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句:“一向没有往来罢?”
“也没有。”恂如也觉得子安的言词闪烁,便反问道:“有什么事?”
“实在也没有什么,”梁子安笑了笑。“不过,敷衍他一下,总不会有坏处,即如上次宝号里那几件货,如果照公事上讲呢,那当然——可是,一点儿小含糊,谁家没有?大家不过拉个交情,讲个面子,打一个哈哈,也就了事。恂如兄,照我看来,那周卡官也很够朋友,既然你们一向就少往来呢,哦,梅生兄也可以帮忙,就是我兄弟,能够效劳之处也一定不肯躲懒呵。”
这一番话,却弄得恂如毫无头绪,他贸然问道:“我们号里几件货怎么?”
梁子安又笑了笑,还没回答,宋少荣却抢口道:“没事没事,一点误会,家严早已说开了。大概也跟恂叔说过罢,不过你老人家事忙,一会儿也就记不起来了。”
“哦!”恂如含糊应了一声;有无此事,实在也记不真。而且他的心里照例也呆不住这些怪厌烦的事情。
梁子安又笑了笑,微微点着头,似乎还有话,那边的胡月亭忽然高声叫道:“子安,听说轮船公司又要涨价了,有这件事么?”
“还没一定,要看天。”
“怎么说要看天呢?”一向沉默着的朱行健忽然对这问题感得了兴趣。
“哦,当然——”梁子安似乎觉得别人不应该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如果西路再发一次大水,或者呢,再像上月那样,本地连落几场大雨,那就非加价不可!”
“哈,对了对了,”宋少荣又抢着说。“子翁这番话,倒叫我想起了一句俗语:水涨船高。轮船公司的票价自然要跟着水走!”
众人都笑起来了,然而梁子安却正色答道:“各位有所不知。正是水涨船高的缘故呵,你们想一想,我们这一路河道有多少桥?这些老古董的小石桥平时也就够麻烦了,稍稍大意一点,不是擦坏了船舷,就会碰歪了艄楼,一遇到涨水,那就——嘿,简直不大过得去。公司里几乎天天要赔贴一些修理费。请教这一注耗费倘不在票价上想法可又怎么办呢?”“哦,原来是为的河道浅,桥又低。”朱老先生沉吟着说“不过,治本之道,还在——”他这话还没说完,那边的胡月亭早又冷冷地抛过来一句道:“可是,哪一项生意没有些折耗,哪一家是随便加价的?这早该算在开销里头!”
口吻显然有挑战之意,梁子安正待招架,那宋少荣又插嘴道:“说起桥低,小曹庄附近一段那几座桥这才低得太可怕呢!那边河身又仄,再加上两个弯曲,真不是开玩笑的。前几天,有人买了烟蓬票,差一点碰破了脑袋。”
“可不是!”梁子安赶快接口说。“买烟蓬的客人借这由头,都跑到客舱去,客舱里怎么挤得下?客人们自己吵架,又吵到帐房里,公司实在弄得头痛了,只好不卖烟蓬。各位想一想,走一班,开销还是那许多,如今却平空少卖了几十张票,这一项亏空该怎样弥补。论理,公司里早该加价了,不过,王经理办事向来大方,所以还要看看天时。”
“那么,哼!要是发了大水,便一定得加价了?”胡月亭同座那个圆眼睛浓眉毛的男子忽然欠起半个身子问了这一句。
梁子安似乎也并不认识此人,听他这么问,只淡淡地答道:“恐怕总得加一点罢。”
那男子冷笑一声,回顾看着胡月亭说:“月翁,要是再发大水,今年准得闹灾荒。哼!可是轮船公司不管你是荒呢是熟,人家不得了,他却偏偏要涨价。老听说王伯申大老官热心地方公益,哼!原来他是这样一个热心的办法,哈,哈!”
