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三下两下脱了鞋子，竟然爬到君云然的床上去了，好在床很宽敞，倒也并不怎么拥挤。

    “萍儿，你胡闹什么？还不快下去。”君云然蹙眉，轻声斥道。

    “不要。”乐萍儿很干脆地回绝道。

    她屈膝坐在床榻内侧，小心翼翼地扶正君云然的身子，垫高了枕头，让他靠在上面。然后，她脸不红气不喘地伸手解他衣带。

    扣住她的小手，君云然蹙起眉心“你这是做什么？”

    “哎呀，你干什么？不要和我捣乱。”将他的手拉下来，乐萍儿不满地瞪了他一眼，继续与衣带奋斗。

    “萍儿，你不要胡闹。”再次扣住她的小手，君云然无奈道。这丫头，越来越不像话了，偏偏他却就是无法对她生气。

    三番两次被人打扰，乐萍儿不禁有些生气，将他的双手塞进被子里，一手捂着被子，一手解他衣服。

    暗暗一叹，君云然合上眼，索性由着她去。

    白色的单衣很快就在乐萍儿的不屈不挠下被解开了，她望了一眼锁骨上的伤处，咬了咬唇，冲着薛金针一瞪眼睛“神医，你还不过来？！”

    薛金针望了伤处一眼，不由倒吸一口冷气“这这这”“这什么这？你是大夫，你给我把这两个铁环取下来。”乐萍儿吸了一口气，指指薛金针手里的鱼肠剑“我连这个都给你准备好了。”

    握着手里的鱼肠剑，薛金针吞了口唾沫，在床沿坐下。他伸出手，轻轻在君云然的锁骨处按了按。

    猛然一阵抽搐，君云然紧咬下唇，淡色的唇瓣转眼已是一片殷红。

    “你你究竟会不会治？”乐萍儿颤了一下，又惊又怒道。

    “不会。”薛金针慢慢收回手“别说这铁环已扣死在上面，就是可以取下来，整个过程的痛苦，不是他的身体承受得了的。”

    “那那如果铁环一直扣在上面，会怎么样？”乐萍儿怔了一下，问道。

    “一直扣在上面，锁骨坏死，双臂尽废。”君云然淡淡回道。

    “不要，”乐萍儿身子一冷，咬唇道“不可以！薛神医，你是神医，你一定要把它取下来。”

    洛夏宗上前一步“薛神医，当真无法取下吗？”

    “没有把握的话，老夫不会说；没有把握的事，老夫也不会做。这铁，是终南寒铁，质地极坚，即使是名剑宝刀，也斩它不断。”薛金针沉吟一下，依然摇头。

    “那那鱼肠剑呢？”乐萍儿急急问道。

    “萍儿，你不要急。”摸了摸她的脑袋，君云然轻声安抚。

    “可是，人家就是急，就是急嘛！你说过鱼肠剑可以的，是不是？”乐萍儿扣住他的臂膀，急切地道。

    轻叹一声，君云然点头道：“是，鱼肠剑可以。”

    闻言之下，薛金针惊异地朝他望去“终南寒铁本就是淬剑的极品，可遇而不可求。刀剑怎么可能斩得断它？”

    “铁环的接口处，有一段是缅钢炼制，是个极精巧的环扣。鱼肠剑轻薄，只需将环扣卸下，自然就可以。”君云然淡淡接口道“至于我的身子，你不必在意，我自己心里有数。”

    乐萍儿倾下身子，在铁环上细细查看，好一会儿，她忽然开心地叫起来“不错不错。果然有一个很小的环扣，颜色和其他地方很不一样。”

    “神医只管动手就是。”君云然沉静一笑，道。

    “这既然你这样说法，那老夫也不再推辞了。”薛金针微一犹豫，终是答应下来。

    “薛神医，这会不会有事？”到了这个时候，乐萍儿反倒害怕起来，期期艾艾地道“云然你你不可以吓我，你和人家保证，绝对不可以有事！”

    “傻丫头。”君云然抚了抚她的长发，浅笑道“你若是害怕，就四处逛逛，回来后，自然什么事都没了。”

    “不要！人家要陪着你。”乐萍儿可怜兮兮地望了薛金针一眼“薛神医，刚才人家和您顶嘴，是萍儿的不是，你你可不要生气。”

