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八,宜嫁娶。还未到那日,詹京城中,华灯盈街,红绸遍布。茶馆酒肆,人们口中谈到最多的便是不日即到的太子大婚。
俞荀正于太子府中试穿婚服,阻风匆匆跑进来,在他耳旁低语两句,俞荀脸色骤变,一只手臂还套在外裳中,当下甩了袖子,着了中衣便跑出门去蠹。
别院临宅大火,烟火顺着风势直往桑怀音所住的府邸飘,火势再大也是蔓延不过来的,但浓烟味重,呛得人根本无法居住。
桑怀音在侍卫的重重包围下出了府,上了马车,走出一段距离,在一处窄道上同一辆载着满车家禽的车相撞。笼子滚落到地上,破裂开,里头的鸡鸭鹅便纷纷跑出来,堵得整条道都是,场面一时混乱。
一群侍卫紧守着马车,另一群去处理路面状况。
过了好一会儿,路面清空,一名侍卫走到马车旁,恭敬说道:“夫人,问题已经解决。夫人可有受惊?”
等了一会儿,里头并无动静。
“夫人?”
示意一人打开车帘,可马车内空无一人。
众人大惊,忙分头寻找髹。
而那些家禽还散在两道,方才押运驴车的人却也不见。
显然中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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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属下一直牢牢看着马车,没有离开车边半步,不知怎得人却不见了。”
俞荀到了现场后,看了看空无一人的马车,听着侍卫汇报。他面色沉静地入了马车,对着榻脚踢了踢,咚咚两个声响,他再用劲一脚,榻脚遮掩的木头破裂,榻下位置中空,不大,但藏一人是绰绰有余的。
“属下该死!竟忘了细查马车内!”侍卫见此情景,当即跪下。
调虎离山。若真用起脑来,她的智谋也不可小觑。
俞荀沉声说:“把所有人都派出去,挖地三尺,也要给我找出来,另外,去定平侯府,将那桑柔给我抓起来。”
“你抓阿柔做什么呢?又想用她来威胁我?”清清冷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俞荀一震,转身,就看到十米开外的一身白裳的桑怀音。
“阿音……”
“他们说,几日后,你就要大婚,这可是真的?”
俞荀目光紧锁着她,未答。
“那便就是了。”她眸光暗了暗,“我不信他人所说,特地来找你要个答案。既然如此,俞荀,你尚欠我一封休书。”
俞荀朝她逼近,桑怀音身后已出现几个男子,皆是清俊的容姿,模样气质与桑怀音有几分相似。
俞荀握着剑的手紧了紧,说:“你早就怀疑了?什么时候开始谋划着离开的?”
桑怀音说:“没有。我给阿柔写了信,现在想想该是由你扣住了吧。没有收到回信,我担心阿柔是不是出了什么事,便自己去寻答案。却没想到听闻意料之外的事。”她目光在他身上停顿半晌,一身缁深华服,暗红线勾勒的花纹,是婚服。
她表情很平静,一如往常,任人世间风云变幻也掀不起半点波澜。
她说:“俞荀,我等你的休书。”
俞荀冷鸷出声:“没有休书,不会有休书,你一日是我的妻,一辈子都是我的人。”
桑怀音说:“凡错事我只做一次,凡错人我只信一次。一纸休书而已,给不给都无所谓了,于我来说,不过一张纸。此后,我与你已无干系。”
俞荀闻言面上风云卷涌,说:“毫无干系?你便向我讨一个解释的想法也没有吗?”
桑怀音说:“解释多数时候不过都是借口,并不能改变现状和结果,再多解释又有何用?我不欺人,更不自欺。”
俞荀冷笑,目光滑向她的腰腹,说:“是,你坦坦荡荡,我满腹阴诡。”
桑怀音注意到,手不自觉也抚上腹部,说:“我并未怀孕,俞荀。这个月月事推迟了,今早方来。”
俞荀心上一沉。是,他时时盘算着,已然注意到她月事未按时来。没有宣大夫给她诊脉,是因为怕她察觉自己的慌急。
不知何处突然传来一声琴曲,俞荀一怔,看桑怀音正循声望去。他也看去,只见不远处有一楼台,四周悬白色布幔,于风中招展,隐约可见楼台中似有一人,抚琴弹曲。
此景,像极了旧日瑸城王宫锁春阁,她便也是在亭中低头奏曲,静美如画。
那时,她同他说:“今日我让你吻了我,此后我便是死,也不会让人再碰我一下。你呢,你做得到吗?”
