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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锁好了店门,在身后说:“你们别急着走,咱们打的去。”

    宝芝转身说:“我看,就不用了吧?又不远,咱们干脆就走过去得了。”

    女婿青山就夹了夹腋下的真皮公文包,颇有些不在乎地说:“有钱吃羊肉,还计较这几块钱车费?”

    宝芝是因为替娘着想着,所以也不跟丈夫费口舌,就应允了,一家四口人在街边拦了辆桑塔纳,花了五块钱,赶到西片距离此处不足二里的路口拐角处吃羊肉,这家羊肉馆名曰‘德顺楼’,上下共三层,装潢考究,古色古香,刚开店不久,慕名而来的食客就络绎不绝,各种品牌的小轿车挤满了羊肉馆门前的停车场。

    下了车,往里走着,就有身穿大红中式长褂的小姑娘早早地开了门迎候着,看这阵仗,六娘就有些胆怯了,停住步子说:“吃个羊肉,还用来这么讲究的地方?那得多花多少冤枉钱啊?”

    宝芝就说:“娘,您又不常来,也难得来一次,就甭担那个心了。”

    女婿青山也在旁边拽了拽六娘的膀子,说道:“娘,您就进去吧!”

    外甥小顺子也拽着六娘的一条胳膊,使劲道:“姥姥,反正是我爸爸花钱,您心疼什么啊?”

    六娘就忍不住笑了,笑着问:“花你爸爸的钱,你就不心疼啊?”

    小顺子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说:“咱就只管吃,其余不管。”

    小顺子的样子把几个人都逗乐了,三个人一起用力,连拖带拽,就簇拥着六娘进了德顺楼,女婿青山在前台问了一下,二楼和三楼都是包间,一楼是统开的,不过三楼早已经客满,为了图个清静和舒适,就在二楼要了个小包间。

    老少四口人,坐在暖意融融的包间里,小顺子坐在六娘和宝芝的中间,早已经显得急不可耐,六娘不时扯扯小外甥的衣裳,女婿坐在稍远一点的一张椅子上,开始翻看菜谱,服务员小姑娘已经开始给每一个人面前放杯子,倒茶水。

    女婿青山清了清嗓子,然后开始点菜,故意拔高了声音道:“八仙过海、迎风草、明开夜合、玉珠灯、花爆金钱、蜜蜂窝,再来一瓶金六福。”

    服务员在旁边的小本上飞快记着,最后一顿道:“您稍等,一会儿就好。”

    对面的六娘就听得有些迷糊了,纳闷道:“吃个羊肉,还有这么多花样?那个八仙过海是什么?”

    女婿青山就笑,然后给六娘解释道:“吃菜不光讲究色香味,名堂也要好听,那个八仙过海就是杂烩羊心、肝、肺、肚、散丹、羊葫芦头,迎风草是扒羊舌尖肉,明开夜合是烩羊上眼皮,玉珠灯是溜羊散丹,花爆金钱是炸羊腰子,蜜蜂窝是氽羊麻肚,呵,光听这些名字就有了食欲。”

    宝芝也在一边笑:“吃的是羊肉,这么多菜名竟然没有一个带羊字的,让人感觉不到半点腥膻味儿。”

    女婿青山就回应道:“高明就高明在这里,吃也能吃出文化来,咱们的老祖宗就是不简单呐。”

    一家人正说着话,服务员已经开始上菜了,小顺子就着急火燎地说:“都别说了,我都饿了。”

    宝芝就拿起一边的汤匙开始往小顺子的碗里捞羊杂烩,旁边的小盛盘里,细盐、味精、辣椒面、胡椒面,还有老陈醋自己随便加,宝芝给小顺子盛了一碗,紧接着又给娘盛,把碗里倒了点老陈醋,加了点细盐和胡椒面,嘴里说着:“娘,您先尝尝,看合不合口味?”

    一边的服务员小姑娘,也开始帮着斟酒了,用高脚玻璃杯先给女婿青山倒了半杯,青山满面春风地说:“娘,今天您也喝点吧?”

