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呼她们的表兄,不过表兄们却还不敢在大庭广众之前呼他们的对方为“妹”而已。
考据家之言不可尽信,但亦不可一点不信,姑附记于此。
1958.4.作者补注。
婉小姐抿嘴一笑,说:“大哥,你坐,”又转脸悄悄问恂如道“大哥今天喝得不少罢?”
“不多。喝急了倒是真的。”
可是良材已经听见了,便分辩道:“我没有醉。才不过,嗯,十来杯,怎么就会醉?”他走到和光前面,拉住了他问道“和光,该不是我撒谎罢,只有十来杯。还可以再喝十杯,也——也未必醉。”他转脸望着婉小姐,郑重地说“婉弟,回头我们对喝十杯,再看我醉了没有!”
婉小姐笑了笑,顺着他口气说道:“你没有醉,大哥。可是,醉了也不要紧,我们有醒酒药,嗳,大哥,这药不醉也可以吃一点,香喷喷怪好的,我去拿些来给你试试,回头你跟和光再对喝十杯。”
“不用。婉弟,不用你费心,”良材认真说,伸开了臂膊,似乎要拦住婉小姐。
“好罢,大哥,你是用不着的,”婉小姐抿嘴笑着回答“不过和光该吃一点,恂弟也是,他们可真醉了,醉的在那里发闷呢!”
和光听这么说,就大笑起来。婉小姐也笑着,就走了。良材也仰脸笑了,用手里的烟枪指着恂如道:“你是醉了,这话才公平呢!”突然又转脸向着和光“有一句话,和光,你说对不对:他们张府上的姑奶奶全是了不起的,一个强似一个。家慈是一个能干人,可是婉弟比她姑母更能干些。和光,你今天算是现现成成做了一个父亲。我瞧你将来还要做一个现成的丈人!”说着他又仰脸笑了。
“对!”和光也笑着,拉着良材到烟榻前“良材你躺一会儿罢,再喝一杯浓茶。”
和光从烟榻上拿起茶壶正要斟,良材偏偏客气,一定要自己来,和光一失手,就泼了一地的茶。良材哈哈大笑,摇摇摆摆站起来指着和光道:“瞧,你还敢说不醉。婉小姐是能干人,就瞧出你是真醉,还有恂如。哈哈,婉小姐不在跟前,你倒一杯茶就会失手。和光,你,我,还有他,”指着恂如“半辈子就只看见人家怎样伺候我们,要我们来伺候自己,那就不会!”
恂如看见良材当真有几分醉意,便说道:“对了,咱们还是回家去,让他们伺候。”
“不!妈还没回去呢!而且婉小姐又拿醒酒药去了,你得吃了再走。”良材在烟榻上坐了,乜着眼又说道。“恂如,你不用赖,你也不会照料自己。上次你不是大吹大擂搬到小书房去睡么,好,这次我来一看,你又搬回去了,自个儿照料自己,到底也不大容易。”
这一句无心的话却就触动了恂如的心事,他脸上一红,讪讪地笑着,却又怕良材再说出别的更使他为难的话来。幸而这时婉小姐来了,她亲自托着个小茶盘,盘里是小小三个细瓷盖碗。
她取了一碗递给良材,笑了笑道:“大哥尝尝,留心烫着。”良材慌忙站起来接了,恭恭敬敬说:“谢谢。又要你自己拿来,婉弟,不要当我是客人。”
“妈和姑妈还没走么?”恂如问婉小姐。
“没有。姑妈已经答应吃了夜饭回去。妈自然也在这里吃夜饭了,先让嫂嫂回去,”婉小姐说着又转脸望着良材微笑道:
“大哥,又有人给你做媒呢!”
良材好像不曾听得,只皱了一下眉头,却又轻声地自言自语道:“妈她老人家兴致是好的。”揭开盖碗连喝了几口,这才笑着大声说道:“她老人家就爱做媒。”
和光他们三个都笑起来了。
良材又说道:“我可要回去了。婉弟,你这一天也够辛苦了,哪里还挨得住我们赖在这里,累的你上楼下楼的!恂如,咱们走罢。”
但是和光和婉小姐哪里肯放他们走。和光问道:“良材,要是你还有正事未了,那我倒也不敢勉强留你?”