他没做到,他同丞相家的小姐,赏花看柳,作画吟诗,极尽暧昧。
纵使只是做戏。
但,于桑怀音来说,做戏,恰恰是她所摒恶的。
楼台中的曲声不断,曲调熟悉,是他向她求婚那日,他故意引导她所弹的《子归》。曲声不似先前轻柔,更显悱恻。
他心头蓦地收紧,倏然回头,却见不远处巷口,已不见了桑怀音人影。
桑家人有备而来,得桑柔和穆止相助,布好退路,动作迅疾,退到身后窄巷,倏然消失不见。
曲声此刻已断。
好一个声东击西。俞荀咬牙,命人大肆搜捕。
他还未告知她,他不会迎娶任何除她以外的人。她不愿听他的理由,但必然要解释给她听的。可,她未曾给他机会。
俞荀怒火滔天,另派了人去捉拿桑柔。而桑柔已早一步,随着穆止车驾,出了詹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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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里,桑柔抱着琴,气喘不匀。
穆止给她倒了杯水,说:“你怎么还抱着琴?”
桑柔愣了下,方才从高台上下来,什么也没想,便直接将琴抱着一起跑了,堪堪躲过俞荀的人来抓她,现在仍是心有余悸。
穆止已经开口:“我还不知,你竟然弹得一手好琴。”
桑柔说:“可不是,现在发现我是块宝了吧。”
穆止说:“嗯,那看来我无需给你钱了,你完全可以凭借自己的本事出去赚钱,比如卖艺。”
桑柔愤恼道:“有你这样将自家媳妇儿丢出去抛头露面的吗?”
穆止笑:“若是自家媳妇儿……自然是不会让她出去抛头露面的。”他靠近她,“那首《子归》可是弹给我听的?阿柔,你在暗示什么?”
桑柔被他灼热气息烧得脸上发烫,撇开眼,转换话题说:“侯爷军队到哪里了,我们中途出来耽搁了这么久,会不会赶不上。”
穆止看了看她,将她手中的琴拿过,放到一旁,说:“不会。大队人多,走得是官道,我们走小道,路程短一些,很快便可以赶上他们。阿柔,你紧张什么?”
桑柔一愣。
“你一紧张两手食指不停交叠摆动。”
桑柔低头一眼,还真是。她低咳了一声,说:“我刚才那仗义之举,是直接开罪了堂堂大燕国的太子殿下,把他媳妇儿给放跑了。如果被逮到,那是分分钟被砍头的事,我能不紧张吗?”
穆止却微微肃了面,说:“从两月多前,你请愿随夫人参与这次北伐之战,到今日高台抚琴,其实你早就谋划好了是不是?你打算好了要助你朋友离开,而后怕俞荀追拿你,于是躲进这军队之中,让他不能耐你何。”
这样部署时间间距颇长,桑柔意外他竟然全数看透,说:“其实,我能力有限,哪能从那么久开始就计划到现在呢。我朋友离开与否,我不能确定,她心性我虽了解,但说不定这么些时日改变了她,让她觉得爱情之下,有些原则可以丢弃呢。她若不离开,我很多工作便不用做了。”
穆止问:“但她终究坚守了自己的原则,放下了爱情。”
桑柔说:“与其说是她放弃爱情,不如说,她守全了她心中的爱情。太子娶亲背后兴许有其他安排或者无奈,但不论如何,爱情一经欺骗、利益、第三者,便已被破坏。我朋友她其实很喜欢太子的呀,离开他,她一定很伤心。”
穆止看着她长长的睫毛微微垂下,好似可以感知那份伤心似的,眼里也沾染了些黯然。
她低低地说着:“无论是何缘由,分离总归不是一件令人开心的事。常常最为亲密思念的人之间,总是天涯相隔,不得团圆。”
穆止唤了声:“阿柔。”
桑柔抬眼,却见他双手朝她微微张开,桑柔忽觉心头情绪翻涌,感动地几欲落泪,她扑入他怀中。
穆止揉着她的发,柔声说:“你朋友是个难得通透的人,纵使难过,她也不会让自己过得不好。而所有想念的人,不论迟早,总会见到。”
桑柔点头:“嗯。”
**
桑怀音回竹坞不久,便又离开。
桑梓知道她私嫁俞荀,轩然大怒,放言说:“你既已嫁作他人妇,那你此后不再姓桑。”
她不再姓桑,却也不能姓俞。
她四处游荡。
再回詹京,是因桑柔来信说,要离开詹京北上。信中只说,亲人遭迁,欲追随而去。她放心不下,易容回了詹京,却是迟了。桑柔早已离开。
盘缠用尽,她去了酒楼弹曲挣些钱,一曲还未弹完,却听到帘外传来喧响。一旁奏箫的乐师放下箫管,站起来,走出去,掀开帘子探看了下,说:“是一个客人打翻了茶杯。嘶……茶水还冒着热气,滚烫茶水全倒到他手面上了,他竟然眉头也没皱一下……咦,这样子……是朝我们这儿来了……”
不消时,帘前呈现一身影,长身峻拔。
“公子可有何事?”那乐师打帘出去,询问道。
那人目光紧紧落在帘幕上,一手抬起,好似要撩开帘子,却又五指攒紧,半晌没有动作。
“公子?”
