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不是到站上闹?乡下人……”
听到“乡下人”三个字,邵勇觉得很不顺耳,正要言语,一个干部模样的老工人抢前接了腔:
“城里人有什么了不起?倒退几十年,还不都是乡下人?!”目光如炬,“没有乡下人种地打粮,你这城里人,俺看早饿死啦!”
车厢里的乘客也七嘴八舌随声附和。列车员见大势不妙,没敢再还嘴,匆匆穿过过道逃开了。邵勇感激地看着这位老干部,向他点点头。老干部温和地冲邵勇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
火车到了小南门,邵勇和文明下车,穿过半个城市,钻进一条弄堂。弄堂里藏着早餐店,只售天津包子和豆腐脑。邵勇和文明各叫了一笹包子、一碗豆腐脑,囫囵吃了,结了账,赶往弘光副食品销售部。
邵勇瞧着一个女售货员面善,上前搭讪,说明来意。相由心生。女售货员果然非常热情,把他俩带到经理办公室。经理是个五十上下岁的秃顶老头,穿着蓝色干部制服,一张猪肚子脸,油腻腻的,泛着与这个饥馑的时代极不相称的犯罪的光。
经理把肥胖的身体仰靠在单薄的椅子里,口气傲慢而不屑,“你们哪来的?”
“鞍阳西北刘柳镇南大洋地。”
邵勇和文明站在经理面前,谦恭地回答。
“他们是干什么的?你以为随便什么人,想见我就见的吗?”
经理侧头,不满地瞥了眼女售货员。
“他们是生产队长!”
女售货员紧张地回道。
“他们说是总统,就是总统啦!”
经理有些生气了。
“他们是拿介绍信来的!”
女售货员挨了批,心里也不舒服。女人看着和善,说起话来柔声细气,可遇事却不怕事,骨子里有股子倔强。
在外人面前批评自己的员工,分明是在给来人下马威。邵勇担心自己不说话,女售货员还要替自己吃瓜落,轻咳了声,往前移了步子说:
“俺就是介绍信上说的队长,这次是求帮的。俺们那儿,今年受了灾,庄稼都淹了。水退后,俺们抢种了些青苞米和青毛豆,赶在秋底上市,图个稀罕……”
“你今年多大啦?”
经理上下打量着邵勇,突然打断邵勇的话,没头没脑地问道。
“今年二十啦!”
邵勇怕经理嫌自己年纪轻,故意多报了两岁。可经理仍不解地摇摇头,不屑道:
“你说的要是真的,倒是个人才。可我咋能相信你说的话就是真的呢?还是个生瓜蛋嘛!”
文明憋了半天,肚里气得鼓鼓的,接口道:
“假的包赔!”
经理听出了文明的怨气。瞅了一眼这个锛头窝眼的青年,差点笑出声来,说:
“你们的身份我可以不计较,但这些青苞米、青毛豆的身份,我必须得较真!”
“那需要俺们怎么弄?”
邵勇和文明几乎同时脱口而出。
“你们得证明这是你们种的,不是倒腾来的;你们得证明这是集体的,不是个人家的;你们得证明这些青苞米、青毛豆,人吃下去没问题……”
经理一口气,提出一堆,邵勇以前想都没想过的奇奇怪怪的问题。
“俺们写个证明材料,盖上公章总可以了吧!”
邵勇用商量的口吻,央求着猪肚子脸经理。
“还得给我开张发票。我们门市部要有明确的进货渠道。这位队长请你理解,我们头上也有主管部门,需要随时接受检查。”嘴角上拉,“现如今讲阶级感情,可感情也不能替代必要的原则,是吧?”眼神耐人寻味,“你们总不能让我帮了你们,反倒把自己弄得丢官罢爵,对吧?!”
经理扶着桌子,从椅子上摇晃起肥胖的身体,意思要送客了。
“只要能答应我说的条件,我可以收。价格上,总不会让农民兄弟吃亏。收你们的,也是赈灾吗?但我们的门市部销不了多少,你们也再到别家试试。”
邵勇和文明从弘光门市部出来,又抱着试试看的心理,走了启明市场和立百副食品商店,得到的答复基本一致:集体种地,发票,安全证明。集体种地倒好办,可发票和安全证明却把邵勇难住了。两个人走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却如同走在荒无人烟的沙漠,饥渴、疲惫而又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