    六娘推辞道:“娘哪里会喝酒啊?你跟宝芝想喝,就喝点。”

    女婿青山劝道:“难得娘来一次,今天气氛这么好,咱们就都喝点。”

    宝芝也觉得说不过去了,就对娘说:“喝点吧,少喝点,暖暖身子。”

    六娘也不好拒绝闺女和女婿的一番意思,便允许给自己在杯底倒了浅浅的一点,都是自家人也没有什么怕出丑的,举起杯子,都共同喝了一点,然后伸出筷子夹了一口蜜蜂窝,细细咂么,还别说,名字响亮,口味也委实是不错,酒进了胃里,往上一泛,整个的身体也都是暖暖的。

    点的几样菜,也陆陆续续都上齐了,旁边的外甥小顺子吃得最欢,不多时的工夫,一小碗羊杂烩就进了肚里,还对着桌子上的其余花样,指指划划,嚷道:“妈妈,我吃这个,快点,我还要吃那个,快点快点”

    宝芝就忙着给小顺子往小碗里盛,一边忙还一边训斥:“吃东西慢点,没个样子!”

    六娘平时滴酒不沾,喝了一点酒,不一会儿,酒劲上来了就有点飘,桌上的气氛也热烈,于是心里开始鼓噪,她便有了开口的勇气。

    女婿青山又抿了一口小酒,盯着六娘道:“娘,您咋老瞅着不吃呢?您吃啊!”六娘眯眼笑着,点了点头,然后便开口说道:“娘也不想瞒你们,娘这次来,是有困难想求你们”

    宝芝叠了块餐巾纸,给小顺子擦了擦嘴,问:“啥事?娘,您尽管说呗!”

    六娘还是有些顾虑,但是又忍不住说道:“你王婶给你哥提了个对象”

    宝芝听完一愣,然后又开口笑道:“好事啊,人家能跟我哥吗?”

    女婿青山也放下了筷子,眉头紧皱,认真地说:“那女的有病吗?别娶回家是个负担。”

    六娘说:“在你王婶的撮合下,她跟你哥也见了个面,娘看了,除了腿脚有点残疾,别的都还正常,以后兴许还能养活个孩。”

    女婿青山释然道:“那好啊,成,就赶快定下来吧!”

    六娘迟疑道:“我不就是为这点事来求你们嘛”说着话,六娘就低下了头,这辈子六娘几时求过人,为了自己儿子的婚事却不得不来求自己的闺女和女婿,但是开口之后,又突然觉得心里没了底。

    宝芝放下筷子,柔声道:“娘啊,别挂心上,多了我们帮不上,万儿八千还是有的”

    宝芝正要继续往下说下去,却发现对面的丈夫猛然间瞪了自己一眼,这话便只说了半句,往后的都憋在了肚子里,宝芝生性懦弱,在家里做不得主。

    六娘并没有看到闺女和女婿之间的眼神交锋,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忧虑中,继续说道:“人家女方家里要六万,我这手里就只有你爹死后留给我的两万块养老钱,我寻思着你跟宝国一块给凑凑,咱就咬咬牙给你哥应承下这门婚事,再过几年即便是我走了,也可以安心得走,可是你弟弟也要在城里买房子,急着成婚,他也有自己的难处,你们要是宽裕啊,就帮帮你哥跟你弟”

    说完话之后,六娘抬起头来看了看闺女和女婿,闺女宝芝脸上有些许哀伤,却不说话,女婿青山低头沉默了片刻,然后又抬起头,脸上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娘啊,您看我也没啥本事,就在这城里开了这么个山货铺子,也挣不了几个钱,这段时间山货生意一直不好做,我都是在做亏本的买卖,可是既然有这个铺子,就一直硬撑着”

    宝芝在旁边又说:“我哥那个样子,即便是成个家,活个孩,难保孩子将来就是健康的?要是再生个弱智儿,将来还不都是您的负担?”

