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承遗产

都是唐装一样。

    有一个中午，我发现曹先生的饭盒里只有一点酱瓜和一方红腐乳。他吃得很香。我心头一热，眼眶就潮了起来，低下头吃饭时，眼泪就滴在饭碗里。我不敢抬头。这时候，曹先生正在跟我说话儿。我没法抬起头。曹先生说你怎么老低着头啊？我就把头低得越发低了。眼泪一大滴一大滴在滴在饭碗里。曹先生说你是不是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儿？我赶忙摇头。他说没事就好，吃饭的时候不好伤心的，一伤心，吃下去的饭做不了血肉。

    嫦娥是曹先生五十六岁那年的下半年死的。之后，曹先生一直没有续弦。听说有许多人替他介绍过对象，曹先生一个也没有看中，后来，就干脆不去相亲了。对于感情上的事，曹先生有一句话的，叫做：前生感情今生债。言下之意，今生感情是不是就是来生的债了呢？我没有问他。

    我和曹先生认识的第二年，我的一位朋友在宗教界做事，她跟我说，台湾的佛教界想在国内请一批书法好的人，抄写心经和金刚经还有大悲咒，每抄一幅是五元钱。她想请我特色合适人选。我马上就想到了曹先生。我觉得曹先生发财的机会来了，我马上把好消息告诉了他。他听了似乎不相信：是真的吗？不会是有人骗你吧？待到事情完全弄确切后，他非常兴奋，说：我会好好抄的，佛经我也非常喜欢，心经、金刚经、大悲咒我都会背诵的。曹先生在闲暇之际抄佛经，一共得到了一千五百多元，可以算得出，他到底抄了多少遍经书。我发现他抄写佛经的速度很快，抄得又好，深得台湾佛教界人士的赏识。我就想：按这样下去，曹先生晚年的费用就不要担心了。谁知，好事不常，有一次，我那位朋友打电话跟我说，请曹先生不要抄了，数量够了。我一听，急了，觉得这事突然得有如一个婴儿正含着母亲的奶头吮得津津有味，却一下把奶头给移开了。我问：以后还要抄吗？回答是：再也不抄了。够了。

    我就像秋后霜覆过的茄子，蔫蔫的打不起精神。曹先生抄好最后一批佛经交给我，说：还要抄多少遍？要在以往，我会说：心经二十遍；金刚经三十遍，大悲咒二十五遍。可这一回，我一时无从应答。眼睛只看地下他露出青筋的脚背，看他那双旧得不能再旧的布鞋。曹先生是个聪明人，看出苗头不对，说：他们是不是不要我继续抄了？我想此时不说，便没有机会解释清楚了，就说：不是不要您抄了，而是他们说数量够了。曹先生“哦”了一声，眼睛里的光微弱下去，笑容勉强地挤出来，对我说：也不错了。这已经很不错了。我知足了。他说这三句话是相隔着说出来的，是三句独立完整的句子。在我听来却像三把刀子。这三把刀子不是刺在我心上，而是刺在曹先生心上。我隐隐地看见曹先生的心在滴血。

    曹先生虽然得了一千五百元的抄经费，但他还像以往那样节俭，舍不得吃好的，舍不得用好的。有一次，我发现他的一件中式衬衫的领头破了，不成样子了，就说：曹先生，我帮您去买一件衬衫吧。他说：不用的不用的。我回去把衬衫领头翻一翻就好穿了。第二天来上班时，他的衬衫领头真的翻好了，他把新的一面翻到了外面，看上去又很不错了。自从嫦娥去世后，日常琐碎的活儿都是曹先生自己做的，包括女红什么的。虽说谈不上精致，但还过得去。