良材微笑着摇头。
“正事也还有明天呢!”婉小姐看了和光一眼“要是大哥不嫌简慢,我还想留你几天,和光成天没个人谈谈,像个坐关和尚似的。好了,恂如,和光,我把大哥交给了你们两个。”
说着又笑了笑,便袅袅婷婷去了。
良材惘然望着婉小姐出去的那个门,仿佛他的眼光会跟着转弯下楼,一会儿看见婉小姐分派老妈子和当差的事务,一会儿又看见她和姑太太她们周旋,一会儿她还在外边大厅上应个景儿,看那马将桌上是否缺少了茶和烟。“精神真好,也真能干,”良材惘然想着“然而为什么她能够这样乐此不倦呢?”他转眼看着和光与恂如,好像他这心里的话他们一定能听得,他们会给他回答。
和光这时正装好了又一筒烟,却又不抽,只管翘起手指,捏那斗门,似乎十分想抽,然而又舍不得马上就抽。恂如呢,仰脸躺着,两手扣在脑后,闭了眼,仿佛已经入睡。
良材惘然踱到窗前,看着园子里的树木,心里继续想道:“他们两个成天不干什么,然而他们心里好像也并不闲。恂如对于太太不满意,所以心里不能闲,然而,有了那样一位美貌能干的太太的和光,也是未必十分自在。今天,婉小姐为了这样一件事而大忙,操心花钱;我呢,为了另一件事也忙了大半天,我生气,我也痛苦。我觉得婉小姐今天这一番忙碌大可不必,但安知她看过来,我今天大半天的奔波不是自寻烦恼呢?”他惨然一笑,眼光停住在那边太湖石畔的一株大树上,暂时入于无思索的状态。
忽然太湖石后边,通往二厅去的路上,出现了两个人,指手划脚,好像有什么争执。这形象映在良材眼里好一会儿,他这才憬然觉到,原来是祝姑娘和婉小姐。“这可怜的女人还没心死呢!”——良材这样想,心头又立即沉重起来。他看着祝姑娘掩面哭着,自回二厅,婉小姐俯首慢慢转过那太湖石,也就不见。
良材转身向内,忽然心头暴躁起来。恂如与和光,正在谈论县里最近发生的几件新鲜的事儿,其中就有鲍德新他们经手冥间地契这一件。恂如摇着头干笑道:“这一班家伙,简直不知道什么叫做羞耻!可也作怪,偏偏有那些愚夫愚妇会去相信他们!不过,和光,鲍德新和你们向来就有往来么?今天好像他也来的。”
“无所谓往来,”和光淡然笑了笑回答“不过从他手里买过几次大土,今天他倒先送了礼,就不能不补个请帖去罢了。”
“哦,原来这位关帝会的会首也干这买卖!我倒一向只以为贾长庆才是此中数一数二的。”
“本来他们是合股,甚至中间还有赵守义的一份。可是后来不知怎的闹翻了,鲍德新就自己出面干。”
“他们也会自己闹翻?”恂如似乎吃惊,又似乎快意地叫着,又笑了。
“这一件事上尽管各谋其是,别的事上还是一鼻子孔出气。”和光燃着了一枝香烟吸了一口说。“可是平心而论,我以为鲍德新这人既不是赵守义那样阴险狠辣,也不像贾长庆那么无赖撒泼,到底他是关夫子的寄名儿子,还有三分人样”
恂如大声笑了。这时候良材也走到圆桌前坐下,看着和光道:“赵守义果然老奸巨猾,这次王伯申败在他手里了!”
和光与恂如似乎都觉得意外,同声问道:“那么,和解不成,赵守义官司打赢了么?”
“官司大概也不会再打下去了,”良材冷冷地说“可是王伯申也已经失败了。”他笑了笑,又说道:“今天早上我忙了半天,就只弄明白了这一点点事情。我才知道这次到县里来,又是一无所成。”
恂如与和光对看了一眼,没有说话。
良材懒懒地站了起来,绕着那圆桌走,又说道:“曹志诚他们不是好东西,王伯申也不该一意孤行,弄几杆枪来保护,以至出了人命。我不打算偏袒谁,我本想做个调人,将上次朱行健所拟的办法当作和解的条件,那末,小老虎一条小命换得地方上一桩公益,倒也是值得的一件事。”
不等良材说完,和光就摇头道:“不成!朱老头子上次的办法不就是那个没有弄成功的公呈么?不是要开河修堤么?不成。叫王伯申捐钱,要赵守义交出公款,这哪里能成!”
良材苦笑着点头。
恂如也笑道:“良材,恐怕是你这调解的办法吓得他们赶快讲和,自寻下台的办法!”
“倒也不是!”良材站住了回答。“早半天我和朱老先生刚到王伯申家里,还没提到正文,孙逢达就说事情已了。后来王伯申出来相见,客气的了不得,可是我们一提到这件事,他就连说多谢关心,早已大事化为小事,小事化为无事;又说这几天河水也退了些,以后行轮,保可各不相扰。”
“那么外边说的省城来电扣押肇事的轮船难道是谣言么?”和光问。
“电报大概是有的。”良材沉吟着说“我想真正的和事老大概就是这封电报。”
过了一会儿,恂如问道:“这样看来,王伯申也没吃亏,怎么你又说他失败?”