    女婿青山也赶紧搀和道:“是啊,娘,这个你可要慎重考虑啊”听闺女和女婿的话,六娘的心里就凉了半截,叹了口气说:“你哥那个病又不是先天的,再说人家女方就是腿脚里有点毛病,这个不会遗传给孩子吧?你哥虽然有点傻,可是你们都是娘的亲骨肉啊,哪个有个好歹,娘心里都会剜心得疼”

    听娘说着话,宝芝的眼里就有泪水流出来,女婿青山为难道:“娘,俺们不是不想帮,可真就是没那个能力啊”六娘眼里满含着泪,吸了吸鼻子,却强自忍住了,脸和眼眶却是红红,满桌的羊肉很精美,很诱人很香,却难以下咽。

    往后的宴席场面进行得就有点冷,六娘吃不下,闺女宝芝在一旁掉眼泪,闺女不动筷子女婿也没心思吃,微低着头,愁眉不展,喝过了点酒的脸色成了酡红色。

    小顺子也吃得差不多饱了,小嘴巴不停地蠕动着,眨着一双机灵的眼睛,先是看看姥姥,然后又看看妈妈和爸爸,就去劝六娘道:“姥姥,您别难过,您要给大舅娶媳妇,爸爸妈妈不借给您钱,小顺子有钱,小顺子平时的零花钱都不舍得用,在我的小猪宝贝存钱罐里有好多呢”说着话,小顺子张开双臂比划着,或许是刚才吃得太急,脖子像弹簧样一伸打了个嗝。

    六娘说不出话来,只是转过脸看了看小顺子,伸出自己枯瘦的大手,摩挲着小顺子的小脸蛋,心想,既然闺女和小儿子都有困难,就回去吧,然而,对于回去的长长的路程,也多了几许惆怅

    沉默了好久,隔壁的包间里传来嘈嘈嚷嚷的劝酒声,还有桌椅拖动杯碟碰撞发出的声响,周围变得越来越吵闹,六娘回去的想法又迫切了几分。

    闺女宝芝抬头,突然说:“娘,要不,您就在这里住几天吧?”

    六娘悠悠地起身,轻声道:“不了,你哥一个人在家里,娘不放心,天黑之前,娘一定得赶回去。”

    女婿青山也抬起了头来,跟着起身道:“娘,既然您执意要走,我骑摩托车送送您吧!”

    六娘系上围巾,说道:“娘看你还要照看铺子,就不用了,娘自己打个车到车站,然后坐车回去。”

    说完话,六娘就从包间里开门走了出来,闺女宝芝在身后似乎对女婿青山说了句埋怨的话,但是六娘并没有听清话音,就叹了口气,微微摇了摇头,头晕晕的,步子也有些飘忽。闺女和女婿都从身后追了上来,下楼的时候,闺女宝芝赶紧伸出手去搀扶六娘,从德顺楼里走出来的时候,六娘站在楼前的空场上,抬头看了看天,那时日已西斜,空场上停的小轿车比原来少了许多,女婿在前台结完账以后,也从门里走了出来。

    女婿青山走到六娘的身后,皱着眉头看了看天色,然后说:“娘,您这就要回去啊?”

    六娘回道:“已经不早了,你哥还在家里等着,那些猪啊鸡啊也都等着娘回去喂呢”

    闺女宝芝拖着小顺子走了上来,在六娘身后说:“娘,您先等会,我去买点东西您捎回去”

    六娘说:“不用了,花那个冤枉钱干啥?”

    闺女宝芝却不依,对六娘说:“娘,您等着啊,我一会就回来”说完话,转过身,快步向旁边的一处超市走去。

    女婿青山站在六娘的身边无话可说,就那么干站着,看着街上来来回回行驶的车辆,外甥小顺子在六娘的身后,扯扯六娘的衣襟,仰着头问:“姥姥,您什么时候再来啊?”

