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沽之哉沽之哉——叫卖的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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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今年暑假,只做了两件事:一是外出旅行,二是在家看书,算是与“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搭了一点儿边,其实是附了一回小小的风雅而已!因了即便是像附庸风雅这档子俗事,我也是极少有机会去做的,更不用说真正的风雅之事了。

    但是,从外面游走回来之后,坐在书房里静想,想着想着就没了意趣,古人所谓的“行万里路,读万卷书”其目的无非是为了自己的学识更广博,人情更练达,仕途更通坦,人生更绚丽,除此而外,我就想不出还有什么比这些更好的东西了。”

    暑假期间,接连听到几个消息,那就是我的亲戚或朋友的子女都考上了大学,按照古代人的说法,那就是中举了。中举了,谁不高兴呢?那个范进中了举就开心得发疯了。可我就是开心不起来。当然,在电话里照例是要对亲戚或朋友道贺的,对方也都欣喜不已,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尚未接触到神童诗)时,上了年纪肚子里有些墨水的先生就会对我们这些黄毛乳儿说:“好好念书,不可贪玩。古人云:学乃身之宝,儒为席上珍。君看为宰相,必用读书人。”斯之时也,吾等乳臭未干,胸无点墨,不知何为“学”更不知何为“儒”;看先生脸色,甚是庄重,心底下便想:许是这“学”与“儒”与吃饭、睡觉同等重要吧,否则,先生怎么一而再再而三地跟我们说一些我们听不懂的“四句话”(我们儿时都把先生念的神童诗叫做四句话)呢?说的最多的是那一首: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将相本无种,男儿当自强。班里的同学大都出身农家,均为“田舍郎”田舍郎要跳出农门,必须要自强,发奋读书,争取金榜题名,这是通向“天子堂”的惟一途径,别无他路。

    那一年的夏天,千万学子过独木桥,我也挤了上去,有幸成为全省的“文科状元”那个时候,我家的周围八方尚无人考上大学。我算是盘古开天辟地以来考上“状元”的第一人,了不得了!一时广为流传,佳话迭出,仿佛像某个古代的及第士子那样春风得意。“年少初登第,皇都得意回。禹门三汲浪,平地一声雷。”

    金榜题名之后,才知道,书生之路,竟赫然有血泪满途!

    举目四顾,天地苍茫,寒鸦点点。“天子堂”温暖的灯光渐渐地隐在了视线里;雁塔前涌动的人群四散在天涯海角;及第时那一份难捺的激动已被铺天盖地的寂寞所覆盖;鲜花和笑脸,掌声与歌声,喧天的锣鼓,悠扬的号子,都成了昨日长风,成了长风过后窗前的那一盆枯萎的秋菊。

    于是,陈子昂登上了幽州台,看到空旷的天宇,无际的荒原,感念那历史之漫长,天地之悠久,想起楚辞•无游中那句“惟天地之无穷兮,哀人生之长勤。往者余弗及兮,来者吾不闻”的话,禁不住泪眼朦胧,苍凉,寥寂,孤独,悲郁,似乎人生之遭际,命运之浮沉,都在那一打眼之间痛楚了起来,忍不住念出“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这样的千古绝唱出来。

    书生得意终有时,而书生失意总与漫漫长日作伴。书生失意时,多爱念这一首登幽州台歌,好像这一念,人生便有了支撑一般。

    二

    公元前278年前后,人们经常可以看到汩罗江畔有一个披发行吟的诗人,边走边问天,且笑且哭。有一天,人们发现这位诗人不见了,后来在汩罗江的下游看到了这位诗人仰面而浮的尸体,仍然是一副昂首问苍天的样子。他就是屈原。

