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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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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由她起头,是她的主意,她必须坚持到底。

    每一项申请,都要逐个阶段完成,人家做得到,她也不怕琐碎繁复,这样一想,她抛下小说安然入睡。

    李母六十大寿那日,尚知偕妻女一早就到。

    老人家正与亲戚搓麻将,转过头来,看到宜室,倒也有三分欢快,无论怎么样,她不叫她失礼,再不识货,也看得出她这个媳妇受过教育,品貌高尚。

    她叫宜室坐她身后看打牌。

    一边问:“那只大盒子里装的是什么,花那么些钱。”

    牌搭子们便笑道;“拆开让我们开开眼界。”

    宜室便打开盒子“是一件绒线大衣。”

    李母向盒内一看,见是宝蓝色,文中带鲜,又夹着银线,十分考究,更自高兴,嘴里却说:“媳妇还当我三十岁,这么花巧,如何穿得出来。”一边笑。

    宜室干脆将新衣搭在李母肩上,说道:“我看看是挺合适。”

    牌友没声价称好看。

    李母意气风发,将牌推倒“碰碰碰。”

    宜室连忙静静退下

    人生根本好比一场戏,台辞念得不对,不知进退,就没有资格站在台上,何用叹五更怨不遇。

    尚知向她投来赞扬的目光。

    她谦逊地微笑答谢。

    稍后李母放下麻将,坐到宜室身边,开门见山,含笑说:“到了外国,就难得享受这种天伦乐了。”

    宜室忙轻描淡写的答:“我们一年起码回来三两次。”

    李母却说“长途飞机累死人。又危险。”

    宜室继续微笑“那我们效法英国皇室,分开几班飞机,以策万全。再说,直航温哥华,十二小时不到,不算长途,当是坐一天办公室。”

    李母瞪宜室一眼,可恶,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无论什么,这媳妇总有法子尽数化解,且面不红,心不跳,端是个见惯世面的厉害脚色。

    “那,你们是走定了?”

    尚知忙说:“表格还没有递上去呢,出了签证,一样可以改变主意,妈妈,人家泱泱大国,不会强逼我们入籍,这又不比昭君出塞。”

    李母所了这话,沉吟片刻,并找不出破绽,只得叹息一声,回到牌桌去。

    尚知夫妇松口气。

    宜室想,幸亏有麻将,这十三张牌分散老太太的注意力,救了他们。

    晚宴完毕,回家途中,宜室通知丈夫:“已约好下星期一下午去做无犯罪记录证明书,你抽空办事吧。”

    尚知沉默半晌“是要打手指模的吧。”

    “手续而已,客观一点。”

    尚知说:“什么都试一试,视为一种经验。”

    “对了。”宜室满意地附和。

    尚知开着一辆新的日本房车,两个女儿在后座盹着,这是他们李家得意之秋,身为一家之主,他实在不舍得离开。

    宜室看他一眼,轻轻说:“也许到了彼邦,另有奇遇。”

    尚知啼笑皆非“什么奇遇,获选剪草冠军?”

    宜室跳起来“李尚知,你说话恁地刻薄。”

    “有草可剪,至少表示还有资格入住花园洋房,算是人上人了。”

    “我保证新家胜旧家,可好?”

    “怎么可以叫你保证,我颜面何存。”

    “尚知,我劝你不必恋恋不舍一间大学宿舍。”宜室微愠。

    李尚知连忙噤声。

    他俩从来没有吵过架,一方火爆发言的时候,另一方必定维持缄默,似有默契,从来未试过一句来一句往,弄得下不了台。

    宜室发觉她已经瘦了。

    做完良民证,十只手指油墨洗不净,自信箱取出白信封的时候,竟在信下角印上浅浅的指模,十分瞩目。

    他的信又来了。

    迟不来早不来,趁她这阵子疲倦以及彷徨的时候来震憾她。

    信封特别长,只得拎在手中,在电梯里她便忍不住拆开来看。

    “宜室要求你写片言只字是否过分要求世保。”