    六娘转过身,低下头,伸手摸摸外甥小顺子的小脸蛋儿,柔声道:“小顺子要听话,再过些时候,姥姥一定再来看小顺子。”

    闺女宝芝已经从超市里走了出来,手里提着一大方便袋子东西,快步走了过来,方便袋里装了些麦片、豆奶粉、火腿肠之类的吃食。

    闺女宝芝走到六娘身边,把一大方便袋子吃食递到六娘手里,说道:“娘,这些您拿回去吧,留着跟我哥吃,最近也是事多,过些日子我就去看望您”

    六娘说:“不要,还是留给小顺子吃吧!”

    闺女宝芝说:“娘,您就拿着吧,要不我心里难受”说着话,就又有眼泪从眼里流淌出来。

    六娘看推脱不过,就接过了东西,这个时候女婿青山已经站在路边开始给六娘拦车了,六娘看了看不远处正跟出租车司机谈话的女婿,然后又回过头来看了看闺女宝芝和外甥小顺子,轻声说道:“你别难受,你们的生活也不易,娘知道,娘这就回去了啊”说完话,六娘就转过身向路边的出租车走去,女婿青山付了车费,站在车边给六娘敞开了车门,大概是觉得过意不去,等六娘要上车的时候,从自己真皮公文包里数出五百块钱,往六娘的手里塞,说道:“娘,这些钱您拿着,想吃什么就自己买点,保重好自己的身子。”

    这五百块钱,任女婿青山好说歹说,六娘说啥也不要,闺女宝芝也搀不进话去,推来让去的,六娘就坐进了车里,最后车就开走了,六娘从敞开的车窗里招手道:“你们都回去吧,娘回去了啊”车在行驶,小顺子招手道:“姥姥,再见!”

    隔着车窗,六娘向他们招了招手,然后回过头又系上了围巾,车外的人离自己越来越远,坐在出租车里,六娘一颗心却始终放不下,出租车过了几条街,拐了几个弯,就进了车站。回乡下的客车正要往回走,六娘没费多大周章就坐进了回乡下的客车里,司机还是那个司机,售票的也还是那个小姑娘,车里坐的人已经不是早晨的那些人,有提着旅行包从外面回来的游子,穿着光鲜的衣裳,至于小姑娘的脸色,六娘也已经没有心思去细心留意了。

    客车开动以后,也不知道过了几时就驶上了乡村的土路,只是天色变得越来越暗,还在乡村土路上行驶的时候,已经看不见了日头。六娘感觉头里都是昏昏沉沉的,客车七拐八拐的,又颠簸得厉害,六娘身体靠在车尾的车窗前,头从车窗里探出去,呕了好几次,到最后呕出的已经不是饭食,而是黄黄的苦水。

    夜色笼罩的田野上,不时从车窗外闪过温暖的灯火,起伏的山丘的暗影变得有些模糊不清,像是一副洇染的泼墨画,乡村以安静的姿态迎接着六娘,六娘头靠在座椅上,木然地望着车窗外流动的夜景,想到儿子宝强的婚事,就发出了一声无望的叹息。

    六娘也不清楚是一个怎样的时间,客车就抵达了自己居住的村落,只是客车就那么突然不动了,停止了先前的动荡颠簸,倒让六娘感觉有些突兀。

    售票的小姑娘站在敞开的车门前,手扶着把手,盯着后排的六娘,依然是那种冰冷的语气道:“喂,你不下车吗?还想让俺们管饭不成?”

    被售票小姑娘犀利的目光盯视着,六娘的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她匆匆起身,用温和的语气道:“闺女,谢谢你的提醒啊,俺老眼昏花的,到了站也没看清。”

    小姑娘不再说话,或许是懒得再言语,一直盯着六娘从起身到下车的整个过程,等到六娘从车里走下来,脚刚落地,她才万事大吉般地关上了车门,客车从六娘的面前驶走了。

    六娘稳了稳神,身子有些虚脱,黑暗中,对面响起一个苍重的男人声音:“娘,你回来了!”

    六娘嗫涰道:“宝强啊你等了多久啦?”