    屈原可以说是一个很大的书生了,不仅当过朝中的左徒,而且还当过三闾大夫。三闾大夫就是掌管王族中势力最大的昭、屈、景三姓子弟的教育之事。按理说,屈先生的日子是很好过的,朝中为官,最能保全自身的法宝便是要学会:多点头与弯腰,多说是是对对与妙妙,少管些旁人闲事就是了。可是这位屈先生,秉性耿介,嘴巴总是闲不住,朝中的子兰与靳尚做不法勾当,他便忍不住同楚襄王去说。说了一遍不够还说第二遍第三遍虽说是邪不压正,然有时候,邪恶势力太强大了“正”也不得不低头。那辰光,老子的五千言道德经应该说是很为某些读书人所熟悉了,屈原不会没有看过这部书吧?如果他对道德经有所接触,恐怕就不会跳到汨罗江里去了。像那个宋玉就很聪明,他显然是把道德经读了又读的,以至于把里面的思想贯穿到他的行动之中。当时,屈原梗着脖子跟子兰、靳尚他们干,宋玉就劝屈原:“今王方眩于佞口,酣于乱政。楚国之人,皆贪靳尚之贵而响随之。大夫乃孑孑然挈其忠信而叫噪其中,言不从,国不治,徒彰乎彼非我是,此贾仇而钓祸也。”

    宋玉这话听起来好像是胆小怕事,其实是很有些道理的。道家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夫惟不争,是为争”水一旦遇到障碍物必绕道而过,而不是非得要把障碍物穿透不可。楚国已经病入膏盲了,君王旁边都是那奸佞小人,而且君王就是喜欢这样的奸佞小人,就是不喜欢你这种自以为是的人。面对这种局面,你又能怎样!你老讲忠信、孝悌,为国为民,人家不稀罕!你是一个书生,管管王族子弟的教育之事也就够忙的了,够本份的了,还去管那档子国事干什么呢?劳心劳思,还讨来满朝文武的白眼,何苦来哉!屈原不听,听不进,他说:襄王这样不对的呀,忠信不用,楚国就要灭亡的呀!我一定要让襄王听我的,否则,国家就要断送在这些佞徒之手了。屈原又去跟襄王进谏,弄得襄王懊恼不已,再加子兰、靳尚等在旁边刮耳边风,于是,襄王就把他放逐到沅湘流域去了。屈原终日里徘徊在沅湘之滨,歌吟悲伤,仰天长叹,问天天不语,叩地地不应,真个凄凉!宋玉看不过去,复加劝道:大夫啊,你这样悲伤做什么呢?想通了,根本就不要那么认真。你想想,你的容貌形骸,非你所有,父母生你下来,你若是美的,就不会变成丑的;你若是丑的就无法成为美的;长短强弱都不能由自己控制。病了不能除,死了不能留。一身尚且如此,何况一国呢?你没听说过君子处世的原则吗?应该是“寄形以处世,虚心以应物,无邪无正,无是无非,无善无恶,无功无罪”宋玉见屈原无语又说道:我听说上达节,中守节,下失节。虚其心而远于有为者,称作达节;存其心而分是非者,叫做守节;得其所分又悲而挠之者,就是失节了。

    屈原想来想去,就是没办法使自己做到“达节”就是连守节也难。干脆失节算了,就去跳汩罗江。如果他从老子门前经过,定被老子骂个狗血喷头!一个真正的读书之人,居然连最起码的生存原则都不懂!你除了问天,就是跳汩罗江,舍此而外,你还能做什么!主人买了你,你却要当主人的家,有这种道理吗?所幸,屈原跳汩罗江时,老子早就骑着青牛过函谷关去了。

    三

    中国过去有句俗语:“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古人把文学叫做文艺,把武学叫作武艺。这个“艺”字用得好。不管文学、哲学或任何学问,一旦修炼到了艺术的境界,也就进入了所谓的“化境”了,是了不起的功夫,令人肃然起敬重之心。学好文武艺的目的,就是要把自己卖给帝王家。一朝入了王侯之门,一生的荣华富贵便不消说的了。然也有人学了大本事,卖不出去的。像屈原算是很成功地把自己卖出去了,卖给了帝王家,本应该过上非常幸福的生活,只是他老跟自己过不去,卖给了帝王又跟帝王对着干,结果把自己逼进了汩罗江。这是他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