    “老夫自当尽力就是。”嘴里虽然答应着，薛金针却着实没有什么把握。

    他示意乐萍儿将君云然扶起，在铁环处细细打量。半晌，他倏地取饼鱼肠剑，控制着力在环扣处划过，只听“咯”的一声轻响，铁环轻轻豁开一道口子。

    薛金针微一皱眉，放下鱼肠剑，打开箱子，取了一块纱布净手，又取出一柄薄如蝉翼的小刀。他犹豫一下，在铁环上的豁口处用力一挑一转，血流如注中，铁环终是取了下来。

    揽着君云然的身子，乐萍儿只觉得他的身体一阵又一阵地痉挛，不消片刻，一袭单衣已被汗水浸湿。

    她紧张地瞪大眼睛，用力握着他的手，将真气源源不断地输入他体内。纵使是这样，君云然的脸色也逐渐由苍白转为灰白，而后竟是骇人的铁青。

    见状之下，薛金针蓦然一惊，取出一个小巧的玉瓶，凑在君云然嘴边，喂他喝了下去。

    然后，他运用相同的手法，将第二只铁环用一样的手法取了下来。略微喘了口气，他从木箱重又取了一柄小刀，用净布拭了拭，又在君云然的锁骨处洒上些许药末，执刀将坏死的血肉生生剜去。随后，他望了望微微泛黑的锁骨，暗一咬牙，薄如蝉翼的小刀一次又一次地在骨骼上划过，直到将泛黑之处完全刮尽。

    洛夏宗原本在一旁看着，到后来，却转过头去，实在不忍再看。然而即使如此，刀锋刮过骨头时发出的声音，也足以使他牙根发软，心头泛凉。

    君云然的神色沉寂而木然，他一直半合着眼，呼吸之声若有若无。乐萍儿揽着他，不住地用衣袖为他拭去唇边不断溢出的鲜血。紧紧地环着他，她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无能为力，她只能这样抱着他，既不能替他病，也不能替他痛。

    不知过了多久，薛金针重重一声喘息，放下小刀，在血肉模糊的伤处洒上药末，然后用纱布一层一层细细包扎。

    做完一切，他抬手擦去额上的冷汗，对洛夏宗道：“好了，你一会儿随我出来，我给你们开个方子。”

    乐萍儿的身子忽然重重一颤，似是蓦然回过神来，眼圈一红，泪水顺着面颊大滴大滴地落了下来。

    她轻手轻脚地扶君云然躺下，轻轻为他掖了掖被子，这才从床上爬下来，抹了一把眼泪，对薛金针道：“你你下手好狠。”

    薛金针一怔，他这样劳心劳力，提心吊胆地为君云然诊治，这丫头再怎么说，也该说两句好听的感谢他，没有想到她竟然还抱怨他下手太恨，真是岂有此理。他摇了摇头，摸着山羊胡子，决定不和小孩子一般见识。

    “不过，无论怎么样，人家还是很感谢你的。”乐萍儿红着眼睛，从袖子里掏出一颗婴儿拳头大小的夜明珠“这个是诊金，你一定要收下哦。”

    这是上次在石室库房里带出来的，在世俗眼里，称得上是无价之宝了。

    薛金针算是见多识广了，却也从没见过有人一出手就是这么大的手笔，不由愣了一下，下意识地将夜明珠接了过来。然而，他盯着夜明珠看了一会儿，却把它递还给乐萍儿“这银子，骆堡主早已给了我了，你这颗珠子，我收不得。”

    “薛神医，骆某付的，不过是劳您上门的费用，这诊金，骆某几时付过？”洛夏宗不由有些奇怪，问道。

    薛金针望了榻上的君云然一眼，淡淡道：“他的诊金，我不收。”

    “为什么？我从来都没有听说看病不要银子的哦。”乐萍儿转了转眼珠子，跑到薛金针面前，再次递过明珠“我也从来没有听说过，银子送上门却往外推的，你再不收下，往后要是后悔就来不及了哦。”

    “这珠子，老夫说了不收，就绝不会收！骆堡主，你随我出来，我开药方子给你，到时你派人抓药就是——他既然撑了过去，只要好好调养，该不会有事。”行医数十年，他从未遇过这样的病人。单薄荏弱，仿佛禁不起半点摧折，却又坚忍淡定，偌大的折磨都一声不吭地挺了过来。他不愿收乐萍儿的夜明珠，并没有什么了不得的理由，只不过因为他觉得，和君云然这样的人谈银子，实在太过俗气了而已。

    再次往床榻望了一眼，薛金针推门，举步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