    宝强憨憨地说:“我出来等你的时候,天上的太阳还老高,万财叔正赶着他的羊去放羊,万财叔还问我,傻子,你吃了没?我说,吃了吃了,俺娘包的大菜包,我一口气吃了五个,万财叔就笑。后来万财叔又赶着羊回来了,万财叔又问我,傻子,天都快黑了,你站在这里不冷啊?我说,冷啊冷啊,可是俺娘说天黑之前就回来的。万财叔又笑了,还说,傻子,你干嘛不穿件棉袄呢?我说,俺娘没让我穿棉袄等啊万财叔就笑着,赶着羊回去了,后来太阳也落了山,月亮都爬上了天,你可回来了”

    宝强说着话,涎水还时不时从嘴角流出来,沓湿了胸前的一大片毛衣,他还是身穿那件土黄色的毛衣,外套灰色的西装,敞开着怀,小北风一吹,还吸溜吸溜地淌着鼻涕。

    六娘声音哽咽地问:“冷么?”

    宝强抖动着身体说:“冷。”

    六娘的眼里流出了几滴浊泪,被风一吹,眼睛有些生疼,她扯着袖角擦干眼里流出来的泪水,然后淡淡地说:“宝强,咱们回家吧”

    宝强答应了一声,然后娘俩便头前脚后地往家走,六娘走在前面脚步有几分迟重,宝强跟在娘的身后,一路走着,一路响着吸溜吸溜的鼻涕声。

    六娘走进敞开的家门,那些鸡啊猪啊的,听到熟悉的脚步声,就咆躁得更欢了,六娘进了屋,先找了件棉袄给宝强披上,让他安顿在屋里看电视,然后便开始生火做饭,饭灶的炉膛里火在燃烧,院子里逐渐弥漫烟火气息,舀水声、瓢盆的碰撞声、柴禾燃烧的劈啪声、猪啊鸡啊的欢叫声,又让着寂静冷清的小院恢复了生气。

    锅里的水开了以后,掀开锅盖,热气蒸腾,六娘从灶房旁边的口袋里倒出一盆玉米面,浇上开水烫熟了,先匀了一份给围在栅栏里的鸡,那些围在栅栏里的鸡便争先恐后地抢吃起来剩余的那一份,再拌上麸子,然后倒在猪食饀子里,把猪从猪圈里放出来,看着猪呱嗒呱嗒吃食,六娘的胃里,却又是一阵抽搐。

    六娘忍着胃疼,喂完了猪和鸡,又返回灶房里做饭,也没啥蔬菜,年前贮藏的白菜还有几棵,挑了一棵,剥了剥外表的烂叶子,干粉条也还有一些,就做了个白菜炖粉条,馒头放在锅上,一块热了热。从中午,一直挨到现在的宝强是真的饿了,六娘把做好的饭菜端上去以后,宝强就是一阵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六娘找了个马扎,坐在宝强的对面,给儿子倒了一杯水,叮嘱道:“你慢点吃慢点”自己也拾起筷子,咬了几口热馒头,夹了几口菜,却感到心口里生生堵得慌,再也吃不下,只是喝了几口水,润了润喉咙。

    宝强被饭菜噎得,脖子一梗一梗的,然后又抓起桌上的一杯水,像是饮牛马一般,咕咚咕咚往嘴里灌,儿子的这种吃相,六娘也见惯了,儿子虽然傻,但是胃口好,有力气,这也算是一种福气吧?

    六娘吃不下,只是喝了一杯水,等宝强吃饱了,六娘就把桌子收拾干净了,宝强倚在沙发上看电视,看不明白电视里演什么,只是感到很热闹,便嘿啊嘿啊地干笑,饭后娘俩有一段静处的时光。

    六娘迷迷顿顿想了一会儿,便问道:“宝强啊,娘问你个事”

    宝强的眼睛没有离开电视,依旧是不时嘿嘿地傻笑,就说:“娘,你问啥?”

    六娘叹道:“宝强啊,你想娶媳妇不?”

    宝强嘿啊嘿地笑:“娶媳妇干啥?”

    六娘就说:“等哪一天娘走了,还有媳妇给你做饭洗衣,陪你说话啊”宝强听完娘的话,就不笑了,转过脸来,有些可怜地看着娘说:“娘,你要去哪儿啊?会不会还像今天一样,让我等到天黑啊?”