    有许多人文艺与武艺均非常了得,却始终卖不出去。孔子总算够厉害的吧?文艺武艺都使得,人品又中正,谁不说善道好呢?可就是卖不出去。论语里不是写着么:“沽之哉!沽之哉!”一个大书生,如此叫卖,真够可以的了。他不光卖自己,还带着一大帮子弟子一同待卖。坐在家里卖不出去,就到流动摊位上去卖,还是卖不出去。为了推行他的“王道”政治主张,他把婚也离了,家也弃了,一心扑在他的“主张”上。他跟自己的学生们一个国家一个国家地去游说,也就是要把所有的本事卖给王侯们。无奈,孔子的学说太美了,美得让人无法接近。他所提倡的“仁义”政治需要一个非常遥远的过程,而人们喜欢马上就可以看到利益的招数。这一点,孔子是做不到的。做不到,那就不好意思,请另找高明吧。找过一个“高明”又一个“高明”谁也接受不了他的“仁义”弄得他一歇歇被人围困,一歇歇饿肚皮,像个丧家之犬,那些学生们也跟着受罪。可他不难过,被围困在陈蔡这个地方时,他还唱歌呢,乐观得很。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圣人也!可惜,连圣人都没人买!早知如此,还不如安安耽耽地课课徒,写写书,也好兼顾家庭,有可能就不会离婚了。但如是这样,孔子也就不是孔子了,他还能成为“万世师表”么?

    孔子卖不出去,自然地,孟子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他也到处去卖,结果也没碰上好买主。他碰到三个国君,一个齐宣王,一个梁惠王,一个梁襄王。孟子讲“王道”齐宣王感到头痛,一个劲地跟他打“太极拳”为了让他死心,还尽说自己的不是:我有病,我有许多病:好勇、好货、好色等等。孟子说你有这些病都没有关系,非常有耐心地跟他讲道理,到最后,还是不成功。只得到魏国去,那个梁惠王对他的理论起先不感兴趣,经他多番演说,似乎感了点兴趣,谁知在节骨眼上驾鹤西归了。接位的梁襄王,孟子说他“望之不似人君”一副吊儿郎当公子哥儿的样子,你怎么同他说?看看就来气,还是卷铺盖走人吧。这位“亚圣”最终也没有把自己很好地推销出去。看来,那个时代,要推销自己是件不容易的事情。学问越好,理论越深奥,也许就越没有好买主,所谓“曲高和寡”是也。

    当然,也有人卖得好的,譬如苏秦与张仪。他们是同学,都是鬼谷子先生的学生。苏秦把自己卖出去之前,也是很吃了一番苦头的。这事儿谁都知道。第一次没有卖成功,落落魄魄地回到家里,太太看见他织着布不理他;嫂子不给他做饭吃;就连父母也不与他说话。苏秦到底是苏秦,他并没有责怪他们,而是怪自己错了。因为他深知:千古人情重多金!于是,他改变了以前的学习方法,发了狠心,直读得“头悬梁,锥刺股”他不走孔子孟子的老路,他也不去考虑国家、天下、人类、社会等等大事,只想把自己卖出去,从老板手里捞取更多的金银财宝,取得自己的荣华富贵,如此而已!他成功了!他终于佩上了六国相印,做了联合国的秘书长了。家里人对他自然是“前倨而后恭”了。这都不必细表。苏秦发迹之后,他把同学张仪也找了去,一个搞连横,一个搞合纵,把那一段历史放在他们俩同学的手掌心里玩了。这么干,过瘾是过瘾了,但一个读书人,一介书生,再怎么厉害,总还是无法把持自己的命运。一二十年的辉煌过后,你能往哪里走呢?历史的风云一片一片地飞过去,这种长短之术,虽说能让国君马上看到利益与好处,可时间一长,难免会露出缺陷来,到头来,纸包不住火,连自家性命都保不了。

