾为自己付出过的感情而觉得羞愧。
如此微小的愿望需要巨大的魄力与宽敞的胸怀去完成,这贝欣是再清楚不过的。
当她还在苦苦奋斗,未有微成之时,重提往事,可真不必要了。
因此当崔昌平问起这问题时,她忽然不愿意作答,只顾左右而言他道:“我一直想念我的外祖母,这你是知道的。”
在崔昌平没有再问下去的时候,贝欣及时站起来,跟他道了晚安,就步回房里去。
崔昌平本来想告诉贝欣,他收到了文子洋的信,文化大革命结束了,他已经能回到广东任事了。
罢好在贝欣恢复自由身之际,崔昌平想,他这个站在两个可爱的年青人中间的分属长辈朋友,是否应该出一把劲,让他们重新接触了。
从贝欣的反应,崔昌平就只好打消这个热心的念头。
反正人与人之间的离与合,聚与散都有定数。
谁也没想到两天后,注定贝欣跟她的家人有重逢的机缘,为她的生命带来一个重要的转捩点。
仍留在温哥华干活的陈添一早就给叶帆一个电话,说她那心爱的沙皮狗彼得,已经做好一切医疗免疫手续,而且申请到入美国境的许可证,可以来跟叶帆团聚了。本来是要空运它到侯斯顿的,就因为有一个人要专程到侯斯顿来找贝欣,于是重托了他把彼得带来给叶帆了。
叶帆为此嘀咕了大半天,在埋怨陈添有点老糊涂了:“怎么无缘无故地把彼得托给一个不明来历的人呢?”
贝欣半开玩笑,半安慰她说:“别紧张,在美加吃‘三六’是违法的,等闲人等不会冒这种恶险。”
“什么是‘三六’?”叶帆问。
贝欣大笑不已,道:“‘三六’就是‘狗’呀。”
等待的时刻最难过,也终于过去了。
当贝欣见到那位把彼得送回给叶帆的人时,她几乎认不出对方来。
“你不记得我了?”
“你也姓伍,是不是?”
“对,伍泽晖,记得吗?在温哥华见过你,我是做香烟分销商,专门负责美、加的华人市场。”
“对了,伍先生,怎么会来侯斯顿呢?”
“特别来看你。”
“这是真的?”贝欣有点错愕。
“能让我坐下来,好好地跟你谈吗?”
“当然可以了。”
贝欣兴高彩烈地把伍泽晖请进客厅里,奉上了香浓咖啡,让他道明来意。
“再到成记饭店去找你时,已经找不着人了,那个新老板答应把我的名片留给可能知道你下落的人,才终于得着了你的消息。”
“是陈添吗?”
“对,添伯给我摇了一个电话,他没有再在成记任事了,但离不了唐人街的圈子干活吧,很快就知道我在找你。”
“添伯是我在温哥华的好朋友。”
“我请他到我写字楼坐了一会,再请他上茶楼吃了一顿饭,让他确信我是个正经人,他才肯把你的地址告诉我,且让我护着小彼得来了。”
“多谢你,叶帆想彼得想得如痴如醉了,他们是患难之交。”
“你的故事一定很多。”
“是的。”
“其中有一个关于你的故事,你可能还未知道。”
“这是你远道而来的目的?”
“是。容我给你一一道来吗?”
“当然了,我在听着。”
“你告诉我你的外祖母叫伍玉荷,原籍上海,家族是香烟的分销商。是这样吗?”
“是的。”
“当时,我心上就已奇怪,因为我祖父叫伍玉华,祖籍也是上海,祖上也是从事香烟分销生意的。会不会我们就有点亲戚关系呢?于是,我回家去问我的祖母。”
“她怎么说?”贝欣不期然地紧张起来了。
“答案令我惊骇。祖母告诉我,祖父伍玉华惟一的一个同父同母妹妹就叫伍玉荷,在广州出生,长大后嫁给广州上下九丝绸大王戴家当长媳妇,婚后还添了一个女儿。”
都不用伍泽晖再说下去,贝欣就已惊呼起来。
两人对望一眼,就已情不自禁地紧紧拥抱在一起。
“在世上的亲人真少,尤其是在异乡。”
伍泽晖把贝欣心里的话完完整整地说了出来。
贝欣只能不断地点头,表示赞同。
“我肯定比你年长,应是你的表兄呢!”