    六娘叹了口气,然后慢悠悠地说:“娘最近老做梦,经常会梦见你死去的爹,他的样子一点没变,还是像以前那么瘦,见了我,他就唠叨个没完没了,说自己在那边那个苦啊,吃不饱穿不暖,平时连个说话的都没有啊娘想啊,你爹是不是想让我去那边陪他啊,可是你啊,娘怎么能撇下你放心得下呢?”

    六娘自顾自地说着,宝强听着心不在焉,打了一个哈欠,吧唧吧唧嘴唇说:“娘,我想困觉。”

    六娘停止了说话,心思还有些停留在忧虑里,想来想去,心里也没有个结果,听到宝强的哈欠声,便起身到儿子睡觉的屋里给宝强拾掇床铺,一边走一边说:“困吧,明儿起来跟娘到地里把那二亩麦子施上肥”

    宝强回自己的屋里睡了,六娘到院子里把门闩上,乡村的夜很静,风起了,树枝摇曳,连带的声响像是两个人的低语,六娘返回到屋里,躺在床上,却久久不能入睡,隔壁的房间里传来宝强此起彼伏的鼾声,他是心无二事的,头一沾枕头就能睡过去。

    六娘关了灯,却一直翻来覆去,黑暗中,就感到好像有那么个声音一直在召唤自己,六娘想到了死去的老头子,他孤孤单单的,想找个人说话了吧?自己又何尝不是呢?以前老头子活着的时候,虽然大事小事的少参与,毕竟也有个商量说话的人吧?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变成了自己的,像一块大石头压在六娘的心口,让她喘不过气来。

    这声音一直在耳边响个不停,六娘耐不住,就从床上起身,开灯穿好衣服,寻思着到老头子的坟上看看,这个念头,突然变得很强烈,让六娘坐卧不安,于是,六娘便拿了一些香柱和烧纸,开了门从屋里走到院子里,然后又拔开院门的门闩。做这一切的时候,六娘始终都是轻手轻脚的,她怕吵醒了熟睡的宝强,也不想因此惊动四邻。

    天上星稀,夜色很稠,不过地下乡村里许多住户的灯都亮着,六娘凭借着这些散出来的微光,缓慢地向村后行走,虽然她走路的声音很轻,但是那些耳朵灵敏的狗们,听到丁点的响动,就吠叫个不停。四邻听到自家院子里的狗叫,有的就开了院子里的灯,驻足倾听,或者查看一番,不过这时候六娘早已经离开了他们能够察觉的范围,继续前行,他们没有发现什么,便又返回到屋里,息事宁人地闭了灯。

    六娘一直走到了村后,那是一片早春的田野,树们还没有发芽,只有一些隔年的枯草在风里摇曳,风的低啸声在空旷的田野上徘徊,发出粗重的叹息,坡下的湾里有水,却没有什么声响,水面上映着一轮皎洁的月亮,还有浅浅波纹里起伏的月光。

    老头子的坟就在湾子上的土坡上,那是村里的公墓,周围都是一些口粮地,自家的二亩地也在这一片里,六娘绕过湾子,攀上土坡,站在土坡上一眼就能辨认出了老头子的坟,虽然那坟没立什么碑子,堆砌的也不算出众,可是六娘却自然有一种熟悉感,就像自己的家门自己家的地一样。

    老头子的坟在坟场的中间地段,旁边有大大小小的坟,有的立了碑子有的没立,有的是最近的新坟,有的已经存在了好多年,有些六娘能记得名姓,说出一些其中的渊源,有的却半点印象都没有了。六娘看着老头子的坟,就像看着久未谋面的老头子一样,心想,是你把我召唤到这儿来的,今儿我就陪你唠唠。