    卖了个好价钱,却不得善终,不如卖不出去。

    四

    春秋战国时代尚未有科举制度,书生无法通过考试来推举自己,只得用一张嘴巴去游说。譬如前面讲到的苏秦的同学张仪,史记里就有一段绝妙文字载下舌头也即嘴巴的重要性:张仪已学而游说诸侯。尝从楚和饮,已而楚相亡璧,门下意张仪,曰:“仪贫无行,此必盗相君之璧。”共执张仪,掠笞数百,不服,*(*:左“酉”+“择”字右偏旁)之。其妻曰:“嘻!子毋读书游说,安得此辱乎,”张仪谓其妻曰:“视吾舌尚在不?”其妻笑曰:“舌在也。”仪曰:“足也。”

    打得遍体鳞伤不要紧,要紧的是看看舌头还在不在。如若舌头还在,那就没事儿。一旦舌头没了,可就没辙了。毛遂的一张三寸不烂之舌,可抵得上百万雄师呢!俗话也说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而那时候的书生意愿则是:留得舌头在,不怕没功名。

    舌头的功用在春秋战国时代尤显重要。战国时期,诸侯好养士,著名者有四: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不养则已,一养数千人,门下之客,各有所长。养士,一则显示自己礼贤下士;二则替国家分忧解愁,安排就业问题;三则难免有财大气粗之嫌;四则,有互相攀比之意。你养一千,我就养二千,你养二千,我就养三千。反正书生便宜,看谁养得多!看谁牛气旺!

    书生真多啊,多得没地方去,总是找不到好工作。自从识了“之乎者也”之后,就没办法扛了农具去与田地作战,也辨不甚清菽麦与椒草,又忍不了烈日暴晒狂雨浇淋,闲坐家里又不是回事情,只好去做门客,反正读书人大多去做门客了,这也是一条生路。名为做门客,实际上是等于卖给了主人,你没有一点本事,主人不会要你。故当门客,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弄得不好,几年呆下来,主人都不知道你姓甚名谁。那个毛遂总算不错吧?可他在平原君家里住了三年,平原君尚不知他是谁。如不是他自荐,就无法脱颖而出了。当时,秦国围攻赵国的邯郸,平原君欲挽狂澜于既倒,拟合纵于楚国。平原君想门客如此众多,故士不外索,就想从门客中挑选二十个文武兼备者与他一同前往。可挑来挑去只有十九人。正在急处,门客毛遂上前向平原君推荐自己说:“遂听说您将合纵于楚国,缺少一个门客,我愿同往。”平原君见毛遂面生,便问:“你在门下几年了?”毛遂说:“三年了。”平原君说:“贤士处世犹如锥处囊中,锋刃马上会从囊中钻出来。可你身处门下三年,尚不闻左右对你有任何称赞之语,可以想见你是个一无所长的人,你还是不要去吧。”毛遂说:“那么,就请您今天把我放在囊中吧,看看我能不能脱颖而出”

    毛遂的一条利舌这时候就见出威力米了!平原君与楚相谈判,从早上谈到中午尚未谈出任何结果来。毛遂上前对平原君说:“合纵之利害,两句话就可以解决了,怎么从早上谈到中午还未谈好?”楚相问:“此为何人?”平原君说:“是我的门客。”楚王怒曰:“还不拿下斩了!我跟你们君主谈话,轮得着你来多嘴多舌么?”毛遂接剑道:“大王你凶什么呢?还不是凭了楚国势力强大!现在,十步之内,大王您不得依恃楚国之强大,您的命悬在我毛遂的手心里。您睁睁眼瞧瞧,我的君主在您面前,您凶什么凶?我听说商汤以七十里之地王天下,文王以百里之壤而臣诸侯,绝不是凭了士卒众多,势力强大。现今楚国地方五千里,士兵百万,这是霸王的资本。楚国如此强大,天下谁能敌!但是,您还记得那个小竖子白起吗?率数万之众,兴师与楚国作战,一战攻下鄢、郢,再战烧掉夷陵,三战而辱您之先人。现在,我们来合纵是为了您好,绝不是为了赵国,您懂吗?如今在我大王面前,您还逞什么威露什么凶呢?”楚王听了这番义正词严的话,早吓得面无人色,一切都照毛遂说的办了。

