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光绪初(一八七九),有永嘉傅声谷注释之,然于本文反有删削。
雍乾以来,江南人士惕于文字之祸,因避史事不道,折而考证经子以至小学,若艺术之微,亦所不废;惟语必征实,忌为空谈,博识之风,于是亦盛。逮风气既成,则学者之面目亦自具,小说乃“道听途说者之所造”史以为“无可观”故亦不屑道也;然尚有一李汝珍之作镜花缘。汝珍字松石,直隶大兴人,少而颖异,不乐为时文,乾隆四十七年随其兄之海州任,因师事凌廷堪〔13〕,论文之暇,兼及音韵,自云“受益极多”时年约二十。其生平交游,颇多研治声韵之士;
汝珍亦特长于韵学,旁及杂艺,如壬遁星卜象纬,以至书法弈道多通。顾不得志,盖以诸生终老海州,晚年穷愁,则作小说以自遣,历十余年始成,道光八年遂有刻本。不数年,汝珍亦卒,年六十余(约一七六三——一八三)。于音韵之著述有音鉴〔14〕,主实用,重今音,而敢于变古(以上详见新标点本镜花缘卷首胡适引论)。盖惟精声韵之学而仍敢于变古,乃能居学者之列,博识多通而仍敢于为小说也;惟于小说又复论学说艺,数典谈经,连篇累牍而不能自己,则博识多通又害之。
镜花缘凡一百回,大略叙武后于寒中欲赏花,诏百花齐放;花神不敢抗命,从之,然又获天谴,谪于人间,为百女子。时有秀才唐敖,应试中探花,而言官举劾,谓与叛人徐敬业辈有旧,复被黜,因慨然有出尘之想,附其妇弟林之洋商舶遨游海外,跋涉异域,时遇畸人,又多睹奇俗怪物,幸食仙草“入圣超凡”遂入山不复返。其女小山又附舶寻父,仍历诸异境,且经众险,终不遇;但从山中一樵父得父书,名之曰闺臣,约其“中过才女”后可相见;更进,则见荒冢,曰镜花冢;更进,则入水月村;更进,则见泣红亭,其中有碑,上镌百人名姓,首史幽探,终毕全贞,而唐闺臣在第十一。人名之后有总论,其文有云:
泣红亭主人曰:以史幽探哀萃芳冠首者,盖主人自言穷探野史,尝有所见,惜湮没无闻,而哀群芳之不传,因笔志之。结以花再芳毕全贞者,盖以群芳沦落,几至澌灭无闻,今赖斯而不朽,非若花之重芳乎?所列百人,莫非琼林琪树,合璧骈珠,故以全贞毕焉。(第四十八回)
闺臣不得已,遂归;值武后开科试才女,得与试,且亦入选,名次如碣文。于是同榜者百人大会于宗伯府,又连日宴集,弹琴赋诗,围棋讲射,蹴鞠斗草,行令论文,评韵谱,解毛诗,尽觞咏之乐。已而有两女子来,自云考列四等才女,而实风姨月姊化身,旋复以文字结嫌,弄风惊其坐众。魁星则现形助诸女;麻姑亦化为道姑,来和解之,于是即席诵诗,皆包含坐中诸人身世,自过去及现在,以至将来,间有哀音,听者黯淡,然不久意解,欢笑如初。末则文芸起兵谋匡复,才女或亦在军,有死者;而武家军终败。于是中宗复位,仍尊太后武氏为则天大圣皇帝。未几,则天下诏,谓来岁仍开女试,并命前科众才女重赴“红文宴”而镜花缘随毕。然以上仅全局之半,作者自云欲知“镜中全影,且待后缘”则当有续书,然竟未作。
作者命笔之由,即见于泣红亭记,盖于诸女,悲其销沉,爰托稗官,以传芳烈。书中关于女子之论亦多,故胡适以为“是一部讨论妇女问题的小说,他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是男女应该受平等的待遇,平等的教育,平等的选举制度”(详见本书引论四)。其于社会制度,亦有不平,每设事端,以寓理想;惜为时势所限,仍多迂拘,例如君子国民情,甚受作者叹羡,然因让而争,矫伪已甚,生息此土,则亦劳矣,不如作诙谐观,反有启颜之效也。
