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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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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今囡囡已经六岁,拉得一手好提琴,时时演奏一曲,娱己娱人,特别受外婆赞赏。

    她与母亲住在一起,不过一有假期,就到外婆家寄宿。

    至于宁波,她仍然陪着阿姨。

    那张单人床,足足睡了四分一世妃,换过两次床褥,始终不舍得扔掉。

    她搔着头皮“别的床,睡不好。”

    阿姨笑着说:“我们家董事长的闺房,可真朴素得紧。”

    一床一几一书桌一椅一书架一衣柜,参考书文件全堆在地下,私人电脑放在床头几上,人蹲在地上打字键,两具电话一公一私放在墙角,传真机搁衣柜里,用时才取出插上电源。

    越是这样挤迫越有灵感,晚上睡的时候把床上书籍搬到地上,白天起床又搬一次。

    正印不只一次纳罕“真是怪人。”

    宁波刚买了房子,背山面海,风景秀丽,书房宽敞无比,可是呆不住,兜个圈就想走。

    在阿姨家她才有归属感。

    阿姨最高兴是这点。

    办公室也一样,大房中再隔一间小房,秘书座位比她的舒适,她站起来时要挣扎一番,往往钩烂袜子。

    那一天,秘书说:“何先生找。”

    到了这个年纪,认识的人渐多,记姓名的本事渐渐衰退“何什么先生?”

    “何绰勉。”

    “有这样一个人吗?”宁波茫然。

    “江小姐,那是我们以前的公司秘书何绰勉。”

    呵是,小何,那个小何。

    “接进来接进来。”

    秘书微笑退出。

    “小何,好吗?失踪多年,别来无恙乎?”

    何绰勉却感动了“宁波,没想到你还记得我。”

    宁波暗叫一声惭愧,急急施展她巧言令色的本事“小何,你要是真想我记得你呢,五六年间也该写封信送束花打个电话,不必音讯全无,令人牵挂。”

    小何支支吾吾,颇不好意思。

    “你是路过还是回流?”

    “我回来定居。”

    “我以为你去半年就会回来,怎么要待六年后才回归?”

    “后来我到加拿大去了。”

    “要花六年吗?”

    “后来,我结了婚。”

    啊,宁波马上收敛调笑语气“那多好。”

    “后来,我又添了两个孩子。”

    这就难怪了。

    “如今一家回来住在岳家,想找老朋友帮忙。”

    “不要客气,当尽绵力。”

    “宁波,你果然热诚如故。”

    语气中颇有感慨,可见已遭过白眼。

    “我替你洗尘,阖府统请,你把联络电话告诉我,我替你安排一切,现在是我报答老巨子的机会了。”

    何君一听,几乎没哽咽起来。

    那是一个冬季,他回来约有一两个月,从前的联络已经完全断开,在报上看聘人广告,薪水有限,不合心绪,他找过朋友,都朝着他打哈哈:“何君你最有办法来去自如,我们怎么和你争。”他找江宁波,不过是挂念她,想叙叙旧,没想到她一口承担,胳臂可以走马。

    他连忙说:“我一个人出来。”

    “不,我坚持一家人。”

    “孩子们吵。”

    “你放心,我有做阿姨的经验,你还记得邵正印吧,嗨,那真是个人精”

    何绰勉笑了。

    他仍然没想到江宁波会周到至这种程度。

    她在酒店餐厅订了一间房间,带来一男一女两名助手,女的专门照顾孩子,男的帮她招呼何氏夫妇。

    她比客人早到,何绰勉一进门便看到穿灰色凯斯米套装配珍珠首饰的江宁波,一脸真诚笑容真有宁神作用,何绰勉放下心来,介绍妻儿。

    三言两语宁波便进入话题,问及何家四口衣食住行的问题,当着何太太的面,帮他编排。

    “你们回来得及时,移民潮刚开始,你俩已取得护照,先走一步,甚有见地,房屋价格此刻陷入低潮,赶紧买入自住,我派人带你去看,孩子们自然读国际学校幼稚园,至于工作方面,我们永远欢迎你。”

    三言两语,就把何家所有压力卸掉。

    也难怪要何绰勉把妻儿带出来,免得人误会。

    这不只是一顿晚饭,这是一个小型会议。

    一顿饭吃了两个小时才散,宁波自有司机车子送客。

    在车上,是助手先对宁波说:“那就是从前我们的公司秘书何先生?我都不认得了,老许多。”

    是,整个人粗糙了,皮肤、失发、衣着、举止、言语,不复当年尔雅细致。

    “结了婚,担着一头家,哪里还拔得出时间精力修怖与进修。”

    “那,牺牲是太大了。”

    “所以我不肯结婚。”

    年轻的助手问:“那我呢?”语气惊惶。

    “你急什么,你才二十岁出头。”