    还有一个叫冯谖的,是孟尝君的门客,此人其实是自荐型的,但做法与毛遂有所不同。冯谖因穷而去作门客。孟尝君问他有何特长,他说一无所长。盂尝君留是留下他了,但并不重视他。孟尝君身边的人以为孟尝君看不起冯谖,就给他吃粗糙的食物。冯谖就倚柱而唱道:“长剑啊!咱们回去吧,吃饭没有鱼。”孟尝君知道后就给他鱼吃。过了一阵子,冯谖抱剑唱道:“长剑啊咱们回去吧,出门没有车。”孟尝君得知情况后,又派给他车子。有鱼吃了有车坐了,总该满足了吧?还不行,他又唱道:“长剑啊咱们回去吧,我没有办法养家。”管事的人认为他贪得无厌,而孟尝君知道他家有老母,便派人送去一切日常用品。从此以后,冯谖不再唱歌了。冯谖之聪明处,在于他不断地把自己的“贪婪之相”暴露给孟尝君。要引起人的注意,途径有两条:一是表现优秀以引起注意;二则暴露缺点以引起旁人注意。在学校里,两种类型的学生受人注目:一是优等生;二是捣蛋鬼。冯谖就属于后一类的。他这么一来,不管给孟尝君留下什么印象,毕竟脑子里有这么个人了。孟尝君在齐国做宰相时,封万户于薛地,借给薛地百姓许多钱。后因食客太众,邑人不足以奉客了,故想派人去薛地收债。贴出文告,问有无人能替他去收债?冯谖说能去。孟尝君说冯谖是谁啊?管事的人说:“就是唱‘长剑归来’的那个人。”孟尝君说:“噢,是他呀!好,让他去。”瞧,冯谖之自荐成功了。他去之后,叫官吏召集那些该偿还债务的百姓,都来核对借据。核对完后,冯谖站起来,假借孟尝君之命把全部债款赏赐给老百姓,并把所有的债据当众烧毁。百姓们齐喊:“盂尝君万岁!”孟尝君为此事对冯谖发过火,直到他被齐国国君赶到薛地,受到当地百姓的空前拥戴与欢迎,他才知道冯谖替他在薛地买到了恩义。后来,冯谖又替他做了两个“洞穴”使他高枕无忧。

    上面两个书生,毛遂与冯谖,才能都了不起,平原君、孟尝君做不了的事,他们三下五除二就解决了。可是,一个穷书生,纵然才高八斗又能怎么样呢?也只能在主人底下做做门客而已!无非是比一般的门客有名一些罢了,薪水多一些罢了,地位高一些罢了,除此而外,还有什么呢?

    五

    唐彦谦写过一首过长陵的诗,很有些历史哲学的写照,诗曰:

    耳闻明主提三尺,眼见愚民盗一样。

    千古腐儒骑瘦马,灞陵斜日重回头。

    耳闻明主提三尺,是说从历史上来看,凡是开国帝王,大多以武功而得天下。眼见愚民盗一杯,其典故出在汉文帝时,张释之为廷尉时,有“愚民盗长陵一杯土即斩首”之法令,此处影射历史上成王败寇的人生悲剧。后两句无非是我们常有的感慨,自孔孟以来,后世的读书人,即儒家们,虽然满腹经纶,学富五车,然有什么用呢?最有成就的,也就那么几个能引经据典的人,成了第一流的帮闲而已!等而下之,一辈子穷愁潦倒又脱不了酸腐之气,被刘帮骂为“竖儒”、“鲰生”或“腐儒”之类的。可怜这些书生,生不逢时,怀才不遇,现了一副穷酸相,骑着一匹又瘦又老的马,落拓无羁地走在夕阳古道之上,经过汉王帝寝的陵灞之下,回首望去,发一番思古之幽情,别无他法。