贝欣尴尬地笑起来,眼眶不期然有种温热。
“我该怎样称呼你呢?”贝欣问。
“就叫我名字泽晖吧,这样更亲切。”
“故事还没有讲完呢。”贝欣欢快地说。
“是的,祖母告诉我,当年祖父伍玉华年少气盛,跟家里同父异母的兄弟都合不来,因为他是庶出,多少受到歧视,分明是伍家众儿子之中最能干的一个,但上海的烟业生意偏不放到他手里。一时生气,便带同妻子远闯美加。”
那种有家有族有亲人,寻到了根的感觉温暖着贝欣整个人、整个心,使她如浸在一池微微有轻烟上升的温水里,舒畅得难以形容。
是的,香烟袅袅,几多往事、几多温情、几多韵事。
贝欣欢快得跟伍泽晖谈彼此的家事,谈得浑忘了时间已由早上直带进黄昏。
贝欣让伍泽晖知道了伍玉荷的一生际遇和自己目前的境况。伍泽晖也让她了解了他的家庭情形。
伍玉华早就逝世了,妻子已是高龄,身体还过得去。反而是伍泽晖的父亲伍念祖的健康坏透了,长年卧病,要妻子服侍,自然不能管事,家业也就交到独子伍泽晖手上去。
他们定居纽约,在北美各大城市的唐人圈子内都有香烟分销生意,由伍泽晖照顾。
伍泽晖似乎真与贝欣一见如故,坦率地问:“贝欣,你对今后的日子有何打算?”
贝欣忽然有些迷惘,一时间不晓得作答。
伍泽晖很诚恳地说:“你在医院内的这份工作,没有多大前景可言吧,如果你有兴趣加入我们香烟业的行列,我是无任欢迎的。”
贝欣没有想过自己可以如此顺遂地归到伍氏家族的队伍里去。
她开心地闭起眼睛来,合十祷告,心想:“是婆婆显的灵了。
然后她很认真地说:“我怕做不来。”
才说了这句话,便又立即殷切地补充说:“当然,我会尽力学习。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是肯定有心的。”
伍泽晖笑起来,道:“那真是太好了,跟乐观的人共事,先就开心起来。”
表兄妹俩重重地握了手。
贝欣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问道:“那我要回温哥华去?”
第三部分
第9节金融风暴
伍泽晖已知道贝欣的经历,自然明白她为什么有这重心理顾虑,于是答:“这个问题,我们再商量吧!反正,我们家里和公司都需要你这么一个亲人与助手,北美市场是顶大的。”
“谢谢,我真是太高兴了。单是有亲人已经令我手舞足蹈。”
从伍玉荷去世,文子洋离开之后,贝欣只能视叶帆为亲人,实在很孤苦伶仃的。
伍泽晖忽然说:“贝欣,你没有跟你父系的亲人来往吗?”
贝欣摇头,想起了伍玉荷临终前给她寄来的信,便道:“婆婆去世时还在念念不忘贝家的情况,她告诉我,我祖母章翠屏回了香港,一直就没有音讯,将来我有机会与父亲的人团聚了,就了却她老人家的心愿了。”
才说完这番话,伍泽晖就整个人紧张地跳起来,抱着贝欣的双肩,摇撼着她,说:“我晓得你祖母的下落呢!”
这么一说,贝欣浑身的细胞都刹那间紧缩起来,她也慌忙跳起来,问:“奶奶现在还健在?”
“应该是健在的。”
伍泽晖这才重新把贝欣拉着坐下来说:“就前半年我回香港去跟烟草公司商谈业务,跟行内人说起来,知道章翠屏还健在,年纪很大了。而且”
伍泽晖忽然感叹起来,没有把要说的话流畅地说下去。
“怎么了?我奶奶怎么了?”叭欣急问。
“她的境况很凄凉。”
“为什么?婆婆说,奶奶家是香港很有权有势的家族。”
伍泽晖摇头:“那是七十年代之前的事,现在呢,今非昔比。
“你听我说,香港这个地方,有钱就自然有权有势。章家在战前已是英资洋行的大买办,代理很多舶来牌子的洋酒、糖果、汽车等货品,盈利极丰,在资产、人际关系与社会地位上都是很强劲的。但,一九七三年的香港股灾,股票由恒生指数一千七百点直跌至一百五点的这场金融风暴,把很多香港的豪富之家摧残得七零八落,当然这危机也扶植了另一批暴发户,很不幸,章氏家族是被取代的富户之一。”
贝欣第一次闻知香港的情况,甚是惊骇。
“我奶奶就是这样潦倒下来的吗?”