    她又像放心了。

    阿氏一家穿北美洲带回来的冬装,尼龙面子夹尼龙棉,涨鼓鼓,硬邦邦,衣管衣,人归人,背在身上像只壳子,真正难看。

    一看就知道他这几年在加拿大的际遇不怎么样。

    这时宁波已弃穿皮裘,统身凯斯米,轻、软、暖,无与伦比,就一身装扮已经将她与何绰勉分隔成两个世界。

    还有,她女觉男人的一双手会粗糙,一定是过去几年剪草洗碗全部亲自动手缘故,何绰勉已变成一个标准家庭男人。

    宁波轻轻把他的名字自温馨册中删除。

    他并没有回到邵氏制衣工作,稍后他的机会来了,安顿好妻小,长征到上海为新老板搞生意,年薪暴增,宁波很替他高兴。

    他们又见过一两次面。

    他关心她:“还没有对象?”

    宁波摇摇头。

    “当心蹉跎。”

    宁波戏谑:“有能力的人都追求女明星去了。”

    “你要求一向高。”

    “不,有个要求,尚可照着指标完成大业,我,我没有目标。”

    “仍在追求真爱。”何某莞尔。

    宁波瞪他一眼“老何,你少取笑我。”

    小何已变成老何了。

    正印的意思是,最少结一次,最多一年或两年后,离掉它,争取生活经验。

    “你看你现在是个老小姐,某方面是一片空白。”

    宁波把脚搁在欧图曼椅上吃苹果,闻言微笑“你暗喻我性生活一片空白。”

    “我没有那么大胆。”正印本咕笑。

    “正印你什么话说不出来。”

    “你现在见识广,阅历丰富,什么没穿过什么没吃过,从前能叫你兴奋的人与事,今日已不能叫你扬起一角眉毛,你还能找到真爱?经您老法眼一瞄,统统小儿科,你还会爱上谁?”

    宁波忽然跳起来“囡囡在何处?哎呀呀,她准是在我房里捣蛋,喂,我有重要文件,喂,囡囡

    要到傍晚,才能把话题续下去。

    “囡囡,将来宁波阿姨老了,坐在轮椅上,你会不会推我?”

    那囡囡何等精灵,闻言踌躇“不阿姨,我要去跳舞,你找我妈推你。”

    宁波气结,问正印:“你推不推我?”

    “神经病,我与你同年,还健步如飞不成,届时我自己还坐轮椅呢,怎么推你!”

    宁波气馁“好,我自己生六个孩子,准有一个孝顺会服侍我。

    “你不如多赚一点,老了聘请专家护理人员是正经。”

    宁波非常恼怒“囡囡我以后不再疼你。”

    “别担心,你看我母亲多好,还偕男朋友游欧洲呢。”

    “还是那个人。”宁波微笑。

    “是呀,还是那个人,日久生情,现在连我见到他都有点尊敬,他令我母亲快乐,功劳比我父亲大。”

    宁波缓缓说:“不过这些年来,她负责他生活开销。”

    “快乐无价。”

    “你不介意就好。”

    “唏,你试带一夹现款到街上买欢乐来看看,物价飞涨呵小姐,我妈这次投资的回报率算是极高。”

    宁波承认:“阿姨眼光一直好。”

    正印说:“他也很愿意为她奔走,总是尊她为大,讨好她,这点完全真心。”

    现在人人都想开了,假作真时真亦假,无所谓啦。

    第二天,正在忙,宁波接到一通私人电话。

    “我是区文辞,宁波,周末我们打网球,一起来。”

    这区文辞,是邵正印第二任丈夫,婚姻只维持了两年,可是他对大姨江宁波却有着不可磨灭的好印象。

    “我不谙打球。”

    “咄,谁叫你来打球,我介绍人给你。”

    “文辞,我年纪不小了,怎么还能老着面皮出来相亲。”

    “当来看看我,我们起码三个月没见面了。”

    区文辞是富家子弟,为人天真活泼,宁波对他印象不坏,远胜袁康候,可是这种场合她实在不想出现。

    区文辞终于说:“星期六是我生日,宁波。你忘了。”

    宁波根本没有记得过,但至此,已不忍扫这个大孩子兴头“我来一下子,要带什么吗?”

    “不用,你人来已经够好,星期六中午十二时开始我在家恭候。”

    “正印会来吗?”

    他犹自悻悻然“正印?是谁?从没听过此名。”

    所以说,世上哪有和平分手这件事,正是:可以和平,何用分手。

    其实星期六宁波没有空,她亲自陪一个大客户参观厂房巡至中午,还需陪客吃饭。

    客人是白手兴家的美国女子,离婚后独自创业,十来年间成绩斐然,宁波十分敬佩她,对方很快觉察到这一点,与宁波惺惺相惜。

    吃完饭已经三点多了,她接了个电话到区家,区文辞大声叫:“你还没来!”