    宜室鼻子发酸。

    发什么神经,为什么英世保不肯承认时间经已逝去,她已不是十七岁的汤宜室。

    宜室讥咒着把信团皱塞入手袋,真想拍一张近照,至要紧把鱼尾纹及雀斑都摄进去,寄上给英先生欣赏,杜绝这种玩笑。

    待开门进了家,喝过一口佣人递上来的香片茶,她又镇静下来。

    老朋友,通通信也不以为过,没有这种心情的话,置之不理也罢了,何用情绪激动。

    瑟瑟迎上来“爸爸呢?”

    “有事回实验室去。”

    “每天我只能见爸爸三十分钟。”瑟瑟抱怨。

    宜室想到她自己的父亲,结交新欢之后,他干脆搬出去住,宜室宜家两姐妹只有在过农历年时看得到他。

    宜室握住瑟瑟小手往脸上贴,最近想得特别多,一接触此类往事,胸口像是被谁抓住似的难受。她总算有了自己的家,瑟瑟两女是铁证。

    不愉快的事早已过去。

    宜室自我分析心理状况:思潮起伏,是因为办移民的缘故吧,去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总有不安定的因子在那里等待,忐忑之余,一并连过去的痛楚经验也一一钩起。

    尚知回来,疲倦地坐下。

    他说:“真没想到有那么多人要证明自己没有犯罪记录。”

    “有许多是学生。”

    “被人当作一个号码看待,也真是奇趣,真算开了眼界,不然在大学小天地里,还以为李尚知教授无人不识。”

    “开头的时候,我们都是一个号码,记得吗,中学会考时,我编号五三五四,心里一惊,还以为一定考得不三不四。”

    尚知脱下鞋子“经过多年挣扎,总算扬万立威,要我打回原形,岂非前功尽废。”

    “尚知。”宜室觉得他太悲观。

    “今天喝什么汤?”

    小琴过来说:“祖母给了一块火腿精肉,今天用它炖鸡。”

    “难怪香闻十里。”

    尚知看妻子一眼。

    宜室知道他意思“唐人街什么都有。”

    “我最不爱接近唐人埠。”

    “由我去办好了。”

    “你真有牺牲精神?”尚知笑。

    “我不落地狱,谁落地狱。”

    小琴疑惑地看着父母“你们在说什么,怪可怕的。”

    宜室说:“来,吃饭吃饭。”

    “妈妈,今天欧阳老师说,她最不高兴学生半途退学。”

    宜室知道个中原委,名校平时绝少收录街外学生,怕他们学业水准不够划一,但是本校学生纷纷退学,班中人数不足之时,不得不收插班生,自然多了一层工夫要做。

    “最近退学人数很多?”

    “本班已走了四名,连我一共五个,一班三十五人,占十四个巴仙强。”

    “那不算什么,学生总有流动率。”

    “走的都是与我最谈得来的同学哪。”小琴说。

    “哪个?”宜室问。

    “像伊利莎伯吴与郑小婵。”

    做母亲的大奇“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这两位小姐并不是你的好友,不是说她们常常与你过不去?”一个功课比你强,另一个家境比你佳,你们一直顶嘴。”

    “但是,少了她们,生活才寂寞呢。”

    宜室嗤一声笑出来。

    连孩童的世界都复杂至此。

    小琴说下去:“没有竞争,哪来进步。”

    宜室大笑,白天的阴霾一扫而空。

    有生一日,她都不会后悔生了这两个女儿,或许后悔嫁李尚知,但不后悔生李琴与李瑟。

    李尚知当下摇头“小琴像足你,宜室,有其母必有其女。”

    “像我有什么不好?持家克勤克俭,工作努力负责。”

    “我没说不好。”

    “你有那种意思。”

    “救命,”尚知笑“你再这样,我可要叫你旧情人来接收你。”

    旧情人

    宜室说下去:“你李尚知君一生大抵只做对一件事情,就是娶了汤宜室。”

    尚知心服口服“我知道。”

    “你敬畏我,不是没有理由的吧。”宜室笑。

    尚知心里有一丝奇怪,宜室极少在他面前占嘴舌便宜,他问:“你受了什么刺激?”

