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九七年二月底---
j大是一所没有围墙的大学,因为它的校区实在太辽阔了,几乎像是一座大型山林社区,不但有湖有树林,还倚山傍溪流,围墙根本没有任何意义,也无从围起,所谓的正门也只不过是一座门楼和警卫室而已。在这儿上课的学生们什么都可以不要,可至少得有辆脚踏车,否则上不了三天课,两条腿就会先走断了。
不过虽然是山区,但在这儿生活也是挺方便的。
即使山林深区就紧贴在校区后方,左方是国中,右方隔着一道溪流再过去是一大片观光果园,左前方则是住宅社区;但横在正门前的那条大马路上不仅有顶好超市、麦当劳,还有各种各样的商店和休闲场所;顺着马路直走下去,开车不到十分钟就可以直达山下,开快一点五分钟就够了,要到闹区也花不上半个钟头。
所以基本上这儿仍不能算是真正的山区,只不过是山区的入口而已。
“段清狂,还有两堂空堂,走,推两杆去吧!”
“又领到打工费了吗?”安坐轮椅上的人露出轻笑。“这回准备一次输光,还是聪明点留一半,免得又要作一个月的伸手牌了?”俊朗的五官略显清瘦,却仍掩不住那眉宇间的轻狂。
“扁你喔!”正在收拾背包的人一听,差点气歪的嘴爆出怒吼声。“你以为我这次也输定了吗?”
“不输才怪!”旁边两三人同声咕哝。
“你们闭嘴!这一回我一定赢!”
“是吗?”段清狂笑颜更显狂放。“如果你真这么有把握,那咱们这回换个赌注如何?”
“怎么换?”
“如果你赢了,我就把过去赢你的赌金全都还给你,想想,差不多有三、四万了吧?”段清狂若无其事地放出钓饵。“可是如果你又输了,那你就得作我三个月的奴隶,如何,敢吗?”
“废话!”看在那三、四万份上,拼了!
“好,不过”笑容倏转歉然。“过两天可以吧?我这两天奉命不准太过劳累。”
对方气势汹汹的姿态马上化为关心的神情。“靠,又发病了?”
理学院段清狂在j大里是赫赫有名的人物,因为他开朗豁达又乐观大方,却有一副与个性迥然相异的多病之身,明明双腿不残,却只能呆在轮椅上混日子,成天就见一辆x级战车在校园里横冲直撞,哪天见不着了,有九成九是他又病倒,甚至住院泡护士小姐去了。
段清狂耸耸肩。
“我这两天只适宜乖乖地看书,其它什么都不准。”
“好吧,那要我推你到图书馆或回家吗?”
“不用,我自己去就行了。不过”段清狂摇摇手指头。“麻烦你们帮帮忙,千万不要告诉某位大骚包我到哪里去了。”
大骚包,朱美伦是也。
某位大牌市议员的独生女,标准的现代美女,艳丽亮眼,而且傲慢娇纵得不得了,即使如此,这位有钱又有势的娇娇女仍是众多旷男怨女追逐的目标。
旷男追她,因为她是朵娇艳高贵的玫瑰花;怨女追她,因为围绕在她四周嗡嗡嗡发情的蜜蜂太多,一朵玫瑰花实在分不出那么多花蜜,所以只要耐心跟在她身边够久,搞不好哪天那些色蜂们就会注意到玫瑰花旁丛生的喇叭花也说不定。
可不知道她是吃错了葯或脑袋瓜子里长虫了,一大堆男男女女拍她的马屁,朱美伦却偏生喜欢追在瘸腿的马儿段清狂后面跑,追得段清狂不仅莫名其妙,而且快抓狂了!
“那怎么成,那妞儿发起飙来我们也受不了!”对方挤着眼说。“所以我们只好“老老实实”地告诉他,你跑到男生宿舍聊天去喽!”
段清狂笑了。“谢啦!”
男生宿舍的同学们,他双手奉上漂漂马子一位,感激涕零吧!
