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执礼告辞了。太平慢慢回房,又锁上房门,走进阁楼中,驾轻就熟地找到了一个书架。那张架子已经被她翻拣过无数次,起先是找到了一册唐书,然后一卷酒经,再然后……
她从架子上抽出一卷厚厚的书册,淡蓝色的封皮上赫然写着四个大字:武经总要。
方才她送给裴行俭的那三样东西,全都是从这卷武经总要里抄录下来的。她仔细翻阅过,这四十卷武经成书于北宋庆历年间,汇集了当时天下所能寻找到的所有武器、阵法、兵法,还有一些杂七杂八的杂学。她拿到这卷书时曾找人试验了几个配方,发现全然没有错处,才放心地交给裴行俭。
太平略翻了一会儿书,又收拾了几个剩余的书架,重新走出阁楼,回到房间里。今日杂事颇多,她逐一处置完毕之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小丫鬟在外头敲了两下门,说是驸马已经回到驿馆,请她过去一同用膳。
今日薛绍倒有些不同寻常。
太平一面想着,一面同小丫鬟去了外间。只一出房门,小丫鬟便福身退下了,说是驸马特意嘱咐过,只请公主一人过去。太平心中愈发讶异起来,循着记忆中的路来到薛绍房中,禁不住又是一愣。
薛绍背对着她,一手执笔,一手扶案,似乎是在作画。他半束的长发垂落在肩膀上,铺展开一片浓郁的墨色,像是浓墨在宣纸上晕开,恣烈且张扬。朦胧的天光从窗帷间投射下来,照在薛绍身上,愈发显得他清俊淡雅,身姿挺拔修长。
他今天换了一身素净的白衣,不同于往日的英挺,反倒是多了几分书卷气。
太平上前,低低唤了一声薛绍。
薛绍回首望她,眼中渐渐透出几分笑意来:“公主。”
他搁下笔,朝太平走去,又在三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臣已候了公主许久。”
他引着她朝案旁走去,略微收拾了一下杂乱的案面,又从案下取出一个巴掌大的酒坛,连同几道精致的小食和两只金樽一起,在案上逐一摆放整齐,然后转头对她说道:“公主落座罢。”
太平依言在案旁坐下,抬箸用了几口,颇觉味道有些不同寻常,至少不像一般西域食物那样干涩,想来是经过精心筹备的。她停下箸,才要询问,便看见薛绍拍开了酒坛上的泥封,将两只金樽逐一倒满,又将琥珀色的酒液送到她面前:“公主试试这个。”
太平有些讶异:“你让我饮酒?”
薛绍执起另一只金樽,笑问道:“有何不可?”
太平摇摇头,指尖摩挲着金樽的边沿,轻声说道:“我不明白。”
薛绍举袖饮尽杯中酒,才又笑着说道:“臣今日做了一回白丁,又特意去见了一个人,从他那里顺了一坛美酒回来,想要和公主同享。不知公主,可愿赏光?”
薛绍在西域,还有一位至交好友么?怎么她从来都不知道?
太平心下微感讶异,却也并未多想,亦举杯浅抿了一口。酒入咽喉,有着醺然的醇香,却又有些辛辣,和长安城中的美酒迥然不同,也和她曾经命人酿出过的那些美酒迥然相异。她以为这是西域特有的风味,便也没有感到奇怪,慢慢将一樽酒饮尽了,抬箸又用了些小食。
薛绍抱起那只巴掌大的酒坛,又替太平续了满满一杯。
太平失笑道:“你今日该不会是想要灌醉我?”可惜她从小在大明宫中陪宴,早已练成了千杯不倒的酒量。薛绍这番打算,只怕是要落空了。
她一连饮了好几杯酒下去,便昏昏沉沉地有了些睡意。
这酒!……
太平动作一顿,微微垂下了目光。薛绍依然动作不停,一杯接一杯地替她续上,不多时便去了大半坛。她眼前渐渐地有些朦胧,却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薛绍替她倒上多少,她全部喝得干干净净。不多时,她便歪倒在薛绍怀中,凤眼渐渐阖上。
薛绍低低唤了一声公主,砰然砸碎了空荡荡的酒坛,将她打横抱起,朝榻上走去。
她朦胧地应了一声,哑声说道:“我这一生中,极少看见你穿白衣。”
薛绍猛然一顿,又失笑道:“公主这一生中,同我在一起的日子,也不过小半年。”
她在他怀中轻轻摇头,连声说不对。可究竟是哪里不对,她又说不上来。薛绍小心地将她放在榻上,又替她除了钗环鞋袜,然后俯身在她耳旁说道:“公主醉了,且安歇罢。”
她模模糊糊地说了一句什么,便在薛绍怀中沉沉睡去。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朦胧的月色投射进窗帷里,晕染出大片迷蒙的水雾色。
薛绍起身点了一支明烛,在床榻边沿坐下,指节轻拂过太平的眼角,压低了声音对她说道:“明天你哪里都不要去。这几天,哪里都不要去。突厥人很凶险,相当的,凶险。”
他抬头望了一眼窗外的夜色,眼神渐渐变得幽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