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拣个好日子,让钱永顺把女孩子送了来,我们也办个酒席;”她失声笑了起来“你瞧,倒好像是他的女儿过继给我,他横梗在里头,硬说非这么办便不像个样子。”
“他就是这么个脾气,有时候姑妈也无可奈何。”
“可不是!老苏算是他忠心,只好我认个晦气,大热天白跑了一趟。”婉小姐说着忽然眉梢一扬,转眼注视着恂如。“可是,干女儿虽没接来,到底也代姑妈办了一件事——你猜一猜,这是什么事?”
恂如微笑摇头,全不感到兴趣。
“姑妈要给良材娶个填房,老太太做媒,定的就是静英妹妹!”
“哦——”恂如像当头浇一瓢冷水,自觉得声音也有点不大自然;但立刻镇定心神,故意笑着问道:“良材怎么说呢?
他乐意不?”
“那我可不知道。他只说自己来见姑妈回话。今天不到,明天他准到。”
忽然都没有话。婉小姐的眼光有两次瞥过恂如的脸,恂如都没有觉得。他惘然独自微笑,就站起身来。婉小姐有意无意地问道:“你这就去看望静妹妹么?——代我问好。”
从黄家出来,恂如这才想起刚才怎么竟会忘记了问婉小姐,做媒这事,静英有没有知道。他怀着这“遗憾”一路走,他那颗心便一路沉重起来。原来那个要去看望静英的意思,反倒被挤得没有立足之地了。——她知道了怎样,不知道呢又怎样?恂如自己也无从回答。他只觉得这是一个关键,却因自己的疏忽而轻轻滑过了。
但是信步走去,却又踏上了到许家去的路,等到他觉察了的时候,他已经站在那翠绿照眼、藤蔓密布的墙前了。
轩舅母带着个老妈,正在收拾东西,几口古老的朱漆衣箱都开了箱盖,新的旧的衣服,以及莫明其妙的零碎绸布料子,撒满了一屋。轩舅母将一张椅子上的一堆衣服移开,让恂如坐。忽而又从那衣服中拎出一件来,笑着对恂如说道:“静英十来岁的时候,就穿这一件,你的舅父要她打扮做男孩子。听说省城里现在也通行女人穿长袍,——外甥,静英还有几件比这长些的,她到了十六岁才换女装。这几件都没穿旧,照我的意思应该带了去。可是她又不要,说女人穿的长袍和男人穿的又不同。我就不懂,长袍总是长袍,难道女人穿的会少点儿什么,想来也不过颜色姣艳些,可是,你瞧,这颜色还不够艳么?”
“式样总该有些不同,”恂如漫应着,十来岁那个男装的静英又浮现在他眼前了。
轩舅母又到另一口衣箱前,提一件出来看一看,就丢在老妈子手里,这样一面提着,一面又问老太太好,瑞姑太太何时回去,忽又说:“外甥,帮我把那些书理一理罢,——哦,静英就在后边楼上。你去瞧瞧那些书,你舅父当初买来有些还没有看完,可是静英又说那些书都没有用了。你去帮她理一理罢。”
但是静英并没在那里整理她父亲的书籍。桌子上杂乱地放着教科书和文具,还有一本很厚的圣经。静英斜着身子坐在桌子前,对着桌子上那些书籍出神。恂如的出现,似乎使她一惊,而且恂如那摆在脸上的一腔心事,更引起她的不安。因为照例,每逢恂如神色有异的时候,往往有些话使她不知道作怎样的表示才好。
当下两人交换了几句泛泛的问及各人近况的闲话以后,难堪的沉闷便逐渐浓重起来。似乎两人都有意的在彼此之间保持着一定限度的距离,又都知道如果这中间的距离——这仿佛是某种绝缘体,而被撤除,他们都将受到猛烈的灵魂的震撼,他们盼望这震撼突然来到,但又谁也不敢主动地去催促它即来,因此,他们的话语只在这“绝缘体”的四周绕着圆圈。
“学校都快开学了罢,”恂如不大自在地说“静妹几时进省城去?”
“总在一星期以内。”静英低声回答。
“有没有同伴?”
“有的——有一两个。”
“哎,我——家里住的真真闷死了,也想到省城去看看。”
恂如说着叹口气,有意无意地看了静英一眼。
静英没有反应。过会儿,才问道:“瑞姑母几时回去呢?
昨天才知道她来了。”
“我也不大明白。大概还有些日子罢。”
“良材哥倒不来县里玩几天?”
“不知道——”恂如有口无心回答,但突然一转念,便鼓足了勇气说道:“良材哥要娶填房了,静妹,你听说没有?”“哦!”静英微微一笑。“那么,他的主意近来有了改变。”
“什么主意?”恂如的惊愕,不但见之于颜色,连声音里也听得出。
静英又微笑:“怎么倒来问我了?恂哥,不是你说他发过什么誓么?”