    风吹得坟头纸飘啊飘的,六娘就在自己老伴的坟前盘腿坐了下来,那坟上也满是莞芜的枯草,坟前的石台上放着一个香炉,六娘就从怀里拿出事先备好的香柱和烧纸,划着了火柴,呵护着那盈弱的火苗,先是点了三柱香,欠着身子,插进了石台上的香炉里,柱火袅袅的气息里,六娘坐回到原地,忍不住眼里又有泪流出来。

    六娘盯着老头子的坟看了又看,然后悲悲戚戚地说道:“我虽不经常来看你,可是一直都惦记着你,我知道你埋怨我是不是把你忘了?可是我也有我的事儿啊,今儿个就有些事情来跟你说道说道,我心里实在是没有谱略了,我心里那个堵啊”六娘对着老头子的坟絮絮叨叨地说着话儿,燃烧的香柱被风吹得明明灭灭,压着的坟头纸又是飘动了几下,六娘觉得这是老头子在回应自己刚才说得那些话,这样倒令六娘心里少了几分失落。

    燃烧的香柱在风中燃烧得很快,然后六娘弯着身子用手呵护着,又划燃了一根火柴,把烧纸点燃了,烧纸燃烧的火光将六娘的脸映照得通红,燃烧之后的灰烬很快就被风吹走了,像夜空中的蝴蝶一样四处飞舞着。

    六娘继续说道:“你在那边缺钱花了吧?我这不是给你带来了嘛,你只管花,要是不够用了你就跟我吱会一声”说到钱,六娘又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也在为钱犯难呢,人家王婶给咱宝强提了个媳妇,可是人家女方要六万块钱,我手里就只有你走时留下的那两万块钱,剩下的四万块钱我咋办啊?宝国和宝芝也都各自有自己的难处,我这做娘的也不能太难为他们不是?可是啊,我又觉得咱们宝强可怜,咱们给他落下了这个残疾,是咱们对不起他啊,他们每一个,不管穷富痴傻,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他们哪个都是一样叫我娘啊”六娘自顾自地说着,烧纸燃烧之后的灰烬已经被风吹散得无影无踪,香炉里的香柱眼看也要燃尽了,忽儿一阵疾风吹过,扬起的尘沙迷了六娘的眼睛,六娘眼里淌着泪,有些生气地说:“莫不是我说这些,你也不爱听了?我跟孩子们生不起气来,跟你可不用遮掩,你可是一走了之了,早晚我也要到那边去,可是这些我怎么撇的下啊”六娘以为老头子在跟自己使性子,说话的语气里,也自然带了几许抱怨和委屈,但是很快风就平息了,对面老头子的坟又恢复了安静,只有压着的坟头纸还在飘。

    六娘又开始自责起来:“我刚才的话是不是说高了点啊?你生气了?唉,我也是愁的,除了能对你诉诉苦,发发牢骚,我又能对谁呢?你可别怪我啊”香柱已经全部燃尽了,六娘把心里压的话一股脑儿都说给了老头子听,说完之后,也感到心里轻松了些许,然后,六娘站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对着老头子的坟说:“我该回去了,明天还有很多事儿等着我去做呢”

    说完话,转过身,迈步向前走,走出几步之后,又回过头,恋恋不舍地看着老头子的坟,看了一会儿,再转过身继续往前走,走几步,又回过头来看几眼,就这样走走停停,一直到下了土坡,回头时,已经看不见了老头子的坟,六娘才不再回头,坚定地往前走去,黑夜从四周漫笼上来,六娘的背影渐渐消隐入夜色之中。

    乡村的早晨也是缺少新意的,循环往复,千篇一律,太阳还没出来,先响起一些零碎的狗吠和孩子的啼哭声,六娘醒的时候天色还灰蒙蒙的,或许说六娘根本就没有睡,这一夜对于六娘来说,是痛苦的煎熬,许多的心事像乱麻一样缠裹在一起,让她焦虑头疼。然而,六娘知道自己不能够倒下,还有许多的事情等着自己去做,天刚亮六娘就起来开始打扫院子,喂猪喂鸡,生火做饭。