这么一问,伍泽晖的表情更凝重,他往椅背一靠,先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包他代理的“三个五”香烟,抽出一根来,点燃,连连吸了两口,再把香烟递给贝欣,贝欣摇头,道:“谢谢,我不会抽烟。”
伍泽晖把烟包收回袋里去后,才重拾话题,道:“你听过所谓‘烂船也有三斤钉’的俗语没有?章家虽然倒台,其实日子仍不至于太拮据的,反正各房各户都应该各有私蓄,只不过是章氏企业因受股灾牵连而投资失败,宣布清盘罢了,并不是章家子孙个人的破产。可是,在树倒猢狲散的情况下,章氏家族各人是大难临头各自飞,偏是一个章翠屏既没有夫家,亦无儿女,最疼爱她的父母已然逝世,那些兄弟姐妹都各管各的抢了章氏家族的剩余财产就各散东西,另起炉灶了,故而章翠屏变得年老家贫,晚景甚是凄凉。听说”
“听说什么?”
“听说她住在钻石山附近。”
“钻石山?”贝欣有着极度的迷惑。
“对,钻石山是香港的贫民区,极低下阶层的人才住在那儿。”伍泽晖也感叹:“奇不奇?那些贫民区都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钻石山、黄大仙。香港的贫与富,完全是天堂与地狱的境界。”
贝欣睁圆了眼睛看她表兄。
伍泽晖再解释:“香港人富起来,那种气派与架势,不是一般美加的富户可媲美,可是,穷起来绝对有可能比大陆的贫户更凄凉。一种境界是天堂,一种境界是地狱。”
这就是说,贝欣的祖母章翠屏现在生活在地狱之中。
这令贝欣觉得颤栗。
她幻想着一个像伍玉荷似的老太太,孤身一人,风烛残年,生活在比小榄农村的环境更不堪更贫穷更艰难的环境之内,每天每夜跟失望和寂寞拼搏,那是多可怜的呢!
贝欣冲口而出:“我要回去找奶奶!”
伍泽晖定睛凝视着贝欣,想了一想,缓缓地说:“那是应该的。”
“泽晖,你帮我,把奶奶的音讯再调查得准确一点。”
伍泽晖点头,道:“成。我们就这么说定了,就这几天,我挂长途电话回香港去,拜托烟草公司的朋友向贝家调查。”
贝欣奇怪地问:“贝家?”
“是的,就是你父家。”
“我父家还有亲人在香港吗?”
“贝刚家族你认识吗?他不就是你父家的人?”
贝欣摇摇头。
“那么,贝政呢?贝政是贝桐的儿子,应是你祖父贝元的兄弟,贝刚又是贝政的独生子。贝刚本人的子女还小,在英国念书。”
贝欣抿一抿嘴唇,凝想一会,说:“贝家的人,我只听过祖父贝元的名字,并不知道他们还有亲人在香港。”
“章翠屏是贝家媳妇,我是听说过的。”伍泽晖说。
“贝家是不是跟奶奶一般穷困了?”
难怪贝欣担心,她虽没有见过贝家的亲戚,也没有从伍玉荷口中得悉过贝元以外的贝家人的描述与形容,感情上对他们缺乏了一重亲切感,但既是姓贝的,就自然而然地引起了她的关注。
可是,出乎意料之外,伍泽晖摇摇头,叹口气,然后说:“刚相反,贝家是这十年八年内香江新兴起的世家,他们在香港是最大的香烟分销商,就是上承上海贝桐的名气,打出来的天下。”
“贝桐?”贝欣沉思着:“他是我曾祖父,我听婆婆提过。”
“照推理应该是你祖父的父亲了。”
贝欣皱了皱眉道:“那么,奶奶是贝家媳妇,为什么会沦为贫妇呢?”
伍泽晖叹口气,道:“详情我可不清楚了,只是,贝刚家族在香烟分销业上大名鼎鼎,他祖父贝桐到香港后,买下很多地皮,现今都随着香港的发展而涨价,变成了极富有的人家,这是人所共知的。”
贝欣默然,她想到了一个问题,可不好问出口来。
为什么贝家如此宽裕富有,却不照顾章翠屏呢?