    兴汉三杰——张良、萧何与韩信这三个人帮了刘邦多少忙呢?可在刘邦的眼里,他们不过是被他买来的书生或臣子。都说共患难易同富贵难,信然!三杰舍生忘死助刘邦得了天下,接理说可以同享荣华了,但古今君臣如水火,皇帝与臣子的想法各各不同。臣子想,我们一起出生人死取得了江山,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共享太平了,你做你的君主,我做我的臣,各安其事,多好!而皇帝的想法就不是这样,你臣子能帮我打得了天下,你也就有本事灭得了我的天下,与其跟你同处一室,不如把你赶走或杀掉了事,省得担心你们同我作对,弄得我寝卧不安茶饭不香。韩信没有谋反,硬要说他谋反,在刘邦的心日中,韩信不把他当回事儿。当初,韩信是项羽的人,因多次献计项羽未能采纳而投奔于刘邦。到了刘邦处,献计亦未被重视,便星夜出逃,被萧何追回。刘邦自然是有气的。到了刘项最后决战关口,刘邦约好与韩信一同发兵的,结果不见韩信践约,使得刘邦吃了败仗。后由张良献计(向韩信许愿:破楚后,某地至某地封给韩信),韩信这才领兵攻楚,至使项羽兵败而自刎于乌江。虽说打败了项羽,但刘邦对韩信是不信任的。你对我不忠心,即使你水平再高又有何用!反倒成了心头之患,不如趁早除却!最终说他与陈豨共同谋反,惨遭杀害。韩信死后,萧何的日脚也不好过,一生遭忌,真是罪过。一点一滴都得看刘邦的眼色行事,有什么事刘邦不高兴了,他马上不做,哪怕这件事他很喜欢。在朝为臣,总想为百姓办实事。皇家公园上林苑地方辽阔,萧何觉得长安城太小,最好将皇家公园让百姓前往耕种。刘邦大怒,把他关进大牢。但迫于舆论压力,刘邦把他放出来了,可心中对他的忌恨之心绝对不会就此消除掉。萧何过着那种颤颤惊惊、如履薄冰的日子,那滋味不比砍头好。与他俩比起来,张良稍微机智了一些,早早地就撒出一个弥天大谎,就是那个“圮下拾鞋”的故事。什么黄石公!什么太公兵法!纯粹是他自己编出来的为自己做好的一个退步之法。让你皇上知道,我张良不是那种死要权势的人,迟早,我是要去求仙问道的。平时只管大事,不管实务。骨大事显示水平,不管实务显得不爱权力,免得“功高震主”而引起皇帝的忌心,遭来杀身之祸,犯不着!三杰比起来,张良日子尚轻松,但人在他人屋檐之下,真正抬头挺胸的时间是不多的呀!不如装傻,闲时练练气功修修道,像是逸出尘外不思人间世事了。

    装傻,确是全身之良法。

    但要完全装傻,也不容易。聪明的办法,还是效老子“六字”真言为妙:功成、名遂、身退。关于这一点,范蠡做得好。他与文种助越王灭夫差之后,就思想着要离开。他对文种说:“吾闻阴谋人者,其祸必复。夫姑苏之灭,夫差之死,由吾与子阴谋也。况王之为人也,可与共患,不可共乐。且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吾将退,子其偕乎?”

    文种的想法很善良:“吾闻圣人不贵乎独善,而贵乎除害成物我今除吴之乱,成越之霸,亦成物除害尔,何祸之复我哉?况王方以灭吴以德子与我,必相始终,子无遽于退也!”

    范蠡觉得敌国败,臣子亡,这是古训,不可不记,与其留,不如走为上策,免得引祸惹身,再说越王这个人的为人,他很清楚,只能与他共患难,不能与他同富贵,伴君如伴虎啊!而文种纯洁,以己之心度人之腹,把越王看作“圣人”圣人是不贵“独善”的。再说了,我们辛辛苦苦为他消灭吴国,他感谢我们还来不及呢,怎么会与我们过不去呢?你真是多心了,何苦这么早就走呢?还没享过福呢?

    范蠡说不过文种,自己走了,据说是带了美人西施放舟于太湖之上,真成了世外逸人了,逍遥自在,诗酒风流,江海余生,风情万种。而那个文种,可怜不听范蠡的话,不久就被越王杀害了。同样两个书生,一个深得道家精髓,得以存身;一个奉了儒家精神,却做了刀下之鬼!呜呼!书生之差别,不只天壤耳!