说话间,来到闹市,只见一隶卒在那里买物,手中拿着货物道“老兄如此高货,却讨恁般贱价,教小弟买去,如何能安?务求将价加增,方好遵教。若再过谦,那是有意不肯赏光交易了。”只听卖货人答道“既承照顾,敢不仰体。但适才妄讨大价,已觉厚颜;不意老兄反说货高价贱,岂不更教小弟惭愧?况敝货并非‘言无二价’,其中颇有虚头。俗云‘漫天要价,就地还钱’。今老兄不但不减,反要加增,如此克己,只好请到别家交易,小弟实难遵命。”唐敖道“‘漫天要价,就地还钱’,原是买物之人向来俗谈;至‘并非言无二价,其中颇有虚头’,亦是买者之话。不意今皆出于卖者之口,倒也有趣。”只听隶卒又说道“老兄以高货讨贱价,反说小弟‘克己’,岂不失了忠恕之道?凡事总要彼此无欺,方为公允。试问‘那个腹中无算盘’,小弟又安能受人之愚哩?”谈之许久,卖货人执意不增。隶卒赌气,照数付价,拿了一半货物,刚要举步。卖货人那里肯依,只说“价多货少”拦住不放。路旁走过两个老翁,作好作歹,从公评定,令隶卒照价拿了八折货物,这才交易而去。
唐敖道“如此看来,这几个交易光景,岂非‘好让不争’的一幅行乐图么?我们还打听甚么?且到前面再去畅游。如此美地,领略领略风景,广广见识,也是好的。”(第十一回观雅化闲游君子邦)
又其罗列古典才艺,亦殊繁多,所叙唐氏父女之游行,才女百人之聚宴,几占全书什七,无不广据旧文(略见钱静方小说丛考上)〔15〕,历陈众艺,一时之事,或亘数回。而作者则甚自喜,假林之洋之打诨,自论其书云“这部‘少子’,乃圣朝太平之世出的;是俺天朝读书人做的。这人就是老子的后裔。老子做的是道德经,讲的都是元虚奥妙。他这‘少子’虽以游戏为事,却暗寓劝善之意,不外风人之旨。上面载着诸子百家,人物花鸟,书画琴棋,医卜星相,音韵算法,无一不备。还有各样灯谜,诸般酒令,以及双陆马吊,射鹄蹴毬,斗草投壶,各种百戏之类。件件都可解得睡魔,也可令人喷饭。”(二十三回)盖以为学术之汇流,文艺之列肆,然亦与万宝全书〔16〕为邻比矣。惟经作者匠心,剪裁运用,故亦颇有虽为古典所拘,而尚能绰约有风致者,略引如下:
多九公道“林兄如饿,恰好此地有个充饥之物。”随向碧草丛中摘了几枝青草。林之洋接过,只见这草宛如韭菜,内有嫩茎,开着几朵青花,即放入口内,不觉点头道“这草一股清香,倒也好吃。请问九公,他叫甚么名号?”唐敖道“小弟闻得海外鹊山有青草,花如韭,名‘祝余’,可以疗饥。大约就是此物了。”
多九公连连点头。于是又朝前走。只见唐敖忽然路旁折了一枝青草,其叶如松,青翠异常,叶上生着一子,大如芥子,把子取下,手执青草道“舅兄才吃祝余,小弟只好以此奉陪了。”说罢,吃入腹内。又把那个芥子放在掌中,吹气一口,登时从那子中生出一枝青草来,也如松叶,约长一尺,再吹一口,又长一尺,一连吹气三口,共有三尺之长,放在口边,随又吃了。林之洋笑道“妹夫要这样很嚼,只怕这里青草都被你吃尽哩。这芥子忽变青草,这是甚故?”多九公道“此是‘蹑空草’,又名‘掌中芥’。取子放在掌中,一吹长一尺,再吹又长一尺,至三尺止。人若吃了,能立空中,所以叫作蹑空草。”