满屋子顿时寂静无声。梁子安看了冯梅生一眼。躺在那里老是半闭着眼睛的冯梅生这时也将眼一睁,脸色似乎有点变了。梁子安忽然觉得额上全是汗珠,也忘了取手帕,只将手背去揩。宋少荣偷偷地拉一下恂如的衣角,又使了个眼色,似乎说“你道此人是谁”恂如摇头,正待问,那位朱行健老先生却打破了这沉闷的空气道:“所以,我说治本之道,还在开浚河道,修筑桥梁。但这一笔钱,自然可观,应当在地方公款中好好来统筹一下。”
“对!”冯梅生立即抓住了这有利的机会“健老这番高论,真是透彻。开河修桥,实在不容再缓;这自然要在公益款项内想法,然而保管公款最大宗的,莫过于善堂,”他转眼瞥到胡月亭他们二人那边“想来赵守翁经手的这十多年的账目趁早可以公布,让大家都明白明白。”他顿一下,微微笑了笑,却把声音放低些“啊,健老,你说善堂十多年的收入该有多少?这十几年的积存究竟总数若干,存放在何处生息?”——他仰脸冷笑一声,故意把声音拖长了道:“怕只有赵守翁一个人肚子里明白!”
冯梅生这番话还没说完的时候,那位浓眉毛圆眼睛的男子早已满脸怒容,几次像要跳过来争闹。形势十分严重,一场吵架似乎已不可免。幸而胡月亭却还冷静,他对他的同伴使了个眼色,一面朝四下里望了一眼,故作惊诧的口吻冷冷说道:“哦,姓赵的逃到哪里去了?嘿嘿,算账要当而,何苦在人家背后跳得八丈高呢!大热天,省点儿气力罢!”
朱行健也笑了笑道:“大家别性急。听说赵守翁正在赶办十多年来第一回的征信录呢!”
梁子安他们都会意地笑了起来,那圆眼浓眉的男子此时也似乎怒气略平,但一听人家笑了,他又虎起眼睛,重复挑战道:“赵守翁经手的公款,自然都有清账,不过他可不能随便交出来。哼!他要看看人家拿这些公款去办什么事,养几十个叫花的,哼!算是什么公益?轮船公司每天有多少煤渣倒在河里?河道填塞了,却又要用公款来挖修,请问轮船公司赚了钱到底是归私呢还是归公?哼!”“算了算了,何必多说,”胡月亭站了起来。“反正是看着公款眼红,总觉得抓过来经手一下便有点儿好处;我们瞧罢!”
他伸手取下长衫,却又不穿,往臂上一塔,忽然想起了一件事,转身对朱老先生说道:“健翁,好像善堂的董事也有你呀。前天赵守翁说要开一次董事会呢。”
“哦!也有我么?”朱老先生吃惊地回答。“又开什么会!
照老例,赵守翁一手包办,不就完了事么?”
“这,这——”胡月亭一边穿长衫,一边笑了笑“健翁,你这话,就不像是国民年代的话了。好,再会罢。——哈哈,恂如,老妹丈,改天再谈。”
这时,恂如正在看着宋少荣用手指蘸茶在桌上写了三个字:樊雄飞。蓦地听得胡月亭这一声,忙抬起头来,却见那胡月亭已经摇摇摆摆走了,剩下那浓眉圆眼的男子并不走,反向躺椅上一倒,大声大气唤茶房开汽水来。似乎一举一动都充满了寻衅的意味,又好像是故意要给人家几分不痛快,他这番做作,倒弄得冯梅生,梁子安他们有点为难。不过,也觉得再在旧题目上斗个唇枪舌剑是没有意思了,而且,大概也想到“不理睬”倒是对于像这种人的最大的侮辱,于是由冯梅生再开口,找些不相干的事随便谈着,打算把空气弄得热闹起来。
他们先谈别县城里新开张的一家酒馆,然后又谈到一般的商情市况,末了又落到轮船公司的营业;梁子安兴高彩烈翘起个大拇指说道:“不是我自拉自唱,本县的市面,到底是靠轮船振兴起来的。现在哪一样新货不是我们的船给运了来?上海市面上一种新巧的东西出来才一个礼拜,我们县里也就有了,要没有我们公司里的船常川开班,怎能有这样快?”正说到这里,忽然有人闯进房来,伸长颈子先朝四面一看,然后像发见了什么似的叫道:“雄飞,哈,你睡着了么?找了你半天了,快走。”却又对梁子安这一伙笑了笑,单独挑着个宋少荣逗一下道:“哈哈,去打这么八圈怎样?还是老地方罢——四宝家里?”宋少荣笑着摇头,这时那樊雄飞已经穿好长衫,反摧着那来人道:“走罢,多嘴多舌干么!”
