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的那天晚上,她在那家意大利餐厅预先订了一个生日蛋糕。两个人差不多吃完主菜的时候,她的手提电话响起,是余志希打来的,他想见她。
‘我现在没有空。’她把电话挂上了。
‘有朋友找你吗?’郑逸之问。
‘没甚么。’她说。
可是,挂断电话之后,她又后悔了。她看着郑逸之,她喜欢他吗?她十一岁的时候是喜欢过他的,往事已经太遥远了。他坐在她面前,唾手可得;她牵挂的,却是电话那一头的男人。
她急急的把面前的鲈鱼吃掉,期望这顿晚饭快点结束,那么,她还赶得及去余志希那里。郑逸之在跟她说话,她的魂魄却已经飞走了。
服务生把一个点了洋烛的蛋糕拿上来。郑逸之没想到会有一个蛋糕。
‘很漂亮!’他说。
‘快点许个愿吧!’
‘许个甚么愿呢?’他在犹豫。
她偷偷看了看手表,又催促他:
‘还不许愿?洋烛都快烧光了。’
他平日很爽快,这天却偏偏婆婆妈妈的,把她急死。
‘想到了!’他终于说。
‘太好了!’
还没等他闭上眼睛许愿,她已经急不及待把蛋糕上的洋烛吹熄,烛光熄灭了,他怔怔地里着她,不知道是难堪还是难过,一双眼睛都红了。
‘如果你有事,你先走吧!’郑逸之说。
‘不,我只是以为你正要把洋烛吹熄。’她撒谎。
可是,谁都听得出那是个谎言。
他们默默无语地吃完那个蛋糕,然后他说:‘时间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
回家之后,她匆匆的换了衣服出去,跑到余志希那里。她拍门拍了很久,没有人来应门。余志希跟郑逸之不一样,他是不会永远等她的。她不来,他也许还有第三,甚至第四个后备。
她一个人,荒凉地离开那个地方。她是多么差劲的一个人?她破坏了别人的快乐生日;那个男人,且是那样爱她的。
她来到郑逸之的家里拍门。他来开门。看见了她,他有点愕然,也有点难过。
她说:‘你可以借钱给我坐车回家吗?’
十一岁那年,她不也是在他的家门外问他借钱回家吗?
他本来不想再见她了,看到了她,又怜惜了起来。
‘你要多少钱?’他问。
‘从这里到香港要多少钱?’
他笑了。她扑到他怀里哽咽着说:
‘对不起,我并不想这样。’
‘没关系。’他安慰她。
‘你为甚么对我那样好呢?很多人比我好呀!很快你便会发觉,我并不值得。我一点也不完美。’
郑逸之抱着她,俯吻着她的嘴唇。可是,她心里惦念着的却是那个不爱她的男人。
‘对不起,我不可以。’她哭着说。
她在他眼里觉出—种悲伤的绝望。
她从来不相信命运,可现在她有点相信了。她成为了别人的后备,又有另一个人成为她的后备。后备也有后备。余志希何尝不是那位空中小姐的后备?
第二天,她回到余志希那里。
‘你昨天跟朋友一起吗?’他问。
她笑了笑:‘你不是妒忌吧?’
他甚么也没说。她真是太一厢情愿了,他怎会护忌呢?
‘明天可以陪我吗?’她问。
‘我明天晚上要去伦敦。’
‘喔,是吗?’
‘如果我说,明天之后,我们不再见面了,你舍得吗?’
余志希一边脱下她身上的衣服,一边问:
‘你不想再见我吗?’
‘你可以寄人篱下,但我也许不可以了。’她咬着牙说。
他用力地吮吸她的奶子,好像是要她回心转意,却更像为自己寄人篱下而悲呜。
他们何尝不是两个同病相怜的人?她忽然原谅了他。
两天之后,她也去了伦敦,就跟余志希住在同一幢酒店里。上一次跟踪别人,是十一岁的时候,那种跟踪是快乐的。今天的跟踪,却是迷惘的。为甚么要来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那天晚上,她跟踪余志希和那个空中小姐去唐人街。前面的两个人,亲热地走着;后面的她,落寞地跟着。她看到那个女人在一个卖花的摊子前面停下来,买了一束红玫瑰。
周五晚上的唐人街,人头涌涌,她已经拼命地跟着他们,最后却失去了他们的踪影。她像个疯妇似地四处去找,最后又回到那个卖花的摊子前面。黑夜里,只有她空茫茫地无处可去。她跟踪的伎俩,也真的只是个后备的货色。
一转身,她看见余志希和那个女人坐在一家中国餐馆里面。她站在对面的人行道上,看着餐厅里的那两个人。余志希说话的时候,常常温柔地轻抚那个女人的脸。他对她,却从来不会这样。他何曾爱过她呢?
他说没法爱她的理由是因为她太完美。这是她永不相信的谎言。
所有的完美,不过是相对的。她爱他,他不爱她,这便是相对。不被他爱的她,可怜地完美。被她所爱的他,骄傲地不完美。
她才不要完美。若能被他所爱,千疮百孔又何妨?可是,他却说她太完美。
看到那个不完美的他再一次抚摸女人的面颊,她终于舍得走了。在遥远的香港,还有一个男人永远守候着她。
她没有想到,连他也会走。
回去之后,她打了一通电话给郑逸之。
‘陪我吃饭好吗?’她问。
电话那—头的他,却沉默了。
‘你没时间吗?那算了!’她把电话挂断。她一向是这样对他的。
几天之后,她又找他。
‘你不想见我吗?’她骄傲的问。
‘好吧。’他说。
他们在那家意大利餐厅见面。她刻意打扮得漂漂亮亮,她害怕连他也失去。
郑逸之就坐在她跟前,可是,他的眼睛深处,再没有从前那份恭敬和渴望。离开餐厅之后,她故意跟他挨得很近,他却无动于衷。终于来到她的家了。她首先说:
‘你要进来吗?’
‘不要了,我明天还要上班。’他说。
刹那间,她方寸大乱,也顾不了尊严,就问他:
‘你这是甚么意思?’
‘没有别的意思。’
‘我已经离开余志希了。’她说。
他并没有高兴的神情。
她终于问:‘你不爱我了吗?’
沉默了良久,最后,他说:
‘那个时间已经过去了。’
‘甚么时间?’她问。
他低下头,没有回答。她和他,顷刻间,也是关山之遥了。
午夜里,她光着身子坐在钢琴前面,拿起电话筒,接通了夏心桔的cha ela。
‘我想用钢琴弹一支歌。’她说。
‘我们的节目没有这个先例。’夏心桔说。
‘我要弹的是danfogelberg的longer。”
郑逸之会听到吗?他们在书店里重逢的那天,书店便是播看这首歌。他离去的日子愈长,她的思念和懊悔也愈长。他说那个时间已经过去了,说的其实是时限吧?当她首先把生日蛋糕上的蜡烛吹熄,也同时是把他所有的期待熄灭。
十一岁那年的爱,已经永逝不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