还没有等贝欣说出口来,伍泽晖就自语道:“香港地的人情,真难说了。”
贝欣于是急道:“泽晖,那就拜托你加紧调查一下我奶奶的消息好不好?”
“好,放心,香港这城市很小,人际关系很紧凑,办法比较便捷,很容易得到消息。”
怎么个便捷法也得有一个过程,在等待中的贝欣,是难过的。
她日间工作之后再去上成人夜校,下课回来还要温习念书,应该是十分劳累的,但,一旦放下了功课书本,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就不能睡。
她脑子里老是有一些幻想出来的画面,看见有间破破烂烂的茅舍,里面住了个老态龙钟的女人,满头银白的稀疏头发,在烛影之下抖动。她动作缓慢,拿着一双筷子的手,干涸得几乎是皮包骨,她颤巍巍地把筷子伸到饭碗内,不断摸索,可是饭碗空洞洞的,什么也没有。
然后,贝欣忍不住叫喊:“奶奶!”
章翠屏回过头来,一张瘦削得可怜的老脸是没有表情的、几近模糊的,只看到她的嘴开开合合,有个微弱的声音钻进贝欣的耳朵里,说:“欣儿,我很饿,我很饿!”
贝欣心痛得整个人蓦然惊醒,坐起来,嚷:“奶奶!”
原来是一场梦。
贝欣没有想到,她会这么地惦记着一个素未谋面的亲人。
是与生俱来的亲情跃现于心上,使贝欣一闲下来就挂念着这可能还生存在世的父系亲人。
盼望了好多天,伍泽晖终于带来了好消息,他说:“贝欣,找到了。”
贝欣惊喜交集,说:“奶奶仍健在?”
“对。她的住处还有贝刚的贝氏企业地址电话,我都给你寻着了。”
贝欣兴奋得说不出话来。
“准备到香港去,是吗?”
贝欣点头,且道:“我也得跟崔医生和叶帆商量一下。”
伍泽晖说:“这也好,你到香港去的话,也不怕没有人照顾,我在那城里有几个朋友。相信崔医生和叶帆不会反对你寻亲去。”
崔昌平听说贝欣的父系还有亲人在港,岂止不反对,且鼓励贝欣尽快回去一趟。
崔昌平把手搭在贝欣的肩膊上说:“快回去吧!贝欣,找你的祖母团聚固然重要,而且听说香港这城市发展得一日千里,很适合有干劲的年轻人干活,比你呆在这美国中部的医学城镇更有大发展。况且,你在这儿也没有什么人事要牵挂。”
崔昌平这样说了,贝欣还未及回答,坐在一旁的叶帆就嘟起嘴来,说:“怎么说没有什么人事要牵挂了,这儿有我呢!”
崔昌平哈哈大笑起来,按着叶帆的肩,道:“我倒忘了,贝欣还有个小宝贝在此。”
三个人都笑作一团了。事实上,自从来了美国,叶帆正正式式地入学读书之后,她整个人都变得活泼轻松起来,完完全全是像沐在春风中的花蕾,健康地茁壮成长。
贝欣因知道叶帆现在很有些幽默感,能跟人讲笑话了,于是故意整她道:“你不用我牵挂了吧!现今泽晖给你送来彼得了,你俩就可以相依为命,人不与狗争宠去。”
崔昌平说:“贝欣,你说这话就没有长远眼光了,叶帆考上了大学,校园内英俊少男多的是,都是护花使者,肯定将彼得比了下去,我预言,叶帆很快就置我们两人于脑后了。”
三个人就这样笑哈哈地把一宗大事谈定了。
贝欣决定到香港去。
这夜,匆匆把行李整顿好,因翌晨贝欣就要坐早班机到三藩市去转机,故而叶帆嘱贝欣早点休息。
“我们赶紧睡吧!”叶帆说:“睡醒了,我给你做早餐,再跟崔医生一起送飞机。”
贝欣把叶帆拥抱了一下,说:“舍不得你!”
叶帆眼眶有点痒痒的,她知道那是强忍热泪的一种自然体能反应,努力眨动了几下眼睛,说:“不是说,我既有小狈又有很多同学吗,生活会顶热闹的,你不用担心我。”
“那好,我把奶奶寻到了,很快就会回来。”
叶帆点头,就退出了贝欣的房间。
贝欣辗转反侧良久,仍无法入睡。
分明这几天为了要安排赴港,申办手续以及向医院请辞,都得到处奔波,人累了应该睡得很好,偏这临行前的一晚就干睁着眼,睡不成。
贝欣伸手扭亮了床头灯,把那叠放在床头抽屉的旅行文件翻出来,其中夹了她最珍贵的两封信。
一封是她祖父贝元写给她外祖母伍玉荷的。
另一封是伍玉荷写给她的。
信中都提到章翠屏。
贝欣想着,跟章翠屏重聚之后,把这两封信交到她手里去时,会是个怎么样的场面?