    最让人心疼的是，有一次，我去菜场买菜，看见曹先生戴一副墨镜，围了一块厚厚的围巾，围巾把鼻子以下部分都遮住了。别人看不出来，我一眼就认出来了。他在拣菜叶和别人扔掉的东西，如碎肉末儿、一段肉骨头、一把行将枯萎的青菜、还有快要烂掉的土豆等等。我怕曹先生看见我不好意思，飞也似地逃离菜场。第二天吃中饭时，我又不敢正眼看曹先生了。惟恐一看他，又忍不住流出眼睛。我的眼眶特别浅显，眼泪不太容易盛得住。为了把眼泪盛住，我嘴巴里故意哼着一首流行的曲子，想分散注意力，但我眼睛的余光看到曹先生的饭盒里放着一点黄菜叶，一段肉骨头，几块黑里巴叽的豆土。我的泪水一如决了堤的坝子，哗然而下。曹先生先是吃得极有味道，见我捂着头不吃饭，说你怎么捂牢头不吃饭？我说头痛得厉害，吃不下。他急了，说头痛可不能轻视，快去看医生。我说下午再去看，中午医生要休息的。他说也是。那你下午一定去看医生。下午两点整，曹先生就过来催我了，说你好去看医生了，头痛可不能马虎啊。为了把戏演得逼真，我只好站起来走出藏书楼，到附近公园转了几圈就回来了。曹先生见了回来了，忙过来问医生怎么说啊？要不要紧啊？我说医生说我感冒了，吃点就行了。曹先生这才松了一口气，说是感冒啊！紧接着又说感冒也不能掉以轻心，要按时服药。我点头不已。他才放心去抄写汉书。

    曹先生从来不请我去他家里。有好几次，我提出要去他家里看看他。他说我们不是天天见面吗？不是我不欢迎你去，实在是我家里太不成样子，不好意思请你去。我只好不去了。

    有那么几天，我发现曹先生没来抄书。问同事，是不是曹先生的汉书抄完了？他说没有抄完，还有小半部呐。我想曹先生一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住了，来不了。他家里没有装电话。那时候，私人电话还是不普及的，尤其是像曹先生如此清寒的家庭。我转弯抹角打听到了曹先生家的地址，找到了他家的门牌。房子是旧式房子，但非常有气势。只可惜归他自己所有的面积已经不多了，只有两间半。我敲了三下门。里面有轻微响动。我又敲了三下门。里面有声音问：谁呀？我说曹先生是我呀。曹先生说你先等一等噢，我马上就来开门。他在里面咳了一声，很响很响的，随即吐了一口浓痰。门开了。曹先生露出一头白发，一张病态的脸。我知道曹先生是病了。

    曹先生把我引进门，房间里虽暗，但非常整洁，一切都放得井然有序。只是这些摆放得有序的东西没一件是像样的。一台12寸黑白电视是家里最高档的家用电器了。一只半导体收音机放在床头，也是件奢侈品。其他的物事，没一件可入眼的。

    曹先生刚从床上下来，但被子已被他折叠整齐了。床底下的乳白色痰盂上严严地盖着一个红色的圆盖。

    曹先生拖着病体要给我倒茶。我不让他动手。我说曹先生，您病成这样，该去医院看医生。他无力地笑了笑，说人老了，看了医生又有什么用！我这病我知道。我说您是什么病啊？他摇摇头，朝我笑笑。我说曹先生您什么时候去上班？他说马上就来抄书了，马上就来跟你作伴。你那个藏书楼阅览室就你一个人接待读者，也够冷清的。我说是呀，您可要快点好起来噢？他用力点了点头。

    这是曹先生最后一次对我用力点头。就在我去曹先生家一个星期之后，有一同事急匆匆地跑来同我说：曹先生快不行了，他让你赶快去他家里一趟。我二话没说，穿着工作服就冲向曹先生的家。

    曹先生的表妹在他床边坐着，用手抹着泪，眼睛红红的。我进去时，曹先生的眼睛亮了一下，嘴角裂了裂，算是笑过了。他用手示意他表妹出去。他表妹看了我一眼，走出去，关门之前，又停住看了我一会儿，方转身，把门带上。曹先生示意我坐在他床边，伸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握住我的一只手，说：我以为死前看不到你了。说完泪水就滚落下来。我取过他床头边那块手帕替他擦干眼泪，说：曹先生，您别说这么伤感的话，您马上会好起来的。