    “十分钟就到。”

    宁波把车子开得飞快,向山上奔去。

    区家洋房门口停满名贵跑车,宁波把车子放得比较远,她只打算留一阵子,走的时候不妨碍人。

    才走近大门已经听到乐声悠扬,笑谈声盈耳,屋内起码有三五十个客人。

    一时没看见区文锌,宁波找到冰镇香槟瓶子,自斟自饮。

    客人都年轻貌美,大部分穿着白色衣服,宁波拿着酒杯坐下来,忽然觉得此情此景似曾相识。

    下意识她好像已经到过这间房子这个场合,她有点恍惚。

    对,情调多像某年正印与她参加的网球比赛。

    宁波缓缓走出区家后园的网球场,只见一片绿茵,区文辞与一女郎组成双打,与另一对男女相持不下,围观者众。

    在这样繁忙苦楚的都会生活里,这班年轻男女居然可以觅得如此悠闲乐趣,这已与财富无关,宁波心想,没有志气出息真正好。

    这也正是邵正印与区文辞分手的原因吧。

    “你今冬打算做什么?”

    “嗯,到温哥华滑雪吧。”

    “工作上有什么计划?”

    “呵打算开设一家最先进占地最广的夜总会,名字都想好了,叫月圆会。”

    心甘情愿做夜总会领班。

    邵正印怎么肯夫唱妇随。

    坏是坏在并非每个富家子弟都如此耽于逸乐,正印知道许多二世祖在事业上愿意打真军,在商场上炼至金睛火眼,她就是喜欢比较,一比较便百病丛生,开始对丈夫失望。

    呃,前夫。

    分了手又觉得区文辞本性谦和,不是坏人。

    但是区文辞已经伤了心,不大肯见她。

    这场业余网球赛直把时光推后了十多年,宁波握着杯子,真不相信她也曾经做过十六岁的少女。

    再喝多一杯,难保不落下泪来。

    她转过头,觉得自己与这个地方的气氛格格不入,想即时离去。

    可是自早上八时忙到下午四点,宁波已有点累,她在书房看到一张乳白色的丝绒沙发。

    噫,不如人不知鬼不觉地睡上半小时。

    她脱下外套,搭在身上,把面孔向着沙发内里,一闭上眼睛就堕入黑甜乡。

    宁波在心底说:死亡如果只是这样,就丝毫不见可怕,还醒来干什么呢?人世间纷纷扰扰,又没有人爱她。

    她睡得好不香甜。

    醒来时根本不知身在何处,她睁开双眼,一盏灯也没有,通室漆黑,这是什么地方?是学校宿舍,坯是父母的家,还有,这是几时?父母刚离婚,还是她尚在留学?

    宁波霍一声站起来,才猛地想起这是叵家。

    连忙摸索到电灯开关,书房才大放光明。

    她松出一口气,看看手表,老天,已经晚上九点半,还不走等什么时候?

    她拾起手袋,又坐下来,托着头,叹口气,真要命,人老了,不经挨,竟在别人家里一眠不起。

    人客早已散去,佣人正在客厅收拾餐具,看见她,一怔“二小姐,你怎么在这里?什么时候来的?区先生整个下午在找你。”

    佣人还称她为二小姐,宁波不禁有点尴尬。

    她搭讪问:“客人都走了?”

    “只剩孙先生在厨房里吃东西。”

    “啊。”宁波打算溜走。

    就在这个时候,她那不争气的肚子忽然咕噜咕噜叫起来。

    佣人笑“二小姐,你也吃点吧。”

    “好,我招呼自己,你继续工作。”

    走进厨房,只见一个男人比她先在那里,背着门口,正在吃香闻十里的意大利番茄肉碎面,桌上还有一瓶红酒。

    她咳嗽一声。

    那人回过头来,有点诧异“他们都到月圆会跳舞去了。”

    “呵是吗?”

    宁波取饼一只干净碟子,盛一大碟肉酱面,自顾自吃将起来。

    说实话,区文辞无论有什么缺点,也最少有一个优点,他知道什么是美食,经他发掘,最普通的菜式也可以叫人赞赏不已。

    宁波据案大嚼。

    她又老实不客气喝那瓶红酒,一边唔唔连声,表示激赏。

    然后,打开冰箱,找到巧克力冰淇淋,用大碗盛着,埋头苦吃。

    一句话都没有。

    吃完,用湿毛巾擦一把脸,打算打道回府。

    那男子叫住她“喂,你的手袋。”

    她朝他笑一笑,接过它,挂在背上。

    人家问她:“你是谁?”

    宁波摊摊手“相逢何必曾相识。”忍不住打一个饱呃。

    对方伸出大手笑了“我叫孙经武。”

    “你好,我名江宁波。”

    “原来你就是二小姐,久仰大名,如雷灌耳,文辞一整个下午都在找你。”

    宁波叹口气“我累极了,在书房里睡着了。”

    “你是惟一有工作的人,当然会疲倦。”

    这句话说到宁波心坎里去“你呢?你做不做事?”

    “我放假,这次回来,为承继遗产。”

    宁波又缓缓坐下来“那多不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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