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变得不尴不尬起来。往往是读得正投入、正酣畅的时候,脑子里忽然亮起了政治的“红灯”于是急忙收心敛性,真诚思过,惶惶然检视自己是否有同情“异己”、丧失警惕的苗头。先生说直到进入新时期,他还难以从此种阅读“症候”中摆脱出来,每读文章,首要的任务是判断主题是否正确、思想是否健康,是否与既定的路线方针有偏差——而最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这已经成了一种下意识的思维活动。
说起那个颠倒错乱的时代,先生不禁苦笑。于是,话题不由地又转到了先生刚刚获得鲁迅文学奖的力作——昨夜西风凋碧树上。这是一次人生之旅的回眸,更是一番心路历程的剖解。那小兵张嘎式的从军经历,那相濡以沫的眷眷深情,还有那对战争、革命,对政治生活的更为深入更为人性的思考,都让我们感受到了写作者坦荡的襟怀和过人的勇气而作为此书主干的昨夜西风凋碧树,则以冷峻的审视,无情的拷问,以及不失从容悲悯的气度,葆有了历史的深度和文学的品格。这篇洋洋六万字的回忆录一经在长城上发表,即引起强烈的反响。而1957~1958年——这段“头朝下脚朝上的历史”这段我们不忍触碰的伤痛,在经历了四十多年的尘封之后,终于浮出了记忆的水面。
据说,此文完成于太行山中一间废弃的小土屋。前年夏天,先生将自己的七旬之躯放逐于山野,靠着方便面和饼干,靠着他亲手浇种的菜蔬,靠着“小米加步枪”时代练就的意志,一个字一个字地筑起了这座属于他,也属于我们的精神长城。其间的种种困顿劳碌,我们不得而知,但难耐的酷暑、蚊虫的叮咬、以及超强度写作对身体的透支却是不难想象的。我想,当先生于小土屋里卧听山籁之际,那曾经的风雨、过往的烟云一定也会悄然入梦吧。
及至读过此文,我才知道那个嘎眉嘎眼儿的小嘎子竟是“反右”运动意外结出的“苦果”当精神濒于崩溃之时,是嘎子、是抗日的峥嵘岁月让徐先生的精神和情绪“一下子都‘拔’了起来”于是乎忘掉了眼前的厄运,看来“自拔”在先生那里是颇有传统的。恰如林则徐以“制怒”二字来自律一样,先生将书房名为“自拔斋”想来也有自勉自戒之意。滚滚红尘,孽障纷扰,只有时时自拔,超然物外,才能葆有澄明质朴的心性。我忽然间有些懂得了为什么先生要选择那样一个偏僻的所在来完成这次精神的历炼与跋涉,远离了城市的喧嚣,沐浴着山野的宁静,那一刻,先生一定更真切地感受到了土地、历史和人民。
可先生又往往是不能自拔的。否则,那昨夜肆虐的西风,又怎能隔了四十年的一段长路,刮到今朝的梦里?并非不知痛定思痛的不堪,也并非不知抹煞记忆的轻松,但先生这一次是决意要沉下去了,沉到火里,沉到血中,沉到暗夜的痛楚里,重温那不可理喻的荒谬和疯狂
真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老兵不老,自拔斋里,羽声慷慨,鼓角悲壮。
2000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