“贝欣。”
有人轻轻地叫喊她。
房门开处,是叶帆。
“你还没有睡?”她问。
“没有。”贝欣坐在床上,拍拍床沿,柔柔地对叶帆说:“来,坐吧!”
看着叶帆一拐一拐地自房门走到床前,缓缓地坐下,这几步路的过程,贝欣的感受上像看到了一个叶帆从残废而至残而不废的过程,她不自觉地微笑起来,很安慰地握着叶帆的手。
叶帆说:“你也没睡着?”
“嗯,你呢,不是说明天要早起给我做早餐吗?”
“就是怕早起不了,故而没敢睡吧!”
“傻孩子!”贝欣拍拍叶帆的手。
“实情是,”叶帆说:“我舍不得你。”
这对既似姐妹又是母女的知己轻轻地拥抱着。
叶帆说:“你知道,才不过是前一阵子,坐在床上的人是我,坐在床沿的人是你。”
“以后你喜欢坐到哪儿去都成了。”
第三部分
第10节一对璧人
“谢谢你。”
“谢我什么呢,最能帮自己的人始终是自己,脚长在你的身上,总要你肯站到地上去,才能站起来走路的。”
“以后再有什么艰难的日子,我们都不会怕,早已是人生战场上的老兵了。”
贝欣笑:“对。总有办法可想的。”
“贝欣,请记着,我现今能走动了。”
“是的,为什么要我记住?”
“因为你到香港去太久不回来,我会得来找你。”
贝欣欣慰地大笑:“对,对,哪怕我逃到天边去。”
“预祝你找到你祖母和很多很多很爱你的贝家亲人。”
“谢谢你。”
贝欣拿着伍泽晖给她写下的详细地址,找到贝家人是绝不困难的。正如伍泽晖给贝欣说:“香港地方小,尤其是在社会上有名望的人,几乎是抓着个路人问一问,也能知道可以在哪儿把他寻着。”
果然,贝欣一到了香港,坐上计程车,问那司机说:“先生,你知道贝氏的商业大楼在哪儿?”
司机立即答:“你说是贝刚家的贝氏商业大厦吗?”
“对,对。”
“谁不知道呢?贝氏就在中环。”
“嗯!中环。”
贝欣并不知道中环在哪儿,那大概是一个非常好的地方。
当贝欣急不及待地到了那个叫中环的地方,站在贝氏商业大厦门口,举头仰望那幢高耸入云霄,屹立在很多幢同样辉煌的商厦中间的贝氏大楼时,贝欣有一点的晕眩。
一时间,她好像不适应整个环境与气氛。
贝欣的脑子里霍霍霍地就冒起一个问题来:“我该走进去吗?这是我该来的地方吗?”
她无端地忸怩起来,稍稍退了两步,然后才站定,再把兴奋的情绪控制得好一点,重新微昂着头,推开那两扇重如石头的大大玻璃门。
贝氏商业大楼的地下大堂涸祈敞,脚下铺的都是大理石,天花板足有两层楼高,这种由大量空间所做成的气派,令人站于其间顿觉渺小。
本来这种大堂对贝欣并不算很陌生,她在美国侯斯顿的一间银行内见过。
不过,当时的感觉是不同的。
这间大楼称为贝氏商业大楼,整幢辉煌宏伟的建筑物是姓贝的。
贝欣也姓贝。
主宰大楼的人源于贝桐。
那就是说她是这幢大楼主人的亲属。
不是虚荣,而是亲切,且是安慰。
知道贝氏子孙能够生活得如此威风,与有荣焉而已。
贝欣在大堂呆立了一会,就有样东西吸引了她的视线。
她慢慢地走近它,昂起头来,把它从头到脚的打量一番,然后,几乎惊骇得要欢呼起来。
“天!”贝欣压抑着自己的兴奋。
她如见了一个久别的亲人。
面前的大概是她的曾祖父的铜像吧。
铜像的神态那么的似曾相识。一想,贝欣失笑起来,铜像的那个倔强而精明的眼神,原来像自己。
每早洗脸时,贝欣在镜子前一照,就会发觉眼睛流露出这样的神态来。
铜像站在一个大理石座之上,石座前方镶了一块铜匾,写着:“贝桐,贝氏企业集团始创人。”
贝桐,这个名字贝欣是听过的,怕是伍玉荷曾经向她偶然提起过,可是她记得不大清楚。
无论贝桐是不是自己的曾祖父,先找到贝刚就自然能查清底蕴了。
于是贝欣打算找贝刚去。
她晓得先征询接待处的人员:“小姐,我想找贝刚先生。”
接待员是位跟贝欣差不多年纪的姑娘,样子很不错,化了妆的脸很鲜艳,衣服也是红色的,微笑着问:“是约好了贝先生的吗?”