俞荀如梦初醒,一下撩开帘子,却见里头唯有几样乐器,零落摆放,不见一人。
不见那人。
他问:“方才那琴曲,是你弹的?”
那乐师回头一看,道:“欸?方才那姑娘呢?“领口蓦然被人抓住,五指修长,关节见白,但手背通红一片,是刚才被烫伤的。
他出言狠恶:“什么姑娘?”
乐师被他满身阴厉吓到,哆嗦着开口:“姑……姑娘……就是弹瑶琴的姑娘,她……她她她方才还在这儿的。”
顿感领上的力道又加大几分。
“她长什么样?”
“模……模样……还好,大眼大鼻厚唇,脸上还有些麻子,但……但……气质出众。”
男人面目沉下,好似陷入深思,五指已然松开,乐师直接瘫坐到地上,一口气还未缓过来,男子已然不见。
俞荀出了酒楼,便见长街人潮中,一清瘦身影迅疾快速移动,迅疾消失在视线里。
阻风跟上来:“太子,这是去哪儿?”
俞荀翻身上马,说:“她回来了。立马通知各城门,关门闭城!”
阻风一惊:“殿下,闭城……”闭城非得有燕王手谕方可做。
“说的话没听见吗?”
阻风跪地:“殿下,下令闭城是破律僭礼,不可为之。”
俞荀短鞭一个狠力甩在马背上,马蹄碎尘,脱弦之箭般奔驰。
终究让桑怀音先一步出了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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俞荀最后并未成婚,桑怀音已知道。原因听闻是,丞相府谎报小姐的八字,实际的八字与太子的相冲。婚事自此告吹。
知晓之后,心头说不出喜悲,而是一种荒凉,一种无可填抚的荒凉。
詹京酒楼里,他仅凭借她信手弹拨的曲子便认出了她,对她熟悉到这般地步,让她慌乱。
既然暴露了踪迹,俞荀寻她便不再似旧日那般毫无头绪。
北上南下,他一路穷追不舍。
她从未将自己和他的天下、权势相比,以来掂量自己在他心中的份量。这样的行为荒唐且无意义。
但当他孑然一身,眉目含笑地站在她面前,说:“阿音,你可不能再跑了,如今,我只有你了。”她仍是乱了。
早先便听说,燕国太子在詹京酒楼闻一曲而遇良缘,此后弃江山,去寻美人踪迹,她并未当真,此一刻,忽然就相信了。
这样的偏远异国边境之地,四周是凝霜冻原,枯枝槁木,他卸去一身华贵,温情脉脉地看着她,说:“如今,我只有你了……”
桑怀音心下恻恻,眼角涩疼。之前几次,她也险些被他抓到,堪堪脱逃。这么长的时日过去,她想,他尚有宏图伟业,终归会放下。
却不知,却是为她放了江山。
她两手握紧,平静道:“我从没有跑,只是俞荀,我们的路本就不同。”
俞荀走向她:“同或不同,我们还是相遇了,你嫁给了我,我们拜过堂,喝过合卺酒,既是夫妻,就有不离不弃的诺言。”
桑怀音说:“你执念太深,世间没什么是不可离弃的,时间久了,自然都可以放下。”
俞荀说:“那你是将我放下了吗?”
桑怀音未答。
俞荀勾唇,眼中泰然自信:“你未放下我,正好,我也不打算放下你。”
他随身背着他送她的那张焦尾琴,这时卸下,拿到桑怀音面前,说:“这把琴,本就送给你的,你将它收好。往后我们去哪儿都带着它。”
话里,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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