冯梅生起来伸个懒腰,松一口气道:“臭尿桶也到底拿开了。”独自笑了起来。恂如问宋少荣道:“这樊雄飞是什么路数?”梁子安抢着答道:“谁知道!说是赵守义的小老婆的侄儿呢,可是,哼!”他做了个鬼脸。“不明不白,知道他们是哪一门子的亲戚!”
宋少荣笑了笑:“恂叔大概认识后来的一位罢?他叫徐士秀,也是赵家的亲戚,他和樊雄飞是一对,外边称为赵门哼哈二将的!”
“仿佛认得,”恂如沉吟着说“不是他的妹子前年给了赵守义的儿子么?”
“对啦,”梁子安接口说“好好一个姑娘,却嫁一个痴子,这徐士秀的良心也就可想而知。”
“其实这样一个废人,不该给他娶亲的。”
“可是恂叔,你不知道赵老头子的打算。”宋少荣格格地笑着说。“前年给儿子娶亲,去年秋天就把儿子送进疯人院,花朵似的一个年青媳妇叫她守活寡,——怎怪得人家说赵老头自有打算呢?”
一语未毕,梁子安早鼓掌笑了起来。冯梅生把一口茶喷在地下,也忍笑说道:“少荣,真有你的,真有你的!”
只有朱行健庄容不语,他望了宋少荣一眼,转脸却对恂如说道:“赵守义之为人,我倒颇知一二,要钱是真的,然而何至于此!他这儿子,也是他自己弄坏的。他不懂科学,不知道那是一种神经病,却误信什么道士的话,以为有妖精在作祟,只要娶了亲冲一冲喜就可以好的,哪里知道神经病受不得刺激,以至越弄越糟,变成了花痴,这时再送医院可就晚了!”他摸着下巴叹口气又说道:“不过赵守义还是不悟,只一个儿子已经成了废人,却在银钱上头依然看得那么真,半文必争,何苦呵!”
“有几个人能像老伯那样达观呢!”
“呵,我么?”朱行健眯细了眼睛天真地笑了“我也不是达观。人各有所好,别人好钱,而我之所好,则别有所在罢了。”
这时门帏忽然一动。梁子安眼尖,站起来正想去看一看,一个人已经哈哈笑着揭开了门帏,正是徐士秀。他探头向内望了一望,诧异地自言自语道:“怎么,哈,月亭不在这里?
这可怪了!”说罢放下门帏,大概是走了。
“探子!”梁子安微笑着向冯梅生看了一眼。冯梅生未及答言,朱行健却又问道:“哦,我想起来了,梅生兄,你们打算办的贫民习艺所到底怎样了呢?”
“还没甚头绪,就为的赵守义不肯交出善堂的帐目,经费还没有着落。”
“哦,昨天听说你们在伯申家里开会商量,我才知此事底细,习艺所之类,原也可办,不过,何必定要动用善堂的积存呢?”
冯梅生一听口气不对,连忙解释道:“赵守义把善堂当作私产,我们已经查得他亏空甚多,趁此清一下,也是个机会。”
“然而两件事不宜并做一谈,善堂虽说不做什么事,可是县城里孤老病帘,按月领取卹金的,也有百数十人,每年施药施材,也不在少数,要是你们将善堂积存移用去办了什么习艺所,别的不说,那一班孤老病穷的可怜人先就不得了呵!”