她给贝欣的印象很好,最低限度和气、有礼貌。严格来说,笑容是带点机械化,一抬头,就立即微笑,听了贝刚的名字,嘴唇再尽力地扯动一下,都不是不好看的,只是缺乏自然。也许是日中太多人要接待的缘故。
贝欣回答:“我没有约好贝先生,我的意思是贝先生并不知道我来找他。”
那接待员稍稍皱了皱眉头,道:“那么,请你先约好了贝先生再来。”
说罢了,随即又招待别个要来找人的宾客。
贝欣只好站在一旁静候着接待小姐给两个客人安排了接见工作,才又轮到自己得着跟她说话的机会。
贝欣很认真地说:“我是没有约好贝先生,可是贝先生知道我的名字,他会接见我的。”
那位接待员还是那个皱一皱眉的表情,道:“贝先生认识你吗?”
贝欣略为尴尬地笑了,道:“我想他并不认识我。”
对方一听,也没有让贝欣说下去,又忙于接待另外一位排在贝欣身后的男客人,道:“请问找哪一位?”
“钟伦,市场推广部的。”
“约了吗?你贵姓?哪间公司的?”
“经兆集团的杨勇。”
“请稍候。”
接待小姐按动电话,跟对方说:“艾莉吗?有位经兆集团的杨先生找你波士。”
然后,就对那位杨先生说:“请在那边会客室小坐,钟先生的秘书很快会出来招呼你到他办公室去。”
杨勇才走开了,贝欣就赶紧再闪身上前去,对接待小姐说:“小姐,请你代我通传一下,贝刚先生不认识我,但他听到我是贝清的女儿,也就是贝元与章翠屏的孙女儿,他会接见我的。”
那接待员很直接地看了贝欣一眼,也没有答复她,就按动台上的内线电话,说:“韦太吗?这儿是接待处,有位叫贝欣的小姐,说她不认识主席,但主席会得接见她,现在就在大堂内等。”
那位韦太答:“是叫贝欣吗?”
贝欣点头。
接待员再对牢对讲机说:“是的。”
“请她稍候,主席如今有客。”
这一稍候,历时近一小时。
贝欣只好坐在接待处旁的沙发椅上翻看杂志,内容是五花八门,令人耳目一新的。
无疑,那近一小时的等待就因为这些杂志的帮助,比较容易度过。
尤其是其中一本杂志中有一篇关于贝刚家族的报道,说他们如何在香港发迹,以至目前贝氏名下的业务,都作了一个粗略性的报道。
贝欣很详细地读过了。贝欣想,这也许是天意吧,先让贝欣有机会读到一些贝氏企业的背景资料,才再与贝家人重聚,让彼此易于缩短认识的距离。
报道其实跟伍泽晖所说的大同小异,只是这杂志图文并茂,刊登了贝刚夫妇的社交活动和贝刚小时候跟父亲贝政和祖父贝桐的合照。然后,贝欣的眼睛一亮,细看了那张照片旁的两行解释,写道:“贝刚的家族照片,摄于战前,中坐者为贝桐夫妇(贝刚祖父)。左立者为贝政(贝刚父亲),右立者为贝元夫妇(贝桐长子长媳)。”
贝欣紧紧把杂志抱在胸前,刹那间像与亲人相认了,心怦怦的兴奋而快乐地乱跳。
那么,自己真是贝桐的曾孙女儿了。
她急忙看清楚照片中那对贝元夫妇,是眉目清秀的一对壁人,那位贝元夫人,怕就是章翠屏了吧,穿一件矮领宽身的旗袍,中等身材,站在丈夫身边,带着羞怯怯的神态,煞是可爱。
贝欣想,这个可爱的女人就是外祖母伍玉荷口中形容的贤慧的章翠屏了吧!