上午第三堂钟响后不久,段清狂的轮椅便已驶到图书馆大楼后鲜少人经过的僻静地带停住,并自挂在轮椅后的背包里取出葯盒子,准备替自己打针并吃葯,再决定是要回家睡一觉,或者是到图书馆看书。
可是才刚准备好针筒,他就突然停了下来,两眼愕然望住前方,讶异得忘了自己要作什么。
这所大学的创办先锋虽然是台湾人,却是在日本成长后才回台湾来认祖归宗并定居,因此在他内心深处始终忘怀不了在日本生活的回忆,故而在创办这所大学之时,不仅校区日本风味浓厚,而且还特意在图书馆后植种了两排樱花树,形成一个极为浪漫的樱花树道,通往他位于校区右方的私人宅邸。
每年三月到四月间,绿叶褪尽,娇嫩的花朵陆续绽放,一阵风来,没有冬寒刺骨,却有落雪纷飞的璀璨,片片花语歌颂着春天的序曲,亦追思着令人缅怀的回忆。
平常时候这条步道根本没有半只蟑螂老鼠会来,但自三月中旬校庆开始,那些没事就爱为赋新词强说愁的女生们,便会争先恐后跑来到这儿装模作样地漫步在石板樱花步道上,体验花瓣舞落满身那种无与伦比的诗情画意,以为这样便能沾染上几许优雅的气质。
笑死人了,真这么简单的话,言情小说还有人要看吗?
总之,这条樱花步道若非在樱花最灿烂的时刻,是不会有半个人来的。
不过今年樱花盛开地比过往任一年都要来得早,才刚开学,尚未入三月,当学生们犹自忙着选课、社团活动与校庆时,樱花早已悄然怒放了。
浓艳的绯寒樱、淡紫的牡丹樱,还有粉色的吉野樱与雪白的大岛樱,缤纷的嫣红奼紫在微风中呢喃细语,任凭千堆雪卷尽掬不住的优雅,宛似红尘梦一场来去,倘若不是在这幽凉的山区里,这片樱海也无法如此灿烂地随风起舞了。
然而令段清狂诧异万分的并非这幕如梦似幻般的旖旎景致,而是那个女孩,那个樱花树下的女孩,她竟然如此自在地趴在满满一地的落樱雨瓣上,好象趴在她家的弹簧床上似的,而且她还在
吃花!
她趴在地上好象睡着了,其实是在吃花。
纤细的右臂弯曲枕在柔雅的侧脸下,浓密乌黑的秀发披散在七彩缤纷的樱花瓣上,梦幻般的双瞳痴痴凝注眼前的花办,左手满掬一把璀璨,再任由它们片片飘落,微启的檀口溢出幽幽的叹息。
苦涩、无奈、愁郁、感伤、空虚、失落
那个女孩子的心情似乎飘扬在风中悲吟,沉郁在落樱里低叹,奇异地激荡起段清狂一阵心神震颤,他情不自禁地摀着胸口喘了一口气,再屏息注视着她彷佛在进行某种神秘仪式似的吃下一片片花瓣。
突然,那女孩好象察觉到有人在看她,雪白的花办掂在纤指间,深黝的视线悄然移过来对上他眩惑的双眸,在四目相交的那一瞬间,不仅是他彷佛被闪电击中似的脑袋一阵异样昏眩,那女孩似乎也震动了一下。
而后,两对同样惊愕怔忡的视线便彷佛打结的蝉丝般纠缠不开了,良久,两人就那样四眼相对,相互凝住对方瞳眸深处那一抹莫明所以的情韵。
似曾相识,却又全然陌生。
不知为何,这般绵长深刻的凝视竟揪起段清狂胸口一股痛楚,彷佛疼痛入心,却又若有似无。也许是他不经意地在脸上流露出这种感受,那女孩子轻轻一眨眼,眼底掠过一丝关切,随即起身,一路翩然洒落片片花雨徐徐来到他跟前。
有那么一瞬间,段清狂以为他见到了花仙子,略一低眸,马上又否决了自己的遐思。
没听过有穿牛仔裤的花仙子。
“你不舒服吗?”瞄着他手上的针筒,花仙子问。“需要我帮你打针吗?”非常奇特的嗓音,很低沉,略带点沙沙的感觉,但也很温婉柔和,有种令人不由自主沉静下来的催眠感。
悸动的眼凝望着她伸出来的手掌心,纤巧优雅,象牙般的肌肤上犹缀着几枚紫色、绯色的花瓣,形成一幕非常撩人的视觉诱惑,段清狂不觉舔了一下干渴的唇瓣,强抑下俯唇去舔食她手上花瓣的冲动,默默地把三支针筒放在紫色花瓣上,再自行把左衣袖卷上去露出瘦削的手臂。
一眼见到他的手臂上彷佛吸毒者般布满了数不清斑斑点点的注射痕迹,她不觉微微蹙了一下眉头,不知道还能在哪边注射。
再戳下去会不会戳出一个大洞来?