    六娘把早饭做好以后,天也已经大亮了,阳光明媚,麻雀在树枝上叽叽喳喳,她把做好的稀饭和荷包蛋放在桌子上,然后叫醒宝强。

    宝强睡眼惺忪地从自己的屋里走出来,还不停地打着哈欠,六娘嘱咐道:“宝强啊,把那两个荷包蛋吃了,等会,跟娘去把那二亩麦子的肥施上”

    宝强看着桌子上碗里的荷包蛋和稀饭,口齿不清地絮叨:“又是荷包蛋,又是荷包蛋”

    听到宝强的絮叨,六娘才明白,宝强那是在抱怨,他不爱吃荷包蛋,爱吃煮鸡蛋,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了,把这个竟然也忘了。就哄道:“宝强啊,是娘记错了,中午回来,娘一定给你煮鸡蛋。”

    听中午有煮鸡蛋吃,宝强眉开眼笑,咧嘴笑了,嘴巴一咧,又有涎水从嘴角流出来。

    娘俩对着脸把早饭吃完了,六娘指挥着宝强去地里施肥,宝强走在头前肩膀上扛着桨子,六娘跟在后面,用小铁车推着一袋子二胺,早晨的田野里已经散布了好些人,六娘走过时的响动惊动了他们,他们抬起头跟六娘打着招呼,有的脸上流露出讶异的表情。六娘有些猜不透这些人表情里的意思,跟他们说着话,脸上依旧是坦然的神色,让人看不出她内心曾有过的波动,六娘站在自家的地前,在这里一抬头就能看到老头子的坟,它就静静地立在原地,好像也在注视着六娘的一举一动。

    六娘放下小铁车,宝强却还把桨子扛在肩上,六娘说:“宝强啊,先放下来歇歇吧”

    宝强这才把肩膀上的桨子放在了地头上,万财叔家的地就跟六娘家的紧挨着,六娘这边还没有开始,万财叔和自己的儿子建军随后也推着车扛着桨子来了,建军比宝强还小两岁,结婚早,儿子都已经上小学了。万财叔虽然是个不起眼的羊倌,有了孙子,两个女婿也颇有些能耐,在人前也就自然带了几分得意。

    万财叔跟六娘打招呼,语气自然也带了点虚张声势道:“六嫂,您的头发怎么个全白了?”

    六娘了结万财叔的为人,这几年顺水顺风的,有点瞧不起别人,巴掌大的事情也能被他虚长成个锅盔,所以也没有在意,应了声:“他叔,您也来桨地啊”说完话,也不等万财叔应声,便指划着宝强立起桨子来,自己倒上二胺,开始桨地。

    宝强虽然脑子不灵光,但是有饭量,也自然有力气,他在前面,肩膀上系上盤绳,六娘在后面扶镂,干起活来,速度却是比万财叔爷俩快许多。

    娘俩没用多少时间,就把二亩地的麦子施完了肥料,六娘回到家里梳洗照镜子的时候,才明白了别人讶异的目光,相信了万财叔的话,自己的头发果真是全白了,以前是花白,而现在是满头白发,冬天的雪一样的白。

    六娘在梳洗的时候,给宝强提亲的王婶就走进了这个家门,看到六娘的满头白发,王婶先是一怔,然后问:“六嫂,那个钱凑齐了没?人家那边可等着回话呢”

    六娘放下梳子,转过脸,如实相告道:“闺女和小儿子都各自有自己的困难,我手里就两万块钱。”

    王婶听完六娘的话,不无惋惜地说:“看来这桩姻缘也没指望了。”

    六娘愁容满面,叹了口气道:“让您费心了”

    看六娘神情凄凉,王婶又安慰道:“别太当会事儿,您要保重好自己。”

    送走了王婶,六娘叹息着宝强的婚姻没了指望,虽然心里惋惜,但是想到以后的日子还得继续,自己要撑起这个家,人前人后不能显出自己的脆弱,于是便去理发店里把自己的满头白发染回到了黑色。把头发染黑了的六娘,虽然在人前从不轻易表露自己的悲喜,从容坦然,夜里却是时常整夜整夜的失眠,对安定片的需求却是与日俱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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