冯梅生知道这位老先生的脾气,听这么说,便觉得不好再争,只笑了笑,正想用话岔开,那边恂如却说道:“可是,行健老伯,依然可以指定的款维持善堂向来的慈善事业。”“哦!”朱行健亲切地对恂如笑了笑“但这不过是一句话罢了。我阅历多些,看准了这些事往往不然。”
恂如还想再说,朱行健又接下去道:“究竟所谓贫民习艺所,现在还不过几条草章。请问将来进去习艺的,到底是哪一些人?是否那些孤老病穷?”
“恐怕不是罢,”冯梅生忍不住又开口了,却把语气放得极其游移“大概要招收无业游民。”
“哦,无业游民!”朱行健几乎一字一字辨味着,他笑了笑,突然把调子转快“那便是痞子了。莠民不可教!要他们来做工,如何能有成效?善堂那一点积存,不够你们一两年的花费,那时候,岂非赔了夫人又折兵么?”
恂如和梅生对看了一眼,都不做声。
宋少荣偷偷用手指蘸茶在桌上写了两个字给梁子安看,梁子安也没看清,便举手揩掉,又偷眼瞧朱行健。幸而朱行健没有觉察,他拿起茶杯来呷了一口,沉吟着又说道:“十五年前,那还是前清,那时候,县里颇有几位热心人,——”他转脸向恂如“令亲钱俊人便是个新派的班头,他把家财花了大半,办这样,办那样,那时我也常和他在一道,帮衬帮衬,然而,到头来,还是一事无成。五六年前,——哦,那是俊人去世的上一年罢,他来县里探望令祖老太太,他——豪情还不减当年,我们在凤鸣楼小酌,他有一句话现在我还记在心头”一个似乎兴奋又似乎沉痛的笑痕掠过了朱行健的脸上,他忽然把声音提高些“哦,那时他说,行健,从戊戌算来,也有二十年了,我们学人家的声光化电,多少还有点样子,惟独学到典章政法,却完全不成个气候,这是什么缘故呢,这是什么缘故呢?”说到这里,朱行健猛然以手击桌,叹口气道:“恂如,——这是什么缘故?令表叔这句话,非是身经甘苦的人说不上半个字。可是,什么缘故呢?谁有过回答?可惜俊人无寿,不然,他这样的才气,这样的阅历,一定会打破这个闷葫芦罢!”
恂如听着只是发怔。他这位表叔的风采,而又混合着表哥良材的笑貌,隐隐似在眼前出现了,而且又好像还看见夹在其中的,又有自己的面貌。但是朱行健忽又亢声说道:“现在你们想办的什么习艺所,自然又是学人家的典章法规呀,伯申能办轮船公司,但在这习艺所上头,未必就能得心应手。所以,动用善堂积存,还得从长计较,刚才胡月亭说赵守义打算开一次董事会了,要是当真,我这回倒要出席说两句话:善堂的账目非清查不可,然而善堂的积存却也未便移作别用!”
这一句话却把众人都骇住了。冯梅生明知道这位闲散的老绅缙的什么主张虽则平时被人家用半个耳朵听着,但在赵守义正和王伯申争夺善堂积存的管理权这个时候,那就会被赵守义拿去作为极好的材料的。他觉得不能不和朱行健切实谈一谈了,正在斟酌如何措词,忽然那梁子安跳起来,一个箭步直扑向房门,一伸手就撩开了那白布门帏。
门外那小天井内,两条黄狗正在满地乱嗅,呜呜地似在互相示威,彼此提防。
“你干什么?子安!”梅生轻声呵斥着。
梁子安回过脸来,苦笑着答道:“看一看还有没有赵家的探子在外边呵。”