“你好辛苦。”
段清狂淡然一哂。“两只手都一样,所以你随便找个地方戳下去就好了。”
“不是注射血管吗?”她迟疑地问,并解释:“虽然我不是学医的,但是我妈妈有糖尿病,所以我会注射血管。”
“暗红色的那支要打血管,其它两支肌肉注射就可以了。”
“喔。”两眼又找了片刻,好不容易找到可以下针的地方,她才小心翼翼地先替他消毒,再注射。
“我叫段清狂,物理系三年级。”
“我知道,你在学校里很出名。”
“喔,那你呢?”
“连纤雨,资设系二年级。”她神情专注地慢慢推着针筒,漫不经心地回道。“这样会太快吗?”
“不会。”单手支着下巴,段清狂趁机仔细端详她。
她的五官虽清秀却不太显眼,窈窕的身材不高不矮略嫌平扁,是个非常平凡又缺乏存在感的女孩,如果不是刻意注意到她,根本不会有人意识到她的存在,可是一旦注意到她,两眼就很难自她身上移开了---至少对他而言是如此。
因为她有一种他在其它女孩子身上不曾见过的清灵沉静气质,以及飘逸恬淡的神韵,就是这种气质神韵牢牢吸引住了他;还有她那两潭幽邃如深水般的瞳眸,沙哑柔和的嗓音,不疾不徐的说话语气,一举手一投足之间自然流露的温柔优雅,每一样都足以掀起他心湖阵阵涟漪荡漾。
她真美!
“好了。”纤雨让他弯臂压紧注射的地方,抬眸一看,发现他蹙眉阖眼,好象快昏倒了的样子,心头一惊,忙问:“怎么了?”
“别紧张,”段清狂慢条斯理地说。“每次打血管那支针都会让我很不舒服,不过一会儿就好了。”
纤雨松了口气,再瞥向葯盒子里的瓶瓶罐罐,又一次皱眉。
“你不会是那些葯都要吃吧?”
段清狂睁眼,莞尔。“很不幸,是的。”
于是,按照他的指示,她逐一倒出这一瓶两颗,那一瓶三颗,另一瓶一颗,再一瓶三颗,又一瓶两颗最后,她目瞪口呆地盯着小塑料杯里的五彩葯丸,不由自主地咽了口唾沫。
“你真的要吃这么多?”光看就噎死她了,他真的要全部吞下去吗?
“我前天才发病,所以这两天必须吃的葯就多了一点,不过”段清狂神情自若地从背后袋子里拿出一瓶矿泉水。“当它是m&m巧克力就好噜!”
“m&m巧克力是甜的,而且”纤雨依然瞪着小塑料杯里的葯丸拼命吞口水。“没听过m&m巧克力有胶囊包装的。”
段清狂失笑,然后开始一次六、七颗葯丸和水吞,看得纤雨不自觉地摀着自己的喉咙觉得快窒息了。
“等等等,等等,你你不能慢点吞吗?譬如一次两颗就好了?”
段清狂瞄她一眼,耸耸肩,放回四颗葯丸,再把剩余的葯丸丢进嘴里。
好半晌后,他才吞完那大半杯的葯丸,若无其事地把葯盒子和矿泉水放回原处,而后望向她,这才发现她的脸色不太对劲。
“你怎么了?”难不成她也病了?
纤雨睇视着他怔忡了片刻,才慢吞吞地说:“我妈妈有糖尿病,还有心脏病,但是她在最严重的时候也不需要吃这么多葯,而且你还必须坐轮椅,你你到底是什么病?”
段清狂哈哈一笑。“除了脑袋瓜子以外,我几乎全身都是病,心、肺、肝、胃、肠、血液,随便你挑,全都有毛病!”
“可是你”纤雨的表情是惊讶又疑惑的。“你为什么还能如此愉快开朗?虽然坐轮椅,可是我常常看见你在校园里到处横冲直撞,玩得比谁都疯,笑得比谁都大声。而我妈妈却整天躺在床上起不来,即使医生说她根本没有那么严重,除了必须按时吃葯打针之外,她没有理由不能过正常生活,但是她却却”
“我想”段清狂懒洋洋地手托着下巴。“是心境问题吧?从出生开始,我就一身是病了,但是除了必要的医疗照顾之外,爸妈对我和哥哥妹妹并没什么不同,我也没有因此而得到任何特殊待遇。”
“他们告诉我,虽然我的先天条件比别人差,但想活得快乐或痛苦仍只在我一念之间,而不是其它任何人能帮我决定的,所以我决定快乐的活下去,因为医生告诉我,只要我的身体强壮到某个阶段,所有的毛病都可以藉由手术来根治,既然有希望,我就不需要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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