    后世的严子陵就效范蠡之举。好朋友刘秀做了皇帝,他就逃到了富春江上去钓鱼,反穿裘皮,遗世独立。不钓王与侯,惟钓清风与明月。刘秀想:我当皇帝了,严于陵这个老同学却在富春江钓鱼,这让我的脸面往何处搁!便派人叫他进皇宫同享荣华富贵。严子陵不肯,他不想卖给老同学。无奈刘秀多次去叫,严子陵碍于面子,去了,且执意要同这位老同学同榻而眠,还故意装出睡相不好,把脚丫子搁在刘秀的肚子上睡觉,一副目无天子的样子。刘秀知道他无意于朝廷,只得放他回去钓鱼了。严于陵这种行为,世人有正与反两种看法。有个读书人去赶考,路过严子陵祠堂,题了一首诗在壁上:“君为名利隐,吾为名利来。羞见先生面,夜半过钓台。”想想自己为名利而奔波,与严子陵比起来,太俗气了。但名利这种东西实在诱人,尽管俗,求还是要去求的,故而半夜三更悄然而去了。有一清人却不这么看,觉得严子陵沽名钓誉,并写诗批评道:“一袭羊裘便有心,虚名传诵到如今。当时若着蓑衣去,烟水茫茫何处寻。”你要走就走得彻底,不要穿什么羊裘,披一袭蓑衣,划了小舟子,游到烟水茫茫深处,谁寻得着你呢?看来,归隐也不易,俗世中人眼皮子浅,往往会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说也罢。

    十年寒窗,沿街叫卖当然想卖个好价钿,但卖断不如典当。卖断就没有退路了,而典当却是可以赎回的,只不过不是以金银赎,而是以智慧赎而已!

    六

    论起书生,要数魏晋时代的风流名士。

    名士的出现并非偶然,是与当时的社会背景分不开的。从正始时期开始,司马氏与曹魏政权的矛盾已达到了白热化的地步,这不仅影响到士人们的生存状况,而且还严重威胁着他们的生命安全。眼看着曹魏政权被司马氏所替代,士人们纷纷以冷漠之态度来避祸,或以吃药祈求长生,或以清谈玄理寻求精神寄托。总而言之,这一时期的隐逸文化在哲学、思想、行为方式和风俗习惯等方面得到了巨大的发展,在一定程度上获得了学术言论自由和生存方式的自由。

    这一时期的书生,著名的大多以名士著称于世。正始时期的何晏、王弼首创魏晋文人吃药、玄谈之风,为魏晋士人隐居林泉打下了哲学理论基础。司马氏政变时,何晏被杀害。王弼与何晏是莫逆之交,何被杀,王自然被牵连而罢职,忧郁得病而死,年仅二十四岁。这两人的死,让后来的名士明白:在动荡的政局中,名士的性命旦夕难保。曹魏末年,最有名的要数“竹林七贤”了。阮籍、嵇康、阮咸、刘伶、王戎、山涛、向秀七人“相友善,游于竹林,号为七贤”这七贤之中,也并非所有的人都品性一流。像王戎、山涛就把自己卖给司马氏政权了,成了西晋王朝的佐命功臣。我常弄不明白,像王戎这样贪婪、吝啬的人怎么会成了“七贤”之一呢?世说新语•俭啬载他:“广收八方田园水碓,周遍天下,犹未知足”并且亲自计算钱粮,昼夜不停。家里有棵好李树,总要把李子卖掉,取出李核,生怕别人得了他家的好李种。如此卑下之人格,居然会排入“七贤”之列,实在有辱“七贤”之清名!那个山涛名士做得好端端的,却不知怎么一来,头脑发热,去司马氏手下做了个吏部尚书与侍中,这也罢了,你做你的官,你享你的富贵,旁事就不要插手了。他倒好,吃了空,替司马昭做说客,弄得嵇康火冒三丈,因嵇康与山涛的关系比较好,见他依附司马氏已使他十分伤心的了,还要来作说客,真是忍无可忍,便写了一篇与山巨源绝交书,把他骂了一通,也把司马氏暗暗地骂进去了。你把自己卖给人家得了,还要我也卖,岂有此理!