林之洋道“有这好处,俺也吃他几枝,久后回家,傥房上有贼,俺蹑空追他,岂不省事。”于是各处寻了多时,并无踪影。多九公道“林兄不必找了。此草不吹不生。
这空山中有谁吹气栽他?刚才唐兄吃的,大约此子因鸟雀啄食,受了呼吸之气,因此落地而生,并非常见之物,你却从何寻找?老夫在海外多年,今日也是初次才见。若非唐兄吹他,老夫还不知就是蹑空草哩。”(第九回)
〔1〕野叟曝言清夏敬渠(1705—1787)撰。此书有清光绪七年(1881)毗陵汇珍楼活字本,二十册,一五二回,其中缺一三二回至一三五回,第一三六回仅存末页。又有光绪八年(1882)申报馆排印本,二十卷,一五四回,增多两回,原本缺失者皆已补全;卷首有光绪壬午年(1882)西岷山樵序。夏敬渠除野叟曝言外,尚撰有浣玉轩集等。
〔2〕赵曦明(1704—1787)字敬夫,号瞰江山人,清江阴(今属江苏)人,撰有桑梓见闻录、颜氏家训注等。
〔3〕杨名时(1661—1757)字宾实,号凝斋,清江阴(今属江苏)人,官至礼部尚书兼国子监祭酒。撰有易义随记、诗义记讲等。
〔4〕夏宗澜字起八,清江阴人。由拔贡生荐授国子监助教。撰有易卦剳记等。
〔5〕李光地(1642—1718)字晋卿,号榕村,清安溪(今属福建)人,官至文渊阁大学士。主编性理精义、朱子大全等书,另撰有榕村全集等。
〔6〕夏祖熊字梦占,清江阴人。撰有易学大成等。
〔7〕程朱指北宋程颢、程颐和南宋朱熹。程颢(1032—1085),字伯淳,人称明道先生,洛阳(今属河南)人。程颐(1033—1107),字正叔,人称伊川先生,程颢之弟。二人著作经朱熹编为二程全书。朱熹,参看本卷第88页注〔15〕。陆王,指南宋陆九渊和明王守仁。
陆九渊(1139—1193),字子静,号存斋,南宋金溪(今属江西)人。
有象山先生全集。王守仁(1472—1528),字伯安,号阳明,明余姚(今属浙江)人。有王文成公全书。程朱学说偏于客观唯心主义,陆王学说偏于主观唯心主义。
〔8〕关于蟫史撰者,据粟香随笔卷二云:“屠笏岩刺史,名绅,又号贤书。所著有六合内外琐言二十卷,署黍余裔孙编。蟫史二十卷,署磊砢山人撰,近年上海以洋版刷印,流传颇广。”
〔9〕傅鼐(1758—1811)字重庵,清山阴(今浙江绍兴)人,历任宁洱知县、凤凰厅同知、湖南按察使。乾隆末至嘉庆中,曾于湘黔一带镇压苗民起义。
〔10〕洪亮吉(1746—1809)字稚存,号北江,清阳湖(今江苏常州)人,曾由编修出督贵州学政。撰有洪北江全集等。
〔11〕汪瑔(1828—1891)字芙生,号谷庵,清山阴(今浙江绍兴)人。有随山馆集等。
〔12〕冯梦桢(1548—1605)字开之,明秀水(今浙江嘉兴)人,官至南京国子监祭酒。撰有历代贡举志、快雪堂集等。所撰窦生传,叙窦绳祖与李爱姑悲欢离合的故事。此传亦载小说燕山外史卷首。
〔13〕凌廷堪(1755—1809)字次仲,清歙县(今属安徽)人,曾任宁国府学教授。撰有燕乐考原、校礼堂文集等。
〔14〕音鉴李汝珍撰,六卷,系研究南北方音的音韵学著作。
〔15〕据钱静方小说丛考镜花缘考载,该书所叙“君子国见张华博物志”“大人国见山海经”“毗骞国见南史”等。
〔16〕万宝全书旧题明陈继儒纂辑,清毛焕文增补。正编二十卷,续编六卷。内容多载日用生活知识,兼杂酒令、灯谜、博戏、卜筮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