贝欣开心得几乎要当众笑出声来了。
罢在这个时候,接待处的那位小姐把贝欣叫过去,说:“对不起,刚才贝先生的秘书韦太说,贝先生听了你的名字,表示并不认识你,不能接见。”
贝欣一听,急了,说:“我不是告诉了你,贝刚先生是不认识我的,但只要他知道我是贝元和章翠屏的孙女儿,他肯定会接见,为什么你不告诉他呢?”
接待小姐白了贝欣一眼,道:“我们的主席很忙,他对所有没有预约的人物一律不接见。”
“那么就请你代我预约他呀!”贝欣说,不由得有点生气,那是由于焦急要与贝家人相认,也同时为了不满那位接待小姐的态度。
“对不起,预约是秘书的职责,不是我的工作。”
“那么你的工作是什么?”
“接听电话,你打电话来预约贝刚先生,我就给你接进去。”那接待员更加傲慢了。
贝欣心里已生气,勉强压止住脾气说:“那么,请借电话给我摇进去找贝刚先生。”
“对不起,我这儿的电话并不外借。”
说罢了,伸手把接待柜面的电话收回去。
贝欣简直急得团团转,不知如何应付下去,干脆提高了一点声浪说:“小姐,你这不是待客之道吧?你的顶头上司是谁?我要求见他成不成,你可否代为转达,还是要我跑到外面去摇电话给人事部预约?”
这么一说了,那接待员绷着的脸就缓和下来,按动对机,再说:“韦太吗?刚才那位小姐坚持主席如果知道她祖父母的名字就会接见她。”
那位韦太自对讲机传过来的声音说:“她的祖父母叫什么名字?”
贝欣说:“贝元和章翠屏。”
接待员为她复述了一遍。
韦太说:“主席现在开会,等下我再向他报告。”
按断了对讲机,接待员对贝欣说:“你都听到了。”
“要等多久?”
“不知道,不是说主席在开会,谁会知道他的会议何才会结束?”
那接待员早已别过头去招待别的客人了。
贝欣果真有气在心头,在大堂内烦躁地踱来踱去,重走到贝桐的铜像跟前,抬头望着他说:“曾祖父,我不知道你原来是开设衙门的。”
这样又呆了近一个小时,贝欣坐在接待处的沙发上始发呆,就有一位女士走过来,对她说:“你是找贝刚先生的贝欣小姐?”
“是的。”
“请跟我到会客室来,好吗?”
贝欣跟着这位女士走进电梯,按到三十二层楼去,直通过宽敞的回廊,把她引进一个会议室内。
对方很有礼貌地对贝欣说:“贝小姐请坐,要茶还是咖啡?”
“茶吧!”
对方点头,就要退出房去。
贝欣慌忙叫着她说:“贝刚先生会来吗?”
“请稍候。”然后她就把会议室的门带上了。
本来只相隔五分钟,会议室的门就重新开启了,但在贝欣的感觉上,似乎比刚才在接待处等候的两小时还要冗长。
当她看到走进来的一位矮矮小小的男士,双目炯炯有神,立即将她上下打量时,贝欣心头就有一阵欣喜。这位贝刚应该与她的父亲贝清是堂兄弟,等于是她的堂叔叔了。
贝欣很想冲口而出叫他叔叔时,忽然觉得难为情,到底是第一次见面,可能过于唐突了。
于是贝欣只以兴奋的声音说:“我是贝欣,你是贝刚先生?”
对方以极快的一个眼神,把贝欣从头到脚地打量一下,便道:“我姓屠,是贝刚先生的特别助理。”
这么一说,贝欣有种从云霄上跌落地面的感觉,一时间不知如何反应。
那位屠先生不太有笑容,只道:“贝小姐你说是贝元先生与章翠屏女士的孙女儿,是真的吗?”
“是真的。”
“你有什么凭据呢?”
“我”贝欣没有想过对方会有此一问,既尴尬又狼狈。
“对不起,贝小姐,我必须代表贝刚先生向你提出这一个问题。虽说姓贝的人不多,但是今时今日,以各种方式与渠道跟贝先生攀关系的人可真不少,这固然是贝先生的荣耀,只可惜他的时间分配不来,故而必须谨慎地作出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