    曹先生说：我自己有数，人再命硬，也敌不过寿数。我是该走了。我听不得伤感话的，一听，就流泪。

    曹先生似是对他自己说又好象对我说：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之事有两件：一是死之前没有看到儿子。不知道他现在还在不在人世。如果不在了，我倒是可以在那个世界与他重逢了；二是我没有好好地爱过一个人。如果爱过，也只有爱过雨儿一个人。我想请您帮我做一件事，你能答应吗？我说只要我做得到，一定答应您。他说：请你把我的骨灰撒在这个地方。他说着从枕头边取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行字，是一个地址：清音巷十八号前面那棵老桂树根部。我觉得奇怪，为什么要把骨灰撒在这么个地方？他说：那儿曾是雨儿居住过的地方，那棵树是我和她一起种的。我在曹先生面前点了头应了诺。

    曹先生说：还有一件事要请帮忙。他又从枕头底下摸摸索索地摸出一样东西递给我，说：这是一本存折，里面有五万元钱，是我一生的心血。这里面有我家里祖传的东西卖来的钱，也有我自己劳动挣来的钱。我本想存下这些钱，去寻找儿子。寻找到了，也可以为他减轻一些负担，以弥补我作为一个父亲没有尽到的责任。现在，我知道我不可能见到他了。只有等下辈子再做他合格的父亲了。你知道，我眼下没有亲人，没有人可以继承我的这笔遗产，我想来想去，只有你是最为合适的。我们在一起的日子里，我与你情同父女，你为我流的每一滴泪水我都知道，虽说你不想让知道。所以，我请你把这本存折收起来，也不枉了我们同事一场。

    我像扔烫手山芋扔掉这本存折，说：不不不，这怎么可以。我不要我不要的！您不是有一个表妹吗？您给她好了。我绝对不会要的。

    曹先生说：那个表妹只是远房亲戚，平时疏于来往，感情不深的。我不可能把这本存折给她的。如果你不收下，我宁愿烧掉它。说着他就挣扎着要起来烧存折。

    我只好把他按回床上，说：好好好，我收下。

    曹先生终于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容。就在这样的笑容里，曹先生离开了这个世界。而当时的我，看着他这样睡过去睡过去，以为他是睡一觉就会醒来的。所以一直等在床前。直到他表妹进来，近床前一搭他的脉搏，说：我表哥他去了。我才感到他一直拉着我的手渐渐地冷起来并渐渐地松开来。

    我为曹先生买了一套西装，与他表妹一起替他穿上。他穿西装的样子看上去不比穿长衫差，挺精神的。我为他拍了一张照片，作为最后的留念，并按照曹先生生前的愿望，把他的骨灰撒到了清音巷十八号前面那棵老桂树根部。我感觉那骨灰仿佛撒在了雨儿的身上。我在撒骨灰的同时，给曹先生烧了十万元的纸钱，一边烧一边对他说：曹先生，您生前太节俭了，希望您来生过得好一点。每逢清明七月半，我会烧纸钱给您，您就放心大胆地花吧。

    然后，我把曹先生的五万元存款，以他“曹至德”的名义捐献给了一家叫“夕阳红”的敬老院，那是刚刚兴建的一家敬老院。院长把它改名为“曹至德敬老院”

    每次从“曹至德敬老院”门前走过，我都会情不自禁地喊一声：曹先生。尽管曹先生离开我已经十多年了。

    今天，我又从那家敬老院门口经过，忍不住又喊了一声：曹先生。回到家后，我就流着泪给他写下了这些前言不搭后语的文字，准备明天到他墓碑前烧给他。不知道他收到来自阳间的信，是不是很高兴？不过，我还有一点担心：曹先生会不会已经转世为人，忘了我这个前生的忘年交了？

    2002年3月31日于比竹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