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被姝娴缠着,这才想起没和房内的人打招呼。于是一个个握手问好,轮到了海晨,海晨特意问他:“请问贵姓?”
那人一边从西装口袋掏出名片,一面说:“小姓陶,陶宗舜。”
海晨接过名片,迅速地扫视一眼,随即放入口袋。
“姝娴让各位这样辛苦地照顾,我实在不知道要怎样答谢各位。等她身体恢复了,再设法报答大家!”
那人说完,去办了出院手续,带了姝娴开着轿车先行告别。
海晨一行人也分别骑乘单车,连夜赶回市区。一路上,月黑风高,寒气袭人,海晨阴沉的脸色和严寒的夜气一样肃杀凝重。
那姓陶的名片上的衔头是“光达汽车公司总经理室主任”光达汽车总经理不正是父亲誓不两立的死敌?陶宗舜会不会正是姐姐曾经交往而被父亲阻挡拆散的那个姓陶的男友?
姝娴姓李,她和光达总经理李魁南是什么关系?
海晨也想起,今晚看见的陶宗舜,就是开学那天护送姝娴去课室的人。
一阵阵妒意和疑虑使他心烦气躁。他狠狠往前冲,像要去冲破在前方无限伸延的重重黑色夜幕、重重深不可测的命运
一样的岁月流逝,不一样的人生境遇。
大好的新年假期,花晨却是以感叹、哀伤的憔悴心情去度过。
现在的她,多愁善感,沉默寡言。无人独处的时刻,轻易就能变成一个泪人儿。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然笑春风。
靶触岁月如矢、季节递嬗,忽然想起这样一首古人的诗句,也会教她泪珠双垂。
开窗远眺,寒风扑面,无意听到过去她最爱的一首歌曲:endlesslove,婉转动人的男女双声合唱也会令她愁肠百结、泪眼汪汪。
即使在书店,随手翻着一本杂志,纵使是那种知性诉求的工管杂志,都会蹦出一列这样令她掩面而泣的词句:我翩然地来到与你相逢的轮回,共同缠绵成相知的喜悦。
疼惜你无怨无忧的温柔守候,以心交换,还报你今世的深情不悔。
这样的情怀心境,正是她和宗舜两人交互缠绕不清的写照。她知道他在温柔守候,她知道自己深情不悔。但是,在这一个轮回里,她和他已经没有交点,只有匆匆分道扬镳、各奔前程她觉得自己的心境已经苍老得如同一个半百的沧桑妇人。即使是她的母亲和秋姨,都拥有比她更旺盛的生命力。
这样的一个花晨,彦秀最是心疼,她知道花晨在家人面前必然是强颜欢笑、不动声色,而只有在她面前,花晨才会毫无防御地释放出那心事重重、悒郁寡欢的自我。这和她以前所认识的花晨是多么的不同!短短的时间里,那个心性自由快乐、开朗优闲的文雅女子已经失踪了。
彦秀已经有了一个男朋友,是在同一幢商业大楼上班的年轻人,他们利用元旦假期出去玩了一趟,一路上彦秀始终对花晨念念不忘,只觉把她冷落了,于心十分不忍。所以当假期结束,她一回到香港后第一件事就是约花晨出来走走,原以为花晨会像前次一样不肯出门,没想到她竟然答应了,两人约好星期天在九龙公园见面,希望届时能有冬阳普照的好天气,可以好好晒晒太阳。
星期天果然是个冬暖的艳阳天,灿烂的阳光把整个尖沙咀照耀得一片金碧辉煌,似乎把全香港的人车都吸引到户外了,大小马路都是映着阳光闪闪发亮的车辆,到处喧腾着一片繁荣的生机与活力。
在这样车马喧嚣、繁华热闹的城市里,九龙公园的小小幅员正是一片繁荣之间的净土,这里面没有车辆,没有商店,都市生活中令人神经紧张的活动都被隔离在高高的围墙外,浓密的树荫下优游的正是那些寻求暂时喘一口气的人们。
彦秀陪着花晨,也踽踽地在公园的树列下漫步缓行。
“记得你说过,都市里如果没有公园可以去走走,可能许多人都会疯掉,真是一点都没错。”彦秀边走边说。
花晨笑笑,只看着自己的鞋尖。
“不错,总算还能看到你的笑容。我很担心,你连怎么笑都不会了。”
“不是也有人说过,你笑,全世界的人陪着你笑;你哭,自己一个人独自去哭。”花晨抬头仰望天空,杨柳树的叶梢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下舒适地摇曳款摆,她感觉自己的灵魂正被眼前的景物所催眠,虽然她的身体在说话,神魂却已不知飘荡何方。“其实,应该说,你哭,自己一个人独自去哭;如果全世界的人都在笑,你就陪着一起笑。”
“你太善良了,花晨,你总是陷害自己,替别人设想。如果换成我,哼!我做不到的。”
“其实我也是自私,求自己心安而已。你不是常常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吗?”
“好啦!不要老是对自己这么苛刻,你已经牺牲太多了。说真的,陶宗舜根本也是倒楣,是你爸妈不讲理。如果换作是我,我就对老爸说,你反对我们交往对不对?好!我就去出家当尼姑,剃光头的尼姑,让他一辈子都不用操心!”彦秀说着,盯住花晨故意再加一段:“出家当了尼姑,老爸一辈子不用操心,女儿也一辈子心安理得,两全其美,多好!”“彦秀,不要再讽刺我了,这件事不能完全怪老爸,我和他之间也有问题。”
两人走到表演台,许多人靠在长椅上舒舒服服地晒太阳。她们在后段的角落坐下,阳光穿过树叶碎碎地洒在她们身上。
“你和他之间就是有一百个问题,我相信也可以解决的。”
“那些都不重要了,彦秀,我今天出来,是要当面告诉你,我要离开你了。”
“你说什么?”