    像嵇康这样的书生,注定是要被当权者杀害的。他是当时最著名的诗人、玄学家,当时天下人望所归尽在嵇康等人。嵇康认为宇宙是一个统一的整体,万事万物同时平等地存在于这个整体之中,就连圣人也要根据宇宙的和谐规律来处理政事。嵇康玄学的最高概念是“自然”这就势必导致“非汤武而薄周孔”的结果,这对司马氏所提倡的以孝治天下的“名教”是一种极大的内在冲击。司马氏是不会忽视这种冲击力的。故而,对嵇康这样的人物,当然是要竭力拉拢的,特别是司马氏杀了曹髦将要篡魏之际,就更需要嵇康这样的精神领袖来为其制造舆论。他想:在金钱与权势面前,任何一颗高贵的头颅都会低下来的。谁知他错了!嵇康是一条铮铮铁汉子,他非但不去,还写文章公开表明了不合作态度,将司马氏政权来了一番淋漓尽致的奚落,将司马氏的面皮一层层剥下来。这一来。虽说他自己的声望在士人当中达到了新的高峰,但从此也埋下了杀身之祸的种子。他想,我不同你司马氏同坐一条凳子,同穿一条裤子,我打铁去总可以吧?不做官做铁匠,你又能奈我何!这一回,嵇康天真得不可爱了,你不肯卖给人家,人家也不会让你有好日脚过的!那个曾经也是名士的钟会,做了朝中重臣,想整治嵇康以博司马氏之欢心,他到嵇康打铁的地方,嵇康连看都不看他一下,钟会对他怀恨在心。后来,嵇康为朋友吕安辩冤,顶撞了司马昭,司马昭就将他以与吕安一案有牵连之罪名而逮捕。钟会竭力诋毁嵇康,司马昭下决心杀害他。消息一传出,京师太学生三千余人联名上书,吁请赦免他,然未能奏效。据载,嵇康临刑之前,顾视日影,泰然自若,索琴缓弹广陵散,从容就死,广陵散一曲遂成绝响。书生如嵇康,骨头算硬了:你要我卖身是绝对不会卖的,你便将我杀了,我也不会向你求情的。人生在世,谁无一死?我就死给你看,喏!我就这样弹着琴,看着日影慢慢地移到杀头的时辰,我就笑着去了。你看我多像来去自由的清风啊!

    死者已矣!生者亦哀。阮籍也是不想卖给司马氏政权的,但司马氏又不放过他,奈何?他就喝酒装“疯”行为“达而无检”与那些封建礼教完全背道而驰。司马氏是标榜以“孝”治天下的,你这个样子怎么行呢?一点礼法都不讲了,容不得的,便处处与他过不去,弄得他“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多年来郁积于胸中之块垒无法消融,这份苦痛这份落寞谁能及之!故而他常“率意独驾,不由径路,车迹所穷,辄恸哭而返”如何不恸哭呢?怀了满腹诗书,本想好好奉献给国家服务于人民的,结果该死的司马氏上台了!弄得他心灰意冷,东西南北路条条,却无一条是他喜欢的。司马氏还想同他联姻,他避之惟恐不及呀,故喝酒装醉不作理会。他多么向往那样一种生活啊:与造物同体,天地并生,逍遥浮世,与道俱成。变化聚散,不常其形。这样的人格理想实在是一种很高的精神境界,与庄子“独与天地精神相往来”的境界相吻合。只可惜书生理想总是带有一定的空想性,在现实生活当中并不可能会实现。理想与现实发生冲突的时候,书生们往往无法跨越这一道沟坎,不可避免地如水入泥般地将自己的一切空想抑或说理想消解殆尽。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书生不想卖自己的时候,是充满浩然之气的;如一旦不必卖了,自由的身子也便失去了一种活力,日子黯淡无光,自由的风来回穿梭于思想之间,却总会吹出满眶满眶的泪水,那一个方向才是自己要突围的缺口呢?哪一扇窗口的风吹过来,才不会流泪?才不会伤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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