良材笑了笑,拉过一个凳子来,坐在烟榻前,忽然反问道:“我记得上次我来时,你们正闹着要办什么习艺所,现在这件事怎样了?”
恂如摇头,脸上一红,答道:“我也好久不去过问,光景是无形搁置了罢。”
“可是我今天知道,这件事办成了!”良材大笑着说“王赵官司中间的和事老这也是一个!”
恂如怔了一下,但随即愤然叫道:“王伯申可以答应赵守义不再办这件事,不再和赵守义清算善堂的公款,可是还有别人呢,别人未必答应。”
“要是他们已经商定保举另外一个人来办,那你又怎样?
要是他们保举了曾百行呢?”
良材的话还没说完,和光忙插嘴道:“嘿,曾百行,他就是赵守义夹袋里的人物!”
“没有的事!良材,你这话从哪里得来的?”
“从县署里得来的。”良材兴奋起来了“我那时当真很生气,就找第三科的范科长说话。我直痛痛快地对他说:曾百行干县校已经声名狼藉,怎么又叫他干什么习艺所?县里的事,我本来不想多管,但这件事我不能不问!”
良材说着就站起来,推开了凳子,看着和光,似乎在问:
这一下如何?
“范科长是尊大人的门生,”和光沉吟着说“这一点小小的担子,他该可以挑一下罢。”
“可是,又便宜了老赵。他那笔滥账,又不用交出来了!而且,”恂如顿了一下,看着良材的带着恶笑的面孔,迟疑有顷,终于接下去说道“无论如何,我以为,良材,你这一办,倒是帮忙了老赵。或者,也可以说,帮忙了王伯申!总而言之,你出面做了难人,占便宜的,还是他们两个。”
良材微笑,不作声。负手在背,他绕着圆桌走了个圈子,忽然狞笑道:“不管是便宜了哪一个,我多少给他们一点不舒服,不痛快!他们太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了,他们暮夜之间,狗苟蝇营,如意算盘打的很好,他们的买卖倒顺利,一边的本钱是小曹庄那些吃亏的乡下人,再加上一个乡下小孩子的一条命,另一边的本钱是善堂的公积,公家的财产,他们的交换条件倒不错!可是,我偏偏要叫他们的如意算盘多少有点不如意,姓王的占了便宜呢,还是姓赵的,我都不问,我只想借此让他们明白:别那么得意忘形,这县里还有别人,不光是他们两个!”
良材说时,眼光霍霍地闪动,一脸的冷峻的狞笑;恂如从没见过良材生那样大的气,而且也还不能理解为什么良材对于这一件事却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过一会儿,他叹口气慢吞吞说道:“世界上的事,就是这样:越是卑鄙无耻,自私自利的人,越是得势,横行霸道。”
“那么,恂如,——”良材突然转过脸来,庄严地看住了他“是非是没有的了,坏人永久当道,好人永久无事可为了么?世界上只见坏人一天一天多,最后会使得好人断根了么?”
恂如怔了一下,还没回答,和光却在那里微笑。良材的眼光移到和光脸上。
“我想,世上是不好不坏,可好可坏的人太多,这才纵容着坏人肆无忌惮罢?”
和光轻声说,顺手抓起了他的烟枪。
良材举眼望着空中,自言自语反复说了几遍“哦,可好可坏”然后笑了笑,大声问道:“为什么一个人会成为可好可坏?是不是因为他不认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或者,他生就是一个可好可坏的坯子?如果是生就坯子如此,是不是因为他的父母原来就是那样的一种?如果是他不认识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可又干么人人能说什么是好什么是坏?既然能说,为什么又不能做?”
和光和恂如都笑了,他们都惊异地看着良材,以为良材的醉意尚未尽消。
不料良材干笑一声,又发了更奇怪的问题道:“你,我,我们三个,到底算不算可好可坏的一伙?如果也是可好可坏的,有没有自己想过,到底是什么缘故?”
两个人都失色了,噤住了口,说不出话。
良材坐下,手托了头,眼光落在烟榻上那盏烟灯的小小火苗上。这橙黄色的一点,轻轻抖动,努力向上伸长,可是突然一跳,就矮了一段,于是又轻轻抖动了。良材慢慢抬眼,对和光他们两个说道:“我觉得我要真正做个好人,有时还嫌太坏!”他惨然一笑,过一会儿,又加添着说:“一个人要能真正忘记了自己,连脾气身份架子,一切都忘掉,大概也不是容易的罢?”
恂如与和光听了都觉得心头轻轻一跳,两个人不约而同叹了口气,但两个人的感触可未必相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