彦秀吃了一惊,会不会刚才说什么出家当尼姑说出毛病来!
“我要离开香港,到美国去。已经申请了学校”
“什么学校?”
“南加大。先去再说吧。我只有离开这里远远的,才能活下去。”
说着,花晨哽咽,眼眶红了起来。
“花晨,我现在真是好难过、好心疼,你竟然要走了”彦秀一阵悲不自胜,也跟着湿了眼睛。她环抱住花晨,靠在她肩上哭了起来。
花晨也挨着她,默默地垂着眼泪。
两人伤心了一阵子,彦秀才抬起头来,取出纸巾擦脸、擤鼻涕,然后问道:“决定什么时候走?”
“还有一段时间,四、五个月吧!我爸的情况不太好,我一时也走不开。”
“你老爸怎么啦?”
“工作不是很顺利,压力太大,目前的血压高,容易?停硖逡膊惶谩!?br>
“他多大年纪了?”
“快六十了。”
“可是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很多,好像六、七十岁的人。”
“唉,操劳过度,事业心太重。”
“唉唉,难怪你这么孝顺,什么都依他。”
花晨不说话,只沉默地抚弄自己过肩的头发。隔了好久,彦秀提议,去对面街老王记吃牛肉面,花晨才笑说:“你还是那么爱吃牛肉面!”
“我还以为你也想去吃,所以才在这里见面的!”
学生时代,老王记的牛肉面总是她们不远千里而来的目标,两人总是吃了面之后到表演台看书或聊天。
花晨听了幽幽失笑,说:“我确实是特意安排到这里来见面。等一下你先去吃面,然后陪我去么地道找一个裁缝师傅,好不好?”
“嗯。”“你妈还是秋姨给你带好料子回来了?巴黎的?还是意大利的?”
花晨只是随意点点头,不再回答。
来到裁缝店,花晨从皮包中拿出一块布料,花色璀璨动人的一大匹丝绢使彦秀及店里每一个人都看得爱不忍释、啧啧称赞。
“小姐,你要什么款式啊?”
乡音浓浊的上?喜梅焓Ω的米挪汲呶驶u俊?br>
“做一件上衣、一条长裙好了。”
花晨回答。彦秀看着花晨的表情,听着她说话的语气,实在没有一点女人做衣服那高兴欢快的样子。接着更让她惊讶的是,量身时花晨竟然掉下了眼泪,虽然她悄悄地侧了脸把泪拭去,彦秀还是眼尖看到了。
出了店门,彦秀忍不住问。
“花晨,你到底是怎么啦?你这样子,教我怎么放心嘛!”
听彦秀一说,花晨再度低头欲泪。
“那是陶宗舜送的东西?”彦秀问,不等回答,兀自吐着大气,长叹道:“问世间情是何物?直教人死生相许!哼!看你这种痴情样,一副替他守节的表情,就是跑到阿拉斯加、新几内亚还是南非,都一样会挂了!”
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彦秀忍不住嚷道:“我真受不了,我一定要找陶宗舜去!”
花晨急急哀求:“彦秀,你千万不要这样做!否则我走了永还都不回来!”
“唉,好,我成全你一片孝心,就当作和他没这个缘分吧。去了美国也好,到处都有宽阔的天空,希望你的心境和遭遇会改变。”
“彦秀,你要支持我,帮我坚持下去。”
“我当然支持你。放心,我不会找陶宗舜。就算他来找我,我也会帮你的腔,让他死心。”
两人知心地双手交握、互道珍重之后而告别。
花晨回到家,一进门就听到海晨的小提琴声隐约地自屋中楼上的起居室传出,家里没有其他的人。她拾阶上楼,来到起居室门外,靠在手扶梯上,静静地倾听。
琴声呜咽如同午夜的啜泣与哀鸣,一丝丝、一缕缕、一波波、一阵阵,花晨合眼聆听,只觉无限哀伤与忧怨。
海晨的琴声为何如此哀怨?他的情绪不佳?
还是她自己心事纠结,另有感触?
无助地任那忧伤的琴声像坚韧的丝线一圈又一圈围捆住自己,像锐利的刀锋一行又一行地切割着心口的伤痕,好久好久,直到琴声的余音袅然静止,她才结束了一场身心俱病的迷醉与刑罚。
起居室的大门洞开,花晨轻步走进去,只见海晨荷琴赤足站在大镜子前,他的双目紧闭、浓眉深锁,似乎尚未从琴声中苏醒过来。许多碎纸片散落在地板上,纸、笔、茶具、毛巾、扑克牌一片狼藉。
花晨一声不响、轻手慢行地替海晨把东西一一收拾起来,海晨始终没有反应,石膏像一样地架着小提琴站着。
收拾完毕,花晨正要走出起居室,冷不防被海晨突如其来的叫声唤住。
“姐。”
海晨声调冷肃,仍是闭着双眼文风不动。
“嗯?”花晨轻轻回答。
海晨点点头,室内一片静寂。
久久之后,才听海晨自言自语般一声:“那就好。”
接着琴声倏然又起,缓慢、低沉、颤抖着的哀怨,如同斩不断、理还乱的情丝,悠悠荡荡地缠绕交错在一对姐弟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