    宜室从实招供:“令堂仿佛怪我牵着你鼻子走路。”

    “是为了这个?我不信。”

    宜室自己也不信。

    包衣的时候,顺便整理手袋,那团硬硬的皱纸跌出来,她才知道,口出怨言,是为着这封信。

    英世保早就入了籍,在彼邦有地位有事业。

    宜室不敢多想,把纸团扫进字纸篓。

    饭后与小琴补习英文,已经在读莎士比亚的十四行诗了:我可否将汝比作一个夏日,尔更为可爱及温和

    宜室微笑,温馨地取起课本去找尚知,想问他是否记得这首名诗。

    找到书房间,听见鼾声大作,李尚知躺在长沙发上睡得好不香甜。

    宜室浩叹,这老小子,一点心事都没有!吃饱了即时睡得熟,正牌懒人多福,难为他老婆愁得头发发白。

    顿时兴致索然,她丢下书本,呆了一会儿,走到窗前,绕着手观看街景。

    也许就是因为连续过了十多年这种刻板生活,才静极思动,想奔向新世界寻找刺激。

    电视开着,新闻报告员神色凝重,正在报导股票市场的风波。

    宜室拨开尚知双腿,坐下来,看了十分钟。

    电话铃响,宜室接听,是贾姬。她们同事间有个可爱的默契,若非有要事,决不在私人时间互相騒扰,一切等到第二天九时正再说。

    她劈头便问:“你手上有没有股票。”

    宜室据实说:“我一生人从没买过一块钱股票。”

    贾姬笑“你就是这点可爱。”

    “你笑得出,可见也没有买。”

    “买不要紧,关键在脱了手没有。”

    “谁懂这样的神机妙算?都成为活神仙,还在凡间打滚呢。”

    “告诉你,庄安妮投资很重。”

    “啊,多不幸。”

    “明无九点再面谈。”

    “再见。”宜室放下电话。

    尚知翻一个身“什么事?”

    “不关你事。”

    电视新闻已经吸引了他,李尚知坐起来“要命,我母亲颇买了一些二三线股票。”

    事不关己,已不劳心,宜室伸手关掉电视。

    第二天早上,庄安妮告假,没有上班。

    宜室同贾姬说:“没有这样严重吧。”

    “怎么没有!影响深远。”

    “愿闻其详。”

    “她在办移民你是知道的。”

    “啊,我明白了。”

    “那还不简单,赚钱容易储钱难,她按了房子炒股票,希望赚一笔赎回公寓,足够现金到外国安居乐业,现在计划恐怕有改变。”

    宜室深深庆幸她手上一无股票二无房产,笨有笨的好处,不懂就不会冒险。

    “一个人穿多少吃多少是注定的,何用营营役役。”贾姬笑一笑。

    这语气活像一个人,宜室凝神想一想,啊,像她妹妹宜家:洞悉一切世情,却又不得不在红尘打滚,不容易高兴。

    “安妮会渡过这个难关的。”宜室说。

    “当然,我从来不为吃得比我开赚得比我多的人担心。”

    她们两人归位办公。

    下午,在安妮回来了,脸色甚差,想必损失惨重。

    宜室很觉为难。安慰她,还真没有资格。一言不发,又好像没有人情味。

    宜室一直提心吊胆,她知道有些人死也要死得威风,不希罕任何人同情,明明背脊中箭流血,都不要人家问候。又有种人,一点点小事呼天抢地,叫全世界亲友安抚怜恤。她不脑葡定庄安妮在这次事件内想扮演什么角色,所以暂时不能作出任何反应。

    如履薄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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