恂如瞪直眼好半晌,这才恍然大悟似的说道:“啊啊,你原来是说这个。哦,他的愿心。可是他也没有明说。”
静英默然无言。
恂如惘然看着他和静英之间的空间,似乎他正想对这距离试加以突击。他叹了口气说道:“各人有各人的心愿,然而各人的心愿也只有他自己最懂得明白,最能摸到细微曲折之处,如果说给别人听,只能得个粗枝大叶。不过”
他忽然住口,看着静英,似乎说“这下面的话,应该由你来接下去。”
静英凝眸深思,一声也不出。
恂如苦笑了一下,决心要消灭那沉闷的中间距离了:“不过有时我们也可以把自己的心事说得不折不扣,明明白白。比如有一个人”他顿住了,眼看着静英,似在期待应有的反应。静英回看他一眼,只“哦”了一声;但这一声,在恂如听来,仿佛就有“我都准备好了,你快说罢”的意思的。
恂如定一定神,就又说道:“这人,从小时和他的表妹就很说得来。可是直到他娶了亲,过了半年,他这才知道自己的糊涂”
静英微笑不出声。
“他才知道他的心里早就有了一个人在那里,再也挤不下第二个;他才知道,从前自己的一时的糊涂,竟会有三个人受了害!”
“嗳!”静英这么轻轻叫一声,又向他瞥了一眼。
“第一个是他自己,他是自作自受。第二个——是他的太太。她这一面的责任,可就难说。第三个便是那表妹了!”恂如的声音有点抖。“她却不像表哥那样糊涂,她早就觉到心里有了人,她再不让第二个来挤,至少是直到现在,可是,可是,那表哥最痛苦的,也就为了这!”
静英依然不说话,但脸色却严肃起来。
恂如吁一口气,突然提高了声音说道:“他为了这一桩心事,弄得茶饭无心,没有一点做人的兴趣,他现在打定了主意了”
“啊!他打什么主意?”静英急问。
恂如苦笑着,只朝静英看了一眼,没有回答。
“难道他看破了红尘,打算”
“也还不至于——”恂如叹口气“走这一条绝路罢?”“那么,”静英迟疑了一下,终于断然又问道“他,难道打算离了婚么?”
恂如又叹口气,摇头答道:“这个,不是不打算,是为的还有许许多多困难。”他定睛看住了静英。“哎,——也不是单为了有困难,倒因为这是一种办法,而他现在还谈不到甚么办法。”
静英转过脸去,低了头,有意无意的却又轻声笑了笑。
“他,现在决定主意要打破这个闷葫芦了!”恂如的脸色异常严肃,声音更加抖了。“他是什么都可以,都一样;但是,为的从前他糊里糊涂,现在他想要不过,他知道一切是他自作自受,他自己是不足惜,不足怜,只有为了他的糊涂而受痛苦的人,才有权力说一句:我待如何,你该怎样!他,他现在就盼望着这个!只要他的表妹说一句。那时候,那时候,他就知道该怎么办!”
“绝缘体”崩坏,距离缩短快至于无。
然而,静英沉默了半晌,方始淡淡一笑说道:“照我看来,他简直就丢开了那个希望罢。他所盼望的那一句话,永远不会得到的。可不是,人家怎么能那样说?”
“哎,可是这闷葫芦也到了不得不打破的一天!”
静英低了头,好一会儿,这才苦笑着轻声说道:“他以为应该怎样就怎样办罢,何必问人家呢!”
恂如的脸色变了几次。这一个不是答复的答复,但在反面看来,却又是富于暗示的答复,将一个生性优柔的他简直的困惑住了。但汹涌的感情之潮,却逼得他又不能默无一言。他突然站起来,声音里几乎带着哽咽,没头没脑说道:“静妹,我明白了,我懂得了我该怎样办!”
静英愕然抬起头来,却见恂如脸色惨白,但汗珠满额,眼光不定,嘴唇还在颤抖。静英尚未及开口,恂如早又惨然一笑,只说了句“我知道该怎样做”转身就走了。
静英一言不发,望着他的后影发怔。过一会儿,她叹口气,自言自语道:“干么要这样自苦呢?这,这个捉迷藏的苦事儿,哪时才有个了结?”她心神不属地伸手摸着桌子上那本圣经,揭开了又合上,沉重地又叹了口气。
这当儿,恂如忽又跑了进来,神色已经平静些了,但依然很苍白;他将一个小纸包放在桌上,轻声说“静妹,这是送给你买几本书的,”不等静英开口,便又走了。
静英倏地站了起来,打算唤住他;但又默然坐下,凝眸望着空中,半晌,回过头来,看见了那纸包,随手打开一看,略一踌躇,便撩在一边。
手托着腮,她望着空中出神;好一会儿工夫,她这才慢慢站起来,捧起那本圣经,翻出路加福音一节,用了虔诚而柔和的音调,轻声念道:“你们愿意人怎样待你们,你们也要怎样待人。你们若单爱那爱你们的人,有什么可酬谢的呢?就是罪人也爱那爱他们的人。你们若善待那善待你们的人,有什么可酬谢的呢?就是罪人也是这样行。你们若借给人,指望从他收回,有什么可酬谢的呢?就是罪人也借给罪人,要如数收回。你们不要论断人,就不被论断;你们不要定人的罪,就不被定罪;你们要饶恕人,就必蒙饶恕。”
她轻轻的庄重地合上了圣经,两眼向天,两手交叉捧在胸前,腰肢轻折,就在桌边跪了下去,低头祷告。几分钟以后,她亭亭起立,却已泪痕满面,柔和眼光中充